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園章 謝繼帥
明中期邊境問題以“北虜南倭”最為突出,其中倭寇的侵擾以嘉靖朝最劇,被稱為嘉靖“大倭亂”?!睹鹘?jīng)世文編》中收錄一批與倭寇、海防有關的明人文章,和福建相關的多是宦游閩中者如朱紈、許孚遠、涂澤民等人論述,閩人僅收林希元、王慎中、葉向高等人寥寥數(shù)篇,[注](明)陳子龍等輯:《明經(jīng)世文編》第6冊,《分類目錄》,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6-50頁。實不足以反映明代本地士大夫對海防問題的看法。今有幸得見孤本明中期晉江人陳讓《見吾文集》所收《答郡邑大夫問海上事宜狀》(以下簡稱“《海上事宜狀》”)一文,乃是陳氏據(jù)實地查訪后所作,充分體現(xiàn)了彼時福建士大夫對海防現(xiàn)狀的調研和在此基礎上的思考,對明代海防、嘉靖“大倭亂”前夜泉州海上實況、[注]關于嘉靖“大倭亂”前夜的福建海上歷史的研究,參見[日]山﨑岳:《巡撫朱紈の見た?!鞔尉改觊fの沿海衞所と“大倭寇”前夜の人々》,載《東洋史研究》2003年第62卷第1號。陳讓人物研究等領域皆具有獨特價值。
陳讓(1491-1553),字原禮(或作“以禮”“子禮”等),號見吾,福建晉江人,理學大家陳琛從弟。陳琛,字思獻,號紫峰,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受學于閩中大儒蔡清,治《周易》,教授學徒甚多。[注](清)李清馥撰、徐公喜、管正平、周明華點校:《閩中理學淵源考》卷60,《督學陳紫峰先生琛》,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56-657頁。陳讓年少時穎異不群,為文奇崛,傳從兄琛之學,以《春秋》名。嘉靖十年(1531),福建鄉(xiāng)試第一;十一年(1532),禮部會試第五十二名,殿試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時年四十二歲。授浙江紹興府推官,聽獄平允,有閑暇則與諸生校藝講學,并參與興置圭田、防治海患等地方事務。十六年(1537),征拜監(jiān)察御史,因逮捕在京流民劉東山,卷入張鶴齡、張延齡兄弟謀逆案,被誣下獄,稍后獲釋,恢復原職。十七年(1538),嘉靖帝生母蔣太后崩,計劃將生父興獻帝朱祐杬自湖北顯陵遷至北京大峪山合葬。陳讓上疏諫阻,觸怒嘉靖帝,被罷黜為民。還鄉(xiāng)之后,陳讓閉戶讀書,不談世事,但對桑梓利病仍然十分關心。三十二年(1543),卒。隆慶元年(1567),追贈光祿少卿。四子:欲渾、欲漸、欲潤、欲淳。陳讓傳承蔡清、陳琛一系朱子學,但對彼時方興未艾的陽明學也能持包容態(tài)度,不存門戶之見,著有《見吾文集》二十卷、《邵武府志》若干卷。[注]上述信息參見《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明嘉靖十一年壬辰科進士同年序齒錄》,寧波:寧波出版社,2006年,第6a頁;《明實錄》卷208、219,嘉靖十七年正月丙申、十二月壬子,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1962年,第4318-4320、4512-4513頁;(明)張元忭:《監(jiān)察御史見吾陳公讓傳》,載(明)焦竑輯:《焦太史編輯國朝獻徵錄》卷65,《道御史》,《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2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1-613頁。
《見吾文集》又名《見吾選稿》,收錄陳讓所撰奏疏、序、論、策、詩等若干篇,第三子欲潤付梓刊行,并請其父生前友人曾承芳作序。在序言中,曾氏給予陳氏高度評價,其為人“以直道節(jié)概,表重當世,雖厄塞廢退不盡宣其用,而道業(yè)文章巋然,一時學士大夫咸亟稱之”;其文章,“其義斷而裁,其氣昌而達,其體宏而肆……近世宗工所罕儷也”[注](明)曾承芳:《見吾陳先生選稿序》,載(明)何炯編:《清源文獻》卷11,《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501頁。。陳氏為人、為文之情可見一斑?!兑娢嵛募返牧鱾髑闆r,萬歷三十三年(1605),孫能傳、張萱等編《內閣藏書目錄》,著錄“《陳見吾選稿》四冊,嘉靖間御史陳讓著”[注](明)孫能傳、張萱等編:《內閣藏書目錄》,《叢書集成續(xù)編》第67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854頁。