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健
吳昌碩(1844—1927)初名俊、俊卿,字蒼石、倉碩、昌碩,號苦鐵、缶廬、大聾、缶道人、石尊者等,69 歲后以字行,生于浙江省孝豐縣鄣吳村(今湖州市安吉縣)。他是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詩人,“后海派”代表人物,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長,與任伯年、蒲華、虛谷合稱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集“詩、書、畫、印”藝術(shù)于一身,融金石書畫為一爐,雖然歷經(jīng)人世間千辛萬苦,但品質(zhì)意志剛韌,終能花開見佛,修成正果,成為一代宗師,被譽為“石鼓篆書第一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
吳昌碩祖籍江蘇淮安,原本為名門大族,宋高宗趙構(gòu)建炎元年(1127 年)金兵南犯中原,吳家在當時人稱“十九公”的吳瑾帶領下避兵災遷居安吉鄣吳村。于此地吳家自明嘉靖年間復興漸成望族,吳龍、吳麟父子以及吳維岳、吳維京兩兄弟相繼進士及第。吳維岳是明中葉著名詩人。吳昌碩祖父吳淵為清嘉慶舉人,截取知縣,改授嘉興府海鹽縣教諭,又任安吉縣古桃書院山長,著有《天目山房詩稿》。吳昌碩父親吳辛甲,為咸豐元年辛亥科舉人,候補知縣,欽加同知銜,有《半日村詩稿》存世。清代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8月1日,吳昌碩生于浙江省孝豐縣鄣吳村一個詩書人家。因幼時瘦小,性格靦腆,被人喚作“鄉(xiāng)阿姐”,父愛其聰明伶俐,幼小便教其認字讀書,后就學于鄰村私塾。10 余歲時喜刻印章,其父悉心指點,年少時便初入門徑。怎奈天有不測風云,咸豐十年(1860 年)太平軍與清軍混戰(zhàn)于浙西一帶,吳昌碩的人生苦旅自此開始。全家躲避戰(zhàn)亂于荒山野谷中,弟妹先后死于饑荒疾病。逃難時吳昌碩與家人失散,先后在湖北、安徽等地流亡數(shù)年,替人做短工、打雜生存,有時以野果、草根等充饑,歷盡苦難。五年的背井離鄉(xiāng),一家老少數(shù)人,其母、兄妹及未成婚的原配章氏先后饑病而歿;直到同治三年中秋戰(zhàn)亂平息,才會同其父返回故里,苦痛難以言表。吳昌碩回到家鄉(xiāng)時21 歲,與父親相依為命,務農(nóng)維持生計。耕作之余,仍苦讀不輟,堅持學習書法、篆刻。22 歲時因家園荒蕪不可居,隨父遷居安吉縣城(今安城)內(nèi)桃花渡畔自名“蕪園”,在此度過了十年苦讀生涯。因憶及逃亡時曾避于石蒼塢(浙江省今安吉縣良朋鎮(zhèn)迂迢村),逃難時得喜愛的瓦缶,此后以“蒼石”“老缶”“缶道人”為字作紀念。一邊是混亂的世道和苦難的生活,一邊是為功名仕途不懈地追求,終于在同治四年(1865 年)吳昌碩中了秀才。后來到光緒二十五年(1899 年),他在同里丁葆元保舉下,才出任水患連年、土地貧瘠的安東縣令(今江蘇省漣水縣)。但他因不愿巴結(jié)逢迎上司,甘受地方土豪劣紳的擺弄,處處受阻,官場黑暗及社會腐敗的現(xiàn)實,終令他徹底看破,上任一月即“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還刻方“一月安東令”以記之……本家翁這一瀟灑之舉,在那個視功名仕途為命的時代,想來應該是苦酒和淚,徹夜摔杯的吧?他這樣堅定的抉擇,難怪他自信勝比陶淵明。高適若有知,應也會贈他“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句的。如果當年吳昌碩不辭“安東令”,中國藝術(shù)史便會缺少一個“百年一缶翁”了。
吳昌碩二十五歲時父親逝世不久,便忍痛離家,就讀杭州俞曲園詁經(jīng)精舍。同治十一年(1872 年),29 歲的吳昌碩在安吉城內(nèi)與施酒(季仙)成婚。結(jié)婚后不久,為了謀生,更是為了尋師訪友,執(zhí)著癡求藝術(shù)的夢想,他時常離家遠游,經(jīng)年不返。一年后又投奔俞曲園求學,可謂用功良苦。但由于清末世風日簿,他又厭煩“八股文”,故32 歲赴試武林而未果,“文憑”不能提升,仕進之途受阻,他便另謀途徑,走游學之路。32 歲至38 歲是他游學階段。足跡遍布湖州、嘉興、杭州、上海、蘇州等地。游學期間他交往人物主要有金杰、陸心源、楊見山、凌霞、施補華、李仲康、丁葆元、吳云以及書畫界名人高邕之、胡公壽、吳伯滔、杜小舫、金樹本、蒲華等。