李 玉 杰
(南陽師范學院 文史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談到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論界和批評界的總體變化,王金龍有一個精要概括:“在對作品構成的理論分析上,逐漸廢棄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含糊不清的簡單二分法,代之以更具操作性的文本分層思想?!盵1]這里的分層,包括了話語層、形象層和意蘊層等多個方面。但事實上,在“文學構成”的每一具體層級中,還都可以劃分出更多層級。至少在文學意蘊層面,“無論中西,藝術質量上乘的作品,其意蘊往往不止于一個層次”[2]。雖然很多學者都論述過意蘊層次批評的優(yōu)點,但是如果不通過具體的批評實踐,這種優(yōu)點仍難以體現(xiàn)出來。這里不妨以嚴歌苓《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悲劇書寫為例,做一次批評的操作演示。按照英國學者伊格爾頓的說法,“如今悲劇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時髦的主題了,但這也正好是反思和寫作它的充分理由”[3]393。換言之,只有面對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時寫出它的多層性和解讀出它的多層性,才能顯示出一個作家和一部作品的優(yōu)秀,也才能顯示出一種批評方法的有效性。
長篇小說《誰家有女初長成》是著名美籍華人作家嚴歌苓的代表作,發(fā)表于2001年。講述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川北黃桷坪村的年輕女孩潘巧巧,出于對繁華都市(在小說中具體化為深圳)的向往,外出打工。不幸被人販子拐賣到甘肅西北部,被賣給了一個養(yǎng)路工郭大宏為妻。生活一段時間之后,因不堪凌辱,潘巧巧手刃了郭大宏及其兄弟郭二宏,然后逃到了青藏線上一個偏僻的小兵站,孰料卻受到了一群士兵眾星拱月般的喜愛。但終于事發(fā),最后潘巧巧被處以極刑。很顯然,這是一出悲劇。但所有讀者都會忍不住追問:這種悲劇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嚴歌苓當然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回答,而且像一切優(yōu)秀的作家一樣,其回答是多層面的。而每一層面的回答,又都彰顯了作家和作品的不同質素。如此,就構成了悲劇意蘊書寫的多層性。
先看嚴歌苓在社會層面的回答。總體來說,嚴歌苓的作品不以揭示社會問題見長,她也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寫作,因此,社會悲劇在《誰家有女初長成》中并不占據(jù)主體。但我們之所以仍然先從這一點入手,是因為這篇小說的故事結構其實就是“鄉(xiāng)下人進城”,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中,這是比較熱門的一類題材,而這類題材是與鄉(xiāng)城遷徙的當代“中國經(jīng)驗”緊密結合的,很多作品也因此可以納入“問題文學”范疇。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寫作這個題材,就不可能不涉及社會問題。換言之,不管嚴歌苓主觀意愿如何,《誰家有女初長成》在客觀上寫出了巧巧的悲劇是一種社會悲劇。而一種悲劇如果能被稱為社會悲劇,這種悲劇在整個社會中必須具有普遍性。原因很簡單,如果一個社會中有很多人都陷入了一種相同的悲劇,那一定是這個社會存在問題?!墩l家有女初長成》中潘巧巧的悲劇,在嚴歌苓筆下就不是個案。黃桷坪有很多像潘巧巧這樣的“要強”女孩,懷揣夢想出去,“混得好混得孬”,誰也不知道。