,知此書在明末曾入藏內閣。又乾隆《泉州府志》郭濙、陳普賜、陳謀和曾素菴等人傳記資料來源是“節(jié)《見吾選稿》”“節(jié)陳見吾《選稿》”“《見吾選稿》”“《見吾選稿》”云云,[注]乾隆《泉州府志》卷59,《篤行》,《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24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281頁下欄、291頁下欄、297頁上欄、297頁下欄。說明乾隆年間有《見吾選稿》流傳。據(jù)筆者所知,該書現(xiàn)僅存抄本一部,為福建晉江市文化館前館員曾先生收藏。該本抄寫于清道光二年(1822),抄寫者是陳讓十八世從孫陳家璧。第一冊書衣題“廿世孫應蘭珍藏,丁巳仲夏收籍中□□壞,重加補治”。內封和書衣皆題“見吾文集”,而每卷卷首又作“見吾選稿卷之某某”。半葉八行,行二十四字,格式規(guī)整,字體清秀。本文要討論的《海上事宜狀》屬該書第十二卷“事狀類”(以下引文出該篇者俱不出注)。
《海上事宜狀》計4500余字,開篇交待其寫作背景,中腹為五條建言,最后為結語。其中,五條建言為該文核心內容,敘述陳氏所聞所見泉州海上情況,并提出針對性意見。
陳讓自述撰文緣起:“仰承父母先生軫念民瘼,圖惟治理,某敢不□體盛心□□至意,謹陳愚見以備采擇?!蔽膬扔小凹尉甘迥觊g”字樣,結合其履歷,該文應是陳氏鄉(xiāng)居時所作?!翱ひ卮蠓颉敝溉葜?,而嘉靖十八年至三十二年(1539-1553)之間的知府可能是俞咨伯(十九年任)、程秀民(二十四年任)和方克(二十七年任)。[注]《萬歷重修泉州府志》卷9,《官守志上》,《中國史學叢書》第三編第四輯第38冊,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第715頁。
《海上事宜狀》開篇提到:“三五年來,重以旱晘為災、颶風時□,五谷不登,餓莩盈路。壯者入海為盜以逃生,商賈接濟通番以覓利,巢生窩家以貿遷其有無,憑依城社以救濟其生□。通同大盜,勾引番夷,□連籘結,滋蔓難圖,去今二歲也?!睋?jù)萬歷《泉州府志》卷10《俞咨伯傳》載,“嘉靖二十三年春冬亢旱,二十四年麥漸向熟,復為雨爛。時值??芫瘓螅诓煌?,郡中饑乏”云云,[注]《萬歷重修泉州府志》卷10,《官守志下》,第868頁。正與陳讓所言吻合。又嘉靖二十三年(1544)俞氏遷建府城隍廟,陳讓為其撰寫碑文。[注]《(乾隆)泉州府志》卷16,《壇廟寺觀》,《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22冊,第381頁。綜合來看,《海上事宜狀》即陳讓對泉州知府俞咨伯的垂詢所作應答,寫作時間當在嘉靖二十三、四年間。
具體來說,由于干旱、臺風等自然災害導致了數(shù)年歉收,“是年至明年,泉州相繼大旱,民餓死者載路”[注]《(乾隆)泉州府志》卷73,《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24冊,第582頁上欄。,迫于生計,百姓“通同大盜,勾引番夷”,對官府統(tǒng)治造成了威脅,因而知府向陳讓請教治理之法,遂有《海上事宜狀》的產(chǎn)生。他清楚地認識到有治人無治法,故而強調能有“實心膽事之人共圖治理,著實舉行”,如此方能“免生民魚肉之苦”“寬有司軫念民瘼之憂”。文中所列舉的情況和建議,“皆由咨諏所得,非敢臆說妄行”,是陳讓在當?shù)夭稍L所得。因此,《海上事宜狀》可被視為本地人對地方實情的一種調研報告。
陳讓寫作的時間在嘉靖二十三、四年,該階段屬于嘉靖倭亂的第一階段,即“倭患的零星發(fā)生時期”,倭寇多在海上,尚未形成規(guī)模;西番、倭寇和中國海盜合流,多種勢力交錯其間。[注]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上冊),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第161-162頁。目前,學界關注較多的是沿海倭患最為嚴重的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六年(1552-1557),《海上事宜狀》則呈現(xiàn)了“大倭亂”前夜的諸多歷史面相。
1.軍政廢墜