其間,吳昌碩于湖州陸心源家坐館兩年;于蘇州師從白鶴道人楊見山研習詩文、書法。白鶴道人愛之重其大才,與吳昌碩兄弟訂交,成為師友。吳昌碩37 歲時于蘇州知府吳云家假館授餐兩年。40 歲的吳昌碩因公從海道去津沽,結(jié)識任伯年及天津楊香吟。其間,他雖也接觸到一些達官顯貴,如吳云、鄭文焯、沈秉成、潘祖蔭、翁同龢、吳大澂等,但一直過著“酸寒尉”生活,胸志未酬,內(nèi)心十分苦楚。難能可貴的是“位卑未敢忘憂國”,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湖南巡撫吳大澂督師北上,吳昌碩投筆從戎,跟隨其參佐戎幕,立馬榆關。意欲實現(xiàn)濟世報國之夢,怎奈戰(zhàn)爭以失敗告終。此夢的破碎對其無疑是沉重打擊。故以“破荷”“破荷亭”為號,感其悲憤。多年的游歷苦求,他不僅得識很多藝界名流,廣交友朋,眼界襟懷大開,使其文藝學養(yǎng)進一步提高,也為其后來定居蘇州及宦游打下基礎。
光緒八年(1882 年),他客居蘇州,后又舉家移居上海,往來于江、浙、滬之間,閱歷代大量金石碑版、璽印、字畫,眼界大開。后定居上海,廣覽博取,厚積薄發(fā),“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不僅有遠大抱負、艱辛的付出,更有獨到的藝術(shù)領悟與主張。尤其晚年人藝俱老,風格突顯,于篆刻、書法、繪畫、詩文諸藝精絕,名震中外,公推為藝壇泰斗,“后海派”藝術(shù)的開山之祖、近代藝壇承前啟后的一代巨匠。1904 年西泠印社在杭州正式成立,吳昌碩被推舉為首任社長,藝名盛揚,名滿天下。
民國十六年(1927 年),三天前夜吳昌碩突患中風,同年的11 月29 日這位“海派四家”之首,清末民初一代藝壇盟主、海上詩壇祭酒,帶著他“心太平知何日事”之遺憾,于滬寓走完他八十四個春秋。六年后遷葬于浙江余杭區(qū)塘棲附近超山報慈寺西側(cè)山麓,墓地坐落于宋梅亭畔。墓門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挽聯(lián):“其人為金石家,沉酣到三代鼎彝,兩京碑碣。此地傍玉潛故宅,環(huán)抱有幾重山色,十里梅花?!臂祬谴逵兴囊鹿谮?。西泠印社辟有吳昌碩紀念室。1987 年,吳昌碩在鄣吳村的故居得以修復。今有《吳昌碩畫集》《吳昌碩作品集》《苦鐵碎金》《缶廬近墨》《吳蒼石印譜》《缶廬印存》《缶廬集》等存世。其一生留下大量詩、書、畫、印作品,《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心經(jīng)》《小戎詩冊》等為其書法代表作。吳昌碩還熱心提攜后學,齊白石、王一亭、潘天壽、陳半丁、趙云壑、王個簃、沙孟海等均得其指授,為中華民族文化藝術(shù)的薪火傳承做出了重要貢獻。
經(jīng)歷形成性格,性格蒙養(yǎng)氣質(zhì),氣質(zhì)決定格局,格局定位高度。越是有內(nèi)涵、有氣度的藝術(shù)越是古穆樸茂,沉雄博大,一代宗師吳昌碩的篆書即當之無愧地達此境界。但無上光鮮的背后,“苦鐵”不是沒有眼淚,而是在含著苦淚奔跑,意志堅如鐵石。
圖1 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局部)
篆書是悠悠數(shù)千年歲月的書法主角,至今昌盛不衰。且對其他書體楷、隸、行、草書的演變、書寫、約束、規(guī)范起到重要作用。因此,書法大家言恭達先生曾撰文強調(diào)“學書當從篆書入手”,值得我們重視。如果說中國書法有三千年的文明歷程,篆書無疑是最為重要的篇章。若從殷墟甲骨文算起,到秦王朝的一統(tǒng)中國,便有1100 余年的篆書發(fā)展史,占書法史的三分之一篇幅,甲骨文、鐘鼎文、石鼓文、秦小篆,唐有李陽冰,元有趙孟頫,至清則篆書復興,群星璀璨,清代流派篆書成為超越唐代篆書的發(fā)展高峰。鄧石如、吳讓之、徐三庚、趙之謙、楊沂孫、吳大澂、吳昌碩等名家輩出。其中,吳昌碩又是在篆書流派史上,能發(fā)揚光大的集大成者。而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是其重要的代表作品。