“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沒有匯款單來,她們的父母就像從來沒有生過她們一樣,就像懷胎懷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給計劃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兒一樣,落一場空。那些父母想得很開:這些沒款匯回來的女娃兒就算多懷了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場空。黃桷坪的人從不為那些干干凈凈失掉的女孩們擔心。”這些“干干凈凈失掉的女孩們”去了哪里?恐怕多半都成了潘巧巧。她們不一定被拐賣,不一定淪為殺人犯,不一定被處決,但就“失掉”這一結局來看,與潘巧巧并沒有本質區(qū)別。不僅黃桷坪如此,整個中國鄉(xiāng)村何嘗不也是這樣?“此類女孩涉身的此類故事的底細,其實是個頗為普及的鄉(xiāng)村女孩的故事,有無數(shù)個巧巧看不見的同類,都是山窩里窩不住的金鳳凰?!币灾劣凇捌占啊钡竭B一個警察都懶得追究的地步,“她們不需要他來救她們,他也救不過來”。
但懷有同情心的讀者一定不會像那位警察這么想。相反,我們認為如果一個潘巧巧“干干凈凈失掉”了,可能是性格原因,可能是命運原因,如果有無數(shù)個潘巧巧“干干凈凈失掉”了,那一定有社會原因,包括以警察為象征的體制原因。舉個例子,小說提到一個細節(jié),潘巧巧尚未被騙到郭大宏家,郭大宏已經(jīng)拿到了兩人的結婚證?!耙粋€月前李表舅領她(潘巧巧)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館照相,說是預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證和臨時戶口給她們辦下來?!苯Y婚證上潘巧巧的照片,就是這樣得來的。按照現(xiàn)實情理,辦理結婚證需要雙方當事人到場,既然潘巧巧未到場卻又辦下了結婚證,那就說明辦理婚姻登記的體制部門肯定難辭其咎。這樣解讀雖然看似庸俗,但不應該忽略這個細節(jié),而且也有理由認為嚴歌苓寫到這個細節(jié)肯定不是無意為之。
事實上,《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很多悲劇,都是社會悲劇,或者說都有著社會現(xiàn)實方面的原因。比如潘巧巧被賣給郭大宏后,僅僅經(jīng)過短暫反抗,就暗暗開始接受對方了。原因就是郭大宏是個養(yǎng)路工,盡管工作并不高貴且相貌丑陋又比巧巧大了近二十歲,但“畢竟掙國家的錢,占著個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戶口是黃桷坪女娃兒夢寐以求的頭一樁事物,通過他她得到個城市戶籍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個城市先不管,總之是有份城市口糧、有個城市居民身份證的人了”。讀到這里,讀者可以批評巧巧虛榮,可以批評巧巧沒見過世面,但也應該從中讀出一個時代的悲哀:僅僅一個城市戶口,就讓一個貌美如花的鄉(xiāng)村女孩如此委曲求全,可想而知城鄉(xiāng)差距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對千千萬萬的鄉(xiāng)下人又造成了什么樣的心理扭曲和心理創(chuàng)傷。所以,閱讀《誰家有女初長成》,包括其他與“中國經(jīng)驗”相關的作品,如果輕易放棄了社會批評,既會忽略文學作品與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關聯(lián),有時候也是一種順從乃至懦弱的表現(xiàn)。就以這部小說所敘述的婦女被拐賣來說,這樣的事情即便是現(xiàn)在,在生活中也經(jīng)常發(fā)生,有理由說這不是一種社會悲劇或社會問題嗎?
說《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悲劇為社會悲劇雖然不能說錯,但這種解讀仍然流于浮面。如果更深入一步,就可以剖析出其他層面,比如性別悲劇。支撐這種論斷的最初依據(jù)是小說題目“誰家有女初長成”。中國讀者很容易就會想到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楊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當然知道這一點。因此在這兩個相似的句子之間,可以認為作者寄予了某種深意:通過與一篇有著悠久歷史的作品建立聯(lián)系,寫出了中國女性有著悠久歷史的悲劇命運。
小說中有這么一段話: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從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們?nèi)ㄒ粴?,把巧巧化整為零,一人分走一份。誰都在她身上撈到好處,就是她自己成了好處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媽愛的巧巧,最初也只不過是這些人手里的一塊糕餅,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給他們咀嚼、咂巴著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后的排泄。
引文中的曾娘和姓曹的都是人販子,二宏是郭大宏的傻弟弟。這段話說得很明白,所有人都沒把巧巧當成“人”看待,他們看重的是她是個“女人”,而“女人”在他們那里不過是一種有利用價值的物品。這種價值可以是金錢方面的,可以是性方面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在出賣巧巧之前,姓曹的首先就誘奸了她。如果說人販子把巧巧視為物品還可理解的話,那么郭大宏作為巧巧的丈夫也如此對待巧巧,就不得不讓人為女性的性別悲劇深感悲涼了。郭大宏忠厚、善良,對待巧巧也非常溫厚、寬容,從各方面說,都絕對不是“壞人”。但是不是“壞人”與是不是具有女性權利的意識并不是一回事。為了購買潘巧巧,為了給潘巧巧購買電視機,郭大宏都向郭二宏借了一筆錢,于是就在一天夜里讓弟弟渾水摸魚奸污了巧巧,“他不是為他自己娶的她;他實際上買了她來,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給他兄弟的”。其實即便郭大宏不向弟弟借錢,他也會“省了一部分的她給他兄弟的”,因為他對這個傻弟弟非常之愛,“我爹我媽死時都不閉眼,我答應他們,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既然如此,自己“享用”了巧巧,就也得讓傻弟弟“享用”。這里倒不想過多指責郭大宏,而只想指出:在他那里,“兄弟”的位置要絕對高于“女性”的位置,哪怕這個女性是自己的妻子,只要出于所謂的“親情”,都可以讓渡?;氐健堕L恨歌》,就像郭大宏對待潘巧巧一樣,唐明皇對待楊貴妃也有真愛,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并不一定僅僅出于性目的。即使如此,一旦“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就只能“宛轉蛾眉馬前死”。在這里,唐明皇與郭大宏難道不是分享了一種共同的理念嗎?他們畢竟都以其他貌似崇高的理由,讓渡了自己摯愛的女性,在唐明皇那里是江山社稷,在郭大宏那里是兄弟之情?!堕L恨歌》中是“楊家有女初長成”,嚴歌苓卻以“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一個“誰”字,告訴了我們不僅僅是“楊家”,也不僅僅是“潘家”,而是無數(shù)“家”的女性,在那里承襲了一種千年不變的命運:被讓渡。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嚴歌苓深為女性的這種性別悲劇鳴不平,這就是小說下半部的重要作用?!墩l家有女初長成》分為上下兩部,上部寫的是從潘巧巧被拐賣到殺人的故事,下部寫的是潘巧巧逃到兵站之后的故事,而這下部故事最主要的敘事目的,就是讓我們看到:“她(潘巧巧)原來可以給我們多少快樂啊。”在兵站,潘巧巧以她外在與內(nèi)在的美麗,讓小站的全體士兵徹底迷醉。潘巧巧剛剛出現(xiàn),“二十多個兵都知道來了個女人,長相還過得去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便說話、動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來瘋”。隨著時間進展,他們更是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每一秒鐘都增添一分美麗”。特別是司務長劉合歡,更是深深愛上了潘巧巧,不僅打算與她結婚,即便在得知她是一個殺人犯之后,還要想方設法助她出逃。劉合歡的做法代表了所有士兵的愿望:“兵們想,憑什么讓這么可愛而又受盡凌辱的女子伏法?他們當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邊,而法律不一定同時有這兩樣東西。他們默然祝愿這美麗不幸的女子遠走高飛?!边@其實也是嚴歌苓的觀點。在小說上半部,嚴歌苓以客觀立場批判了潘巧巧很多性格弱點,但下半部卻用超過上半部的篇幅,不厭其煩展示潘巧巧的魅力。讀者終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潘巧巧是美麗的,女性是美麗的,包括楊玉環(huán),包括古往今來那許許多多香消玉殞的女性,而美麗的她們之所以香消玉殞,很大程度都是因為:你是一個女人??梢钥纯磭栏柢叩姆菙⑹滦栽u論:被賣給郭大宏后,“巧巧想,自己這樣的大概算批發(fā)貨,一手交錢一首交貨就完成了買賣。那些叫‘雞’的是零售,幾小時一份兒的分割開來,再一份兒一份兒賣出去”。這不由得不讓人想起丁玲當年的一句感嘆:“做了女人真倒霉!”