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為墨跡本,是1914 年吳昌碩為紀念西泠印社成立十周年所撰并書寫,是其書法精心之作。該帖共有475字。全文行文樸實,情真意切,結(jié)構(gòu)縝密,夾敘夾議,感慨系之,大有《蘭亭序》之古風雅韻,讀來讓人賞心悅目。內(nèi)容主要為西泠印社籌建的背景、經(jīng)過,當時篆刻狀況及代表人物,篆刻古今源流承續(xù),以及印社成立的意義。今天杭州西湖孤山上的同名石碑,就是根據(jù)這件作品刻的,只要提及吳昌碩或西泠印社,到過孤山的人都應該知道這篇著名的《西泠印社記》,一直被西泠印社視若珍寶。但文章的撰寫者為何人一直有所爭議,緣起2008 年,一位叫鄒濤的書法篆刻家,偶然讀到日本友人收藏的一疊吳昌碩寫給好友沈石友的信札。翻讀時,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兩通,提到了請沈石友代作《西泠印社記》,且有吳昌碩親筆書信作佐證,此說得到多數(shù)人認可。雖然如此,瑕不掩瑜。作為當時聲名顯赫的藝術(shù)大家,藝債高筑乃自然常事,加之年事已高,疲于應付,只好找一些水平高的學生來代勞,再經(jīng)過吳昌碩本人潤色認可,不代表藝術(shù)水準有什么水分,自古如此。這其中最著名公開的,要數(shù)王震和趙云壑,主要代筆繪畫;而沈石友代筆的,則是詩文。作為篆書經(jīng)典范本的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我們主要是學習其書法,而這一點是無疑的。
圖2 吳健臨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選臨一)
吳昌碩晚年的這幅篆書代表作品,用筆渾樸厚重,飽滿鼓蕩。起筆時或逆勢空起,單刀直入,或藏鋒回護,凝練含蓄;行筆圓潤盈實,裹鋒澀進;收筆或戛然而止,或輕頓緩提,而能氣韻想通,筆勢走圓。此作品強調(diào)書寫性,停勻自然生韻;用墨濃濕為主,飽墨鋪毫,骨血豐腴。有時墨盡筆枯,筆墨滲化,以添蒼茫樸拙之趣,意態(tài)蘊象。結(jié)構(gòu)茂密緊湊,奇正相生,正欹互用,在體勢上以縱取勢,左低右高,寓端莊于錯落之中?;螂U而能穩(wěn),或平中寓奇;字內(nèi)空間硫密有致,避讓得宜。而茂密處與空白處大都相互呼應關照,外形或雍容端莊,或龍騰虎躍。內(nèi)構(gòu)疏可跑馬,密不透風,極盡線構(gòu)布白之妙。意態(tài)搖曳多姿,瀟散逍遙;氣格高古曠達,沉雄超邁;章法疏密有度,節(jié)奏明快。有別于其壯年時期篆書風格的風檣陣馬、標悍雄強,達到了人書俱老,返璞歸真的境界。他在清代書壇篆書上的成就,堪稱是一座綺麗巍峨的高峰。如果說,清代篆書鄧石如以氣勝,吳讓之以韻勝,趙之謙以勢勝,徐三庚以趣勝,吳昌碩可謂氣、韻、勢、趣具備的集大成者,無愧于“百年一缶翁、石鼓第一人”的盛譽。
圖3 吳健臨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選臨二)
而臨習時要想準確體會、再現(xiàn)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的綜合之美,無疑要追本溯源,方得始終。首先,功在字外。吳昌碩篆書雖然直接取法和得益于石鼓文,但他又同時以詩、書、畫、印四絕雄視一世。其篆書之法摻入畫法及其他綜合養(yǎng)分,使其書中有畫且內(nèi)涵豐富而格高調(diào)古,氣象博大,風格自立。其次,追本窮源。吳昌碩篆書師范清賢,上溯秦漢、西周、甲骨,再從戰(zhàn)國石鼓出,厚積薄發(fā),融會貫通,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分析與理解其各時期的篆書師承取法,風格的演繹變化,有助于我們對吳昌碩篆書《西泠印社記》的客觀模習和主觀取舍。最后,博學善悟。吳昌碩講究“筆氣”,畫重筆氣,書法更重筆氣。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有自己明確的主張,其核心便是“氣”和“骨”?!翱噼F畫氣不畫形”,可知先生書畫不拘于形,尤其是他的篆書真力彌滿,自有胸中丘壑,直取精氣神。吳昌碩真、草、隸、篆、行五體無一不精,諸體生發(fā),且心靜志篤,靜能生悟。他曾語“余學篆好臨《石鼓文》,數(shù)十載從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耐人尋味。為藝只有苦意孤行,獨立不遷,方成正果。同時,“人書合一”也是我們在學習此范本時需要重視的方面。吳昌碩生于亂世,苦難離亂,仕途不順,報國無門,但他始終意志如鐵,砥礪前行。這不屈傲骨的“苦鐵”人格,直接幻化成他藝術(shù)風格的追求。因此,要想領悟和傳承優(yōu)秀的書法經(jīng)典,只有體會藝術(shù)家的人生承載之重,才能真正觸及其藝術(shù)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