如前所述,《誰家有女初長成》中批判了潘巧巧很多性格弱點,而這些弱點其實也是造成人物悲劇的原因。如此,小說中的悲劇就包含了第三層:性格悲劇,或者更寬泛地說是人性悲劇。那么,潘巧巧最主要的性格弱點是什么?簡言之,是精神勝利法。借鑒許子東先生的歸納,精神勝利法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面對既定的事實,“變換角度,以獲得心理快感。比如,這里有半瓶水,你可以說‘只有半瓶水’,也可以說‘還有半瓶水’。兩個說的都是事實,但表述角度不同,對心理造成的影響也不一樣。但精神勝利法,是選擇從高興的角度出發(fā),去看待這個事實”[4]102。在《誰家有女初長成》中,潘巧巧就是這樣,無論面對任何不如意的處境,她都能夠通過變換角度,獲得心理滿足。
這一點,在潘巧巧被賣給郭大宏之后的心理變化中體現(xiàn)得再明顯不過。剛知道自己被賣時,潘巧巧是激烈反抗的,“嘴里更是千刀萬剮的兇狠”。等知道郭大宏為了買她花費了一萬塊錢時,心里想的是“沒想到這騾子為她給出去一萬塊,為她這么舍得。看不出這大牲口倒是腰纏萬貫哩”。等知道郭大宏是城市戶口且一個月能掙一百多塊錢時,她已經(jīng)開始默默接受對方了:“一個月一百出頭吶。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塊呢。她又想,這個人看上去倒憨厚……以后對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會計較。”等過了幾天“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勞”時,就主動要求與對方同床了。等到懷孕了卻又認為懷的是姓曹的人販子的孩子時,她已經(jīng)開始“為郭大宏不平”了,“付一萬塊給那舅子,那舅子還在兩人眼看要過順當?shù)娜兆永锊辶艘荒_”,于是堅持去做了人流。等到了醫(yī)院,遇到了一個或許同樣是被拐賣過來的江西孕婦,兩人暗暗較勁,攀比起了丈夫,經(jīng)過一番對比,潘巧巧甚至認為被賣給郭大宏是一種幸運了:
郭大宏從她嘴里出來,便成了個沒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掙國家的錢,撈著夜班外快,還有輛專車。當年輕孕婦說到自己基本上和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過,因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頭忙生意。巧巧更是優(yōu)越了她一頭,她不必處理婆媳、姑嫂這類普天下最萬惡的關系。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里去,高高大大,脾性隨和……原來并沒有那么不幸,姓曹的人販子也沒那么十惡不赦,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經(jīng)提起,他那些長處都很上臺面的……巧巧幾乎要感激這個萍水相逢的異鄉(xiāng)女子,她給了巧巧一個客觀立場,讓她看到自己不僅過得去,還有那么點令人眼紅的福分……乘車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種驕傲。她是個正正規(guī)規(guī)的妻子,有個很拿她當回事的丈夫。這輛開動起來渾身亂響的破舊卡車是她巧巧的專車哩。巧巧眼前的風景也好山好水起來。
也就是說,即便在被賣之后,潘巧巧也并不是沒有機會逃跑。沒有逃跑的根本原因,還是那種“變換角度,以獲得心理快感”的精神勝利法,認為處境并沒有惡劣到必須逃跑的程度?;蛘哒f即便事實上已經(jīng)非常惡劣,她也總能通過虛擬對比等方式,“選擇從高興的角度出發(fā),去看待這個事實”。連她一直深惡痛絕的郭大宏的丑陋的相貌,最后也變成了“丑不丑作為個男人不礙太大的事”。于是,潘巧巧做完人流后給父母去了一封信,對自己的處境大夸特夸?!霸瓉碜砸暡环驳那汕梢簿瓦@點志向:草草嫁人,安居樂業(yè)?!?/p>
除了對精神勝利法的批判,《誰家有女初長成》還觸及了弱者常見的另外一種性格因子:取悅癥。所謂取悅癥,簡單說來就是為了取得他人的接受、認同和喜歡,總是替對方著想,總是站在對方的立場看待問題,總是努力讓對方滿意,以至于無原則無限制地“壓抑自己,不去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包括惱怒和憤恨,而只在內(nèi)心深處默默承受煎熬”[5]2-3,哪怕奉獻、犧牲自己亦在所不惜。這種性格雖為弱者所常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卻一直沒有得到深度刻畫。而嚴歌苓出于個人興趣,曾經(jīng)閱讀過許多心理學書籍,對這種性格障礙并不陌生。在《誰家有女初長成》中,她就多次讓我們看到了取悅癥對人構成的損害。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當人販子欺騙巧巧時,巧巧多次意識到了對方的破綻,但出于一個鄉(xiāng)村女孩的自卑,為了“討到這個自稱陳國棟的男人的歡心”,“不管錯出在哪兒,她都先認下來”,也不管是不是錯在自己,也都先認下來。自我寬慰說“也別跟他太認真了,城里人講話都是個毛重,不能論斤論兩去計較的”。即便在人販子性侵自己時,也是“想挪開些,卻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別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摟抱著在公園里跳舞的”。正是把握住了巧巧的這種性格弱點,人販子才能夠步步為營,把巧巧變成了“手上一團泥,捏方捏圓都是他的事”。最后,當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時,連巧巧自己都奇怪:“她怎么會這樣缺心眼?捆只母雞到場上去賣,你還得費勁攆它一陣,還得抓把好米誘它。拴頭羊去宰,也得聽它‘咩咩’地吵鬧一陣。一個在黃桷坪一貫逞能的巧巧,竟一點都沒讓他費事,繩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來挨宰了?!?/p>
對于文學的本質,嚴歌苓有著自己的理解,她認為旁證、反證“人”這門學問,“人”這個自古至今最大的懸疑,是文學存在的最重要理由:“正因為人在非常環(huán)境中會有層出不窮的意外行為,而所有行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處不可看透的秘密,我們才需要小說。人的多變、反復無常是小說的魅力所在?!盵6]274-275這一點,也構成了解讀嚴歌苓作品時,必須堅持人性維度的理由。
無論是社會悲劇、性別悲劇還是性格悲劇,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其實都比較常見。然而更深一層的悲劇即命運悲劇,就很少有作家書寫到了。形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比較復雜,暫且不論,但此處可以為命運悲劇下一個簡單定義:人的愿望總是與結果發(fā)生沖突,越是想達到一個目的,越是陷入糟糕的結果。但這還不算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即便人選擇“認命”,“命”也依舊對人不依不饒,它會進一步讓人陷入更糟糕的結果。讀《誰家有女初長成》,讀者恐怕就時時有一種脊背發(fā)涼的感覺。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話,會覺得造物主對潘巧巧非常殘忍,他就像抓住老鼠的貓一樣,非常享受把獵物折磨至死的過程。前面說過,因為精神勝利法,潘巧巧很重要的一個性格是“認命”,陷入一種困境之后,經(jīng)過短暫的不適,她都會選擇接受,但在接受之后,更難堪的困境又會出現(xiàn),直至把她逼上絕境。不過造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又很難說是社會方面、性格方面、性別方面或者其他方面的,如此,只能稱之為神秘的命運。
很顯然,不是每一個外出打工的女孩都會遇到人販子,不是每一個遇到人販子的女孩都會被人販子“一天一夜都折騰好幾回”,不是每一個被誘奸的女孩都會被賣給郭大宏這樣“牲口”般的男人,不是每一個“牲口”般的男人都有一個傻兄弟,不是每一個有傻兄弟的“牲口”般的男人都會與傻兄弟分享妻子。而所有這一切,卻恰恰都讓巧巧遇到了。每一根稻草壓下來時,經(jīng)過暫時的反抗,巧巧都會選擇“認命”。雖說巧巧“是很容易就認命的”,但一根根稻草壓下來,最后必定會壓垮駱駝??梢钥吹剑绻皇敲\步步相逼,無休止地將巧巧推入更深一層的深淵,她未嘗不會就此安度一生,未嘗不會獲得些許幸福。但就在她已經(jīng)如此“認命”時,郭二宏奸污了她,而且在巧巧看來這種強奸是在郭大宏授意之下進行的,這對巧巧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而且更令人痛心的是,巧巧殺了人后,“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后的排泄”。命運卻又一次給她開了一個玩笑,讓她逃到了兵站,讓她受到所有人的喜愛,讓劉合歡下定決心娶她。命運讓巧巧認識到自己不是“穢物”,不是“消化后的排泄”,讓“她險些把自己的來龍去脈都忘干凈了。險些認為一切都可以勾銷,一切都能重來”。然而她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沒有機會了,這才真的是造化弄人。
問題是,《誰家有女初長成》將悲劇原因指向了命運,是否可以說它就是一部悲觀的作品呢?也不是。而且也不能說巧巧是一個悲觀的人。嚴歌苓明確寫道,無論巧巧怎樣“認命”,她總是認為“心里還有勁頭”。比如在她已經(jīng)“無痕無跡”地融入郭大宏的生活時,還在想“等我羽翼豐滿,我還是要遠走高飛”,得知不能“遠走高飛”了,就要買一臺電視機,借助電視,“讓深圳伸一只腳到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來”。即便在殺了人后,巧巧也依舊沒有放棄對深圳的渴望,在兵站與士兵談天時,還在“談她多想去深圳……她說,看看那地方,死也閉眼了”。同時,逃到兵站的巧巧雖然知道這是自己生命最后的時光了,但并沒有自暴自棄,而是盡力給兵站帶來快樂,盡力展示生命的光彩:“她總要有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鐘也不愿去毀?!边M一步來說,即便是“認命”本身,也不能說就是悲觀的,它其實也是人類積極、主動對抗命運的一種行為。所謂“認命”,就是命運“給定”了一種處境,如果已經(jīng)知道了這種“給定”無法改變,就只能接受這種“給定”。但在接受之后,并不代表從此就無所作為,而是要在“給定”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做出努力。就像西西弗斯,雖然接受了周而復始地推石頭的“給定”命運,但仍可以在推石頭中煥發(fā)生命的光華,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巧巧也是這樣。即以上面所提到的賣給郭大宏后的經(jīng)歷來說,不錯,她選擇“認命”了,但并沒有因為“認命”而放棄生活,“不管她心里怎么委屈,她還是煞有介事地充當起一個小管家婆來了。替他(郭大宏)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幾大捆勞保手套拆出線來,給他織線衣線褲,再把它們?nèi)境山{紅、海藍;飯桌上總是有葷有素,有鮮有腌。每件事她都牢牢騷騷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里做得有模有樣”。實際上,在中國底層,很多人都是“認命”的,因為有很多客觀條件制約著他們不可能從根本消除重重苦難,而只能以接受苦難為前提和基礎,才能進行“生的堅強與死的掙扎”。也許在他們接受之后,更大的苦難又會接踵而來,但他們畢竟沒有完全被動地聽從命運擺布。這就是弱者面對世界的生存之道,也是一切有尊嚴的人面對世界的生存之道。
從“意蘊層次批評的角度來講,特定主題僅僅是從某一個角度和某一個層次挖掘出的作品意蘊,它是作品意蘊體系中的一部分,而非整體。隨著時間的流轉,漸漸將暴露出作品意蘊的更多部分”[7]。以上從社會、性別、人性、命運等層面剖析了《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悲劇書寫,雖稍顯簡單和機械,但如同有學者在談到《圍城》時所說的那樣,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既現(xiàn)實又奧妙的藝術王國,只要進入這片疆域,無論接觸到哪一層意蘊,都會有所得益,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8]。這是文學作品的魅力,更是層次批評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