政治腐敗、軍備廢弛是嘉靖“大倭亂”生發(fā)的根本原因之一,[注]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上冊),第153頁。對此,陳讓在文章中有多處批評。武官方面,“把總官員俱是用財營充,高者三四百金,下者一二百金”,巡檢司關于“買放弓兵,索取拜見”,用金錢購買官職,臨戰(zhàn)之際,“望海濤而魂飛,登戰(zhàn)船而眩嘔”,百無一用;有的武官還“搭本通番,交通盜賊,掠商船以為虜,扯漁民以為賊,□功貪賞,競為貪殘”,陳讓直呼“是官與兵先自為寇盜”!兵士方面,則多有花錢讓人代役、或冒充兵額吃空餉者,“附近豪猾之民,因緣劫制,至有一人冒頂弓兵十有余名者,以致海賊登岸,寨無一兵”。將無能、兵難用,而且部分官兵本身就參與到海盜的軍事、商業(yè)活動中,盤根錯節(jié),在禁海政策不變的情況下,很難從根本上解決此類問題。
2.巡檢司、河泊所與澳甲
學界對明代巡檢司和河泊所的研究較為豐富,沿海巡檢司的討論集中在政區(qū)研究和衛(wèi)所海防體系研究,[注]施劍:《試論明代巡檢司之性質》,載《理論界》2013年第11期。關于福建沿海巡檢司的研究,參見伍躍:《明朝初年的福建沿海巡檢司》,載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輿地、考古與史學新說:李孝聰教授榮休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河泊所方面則有明代配戶當差、漁業(yè)史、漁業(yè)經(jīng)濟、漁政制度等多方面分析。[注]楊泉:《明代的船戶——以戶役制度為背景的考察》,東北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8頁。《海上事宜狀》內描述了巡檢司、河泊所的關系及其職能,有助于豐富前述研究?!皣乙园募诐O課隸諸河泊所,而河泊所去處皆有巡司,則澳民亦當從巡司管轄”;“國家又以邊城水寨相去遼遠,設立巡檢司維列海澨,以追集漁課,守護澳民?!毖矙z司、河泊所相互配合,既是沿海澳民漁課的征收機構,也有保衛(wèi)地方的軍事職能。又,“附司居民皆有千家,少者亦有數(shù)百家”,一定程度上表明圍繞著巡檢司和河泊所形成了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聚落。但由于巡檢司同河泊所官小權輕,且“多是江北之人,不諳水勢,衙門冷淡,官吏無資”,不僅無法發(fā)揮其應有作用,反多賣放空額以求利,故而受制于人?!敖蚰昊谋I起,澳民流離遷徙無常,衙門去處盡無居民。巡司、河泊寄宿人家,且其祿薄權輕,不得不需漁索戶分例以自給,既已自失其威。倚托海濱豪俠以為勢,又已自喪其權?!?/p>
3.士紳和海盜
“在海岸地區(qū),農(nóng)村社會受到海利的刺激而具有海洋性,世家大族和官兵為之(指海商、海盜——引者)窩引、接濟,瀕海衛(wèi)所形同虛設?!毖睾J考澟c海商、海盜間的勾結以及士紳自身的走私貿易行為,時任福建巡撫的朱紈有詳細記錄。[注]楊國楨:《閩在海中》,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5-47頁。而朱紈本人的遭際與最后的死亡,與福建沿海士紳有莫大關系。[注][日]山﨑岳:《巡撫朱紈の見た?!?,第27-31頁。據(jù)陳讓的調查,“海濱大家結為海社,自為社首,收取蕩課湖利,需索澳民分例,所得甚多。仍又倚托勢家為之張主,私造大船,接濟通番,搶擄客貨,勢漸鴟張?!毖睾4蠹倚纬梢环N叫“海社”的社會組織,取代巡檢司、河泊所收取澳民的漁課、分例等,且與勢家合作,進行海上軍事武裝貿易。在陳讓看來,士紳們?yōu)楹I腺Q易的辯護是“設淫辭以助其非”,他提到,“近日有捕獲真賊船贓者,乃以人言至于身家不保,澳甲諸人無不氣沮”,反映海上貿易集團的龐大勢力。海盜方面,值得一提的是陳讓記錄了當時海盜船隊的分工模式:“海賊大船雖如□空之山,而此船則賊首所乘,其所裝載俱是子女金帛,護船好漢未嘗敢入港汊、逼近人家。其剽掠海上,直抵人家,登岸行劫者俱是輕便中艘,其大無有能逾玄鐘中樣之舟者?!睋?jù)此,當時“海賊”團隊有“賊首”所乘主船,載子女金帛,遙作指揮,另有輕便的中等船只上岸劫掠,分工明確。
4.與海防相關的差役
因海防需要,朝廷向人丁或田地派征銀、力等差,形成相關制度,嘉靖三、四十年間的提編即屬其中最為重要者。根據(jù)李義瓊的研究,提編法大概始于嘉靖三十四年,《明實錄》有明確記載?!逗I鲜乱藸睢氛劦搅水敃r泉州與海防相關的差役情況,雖然與提編不可混為一談,但也有助于“管窺明代海防軍兵制度與王朝國家財政賦役制度變革的互動”[注]李義瓊:《論明代嘉靖間的提編與海防》,載《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11期,第107、106頁。。陳讓指責明正統(tǒng)年間因鄧茂七、葉宗留事件而設的機兵、民快是“設民兵代軍授首”,屬放棄民眾的不負責任行為;四境無虞,機兵、民快又要承擔各種雜役,“是再棄此民也”,力陳要“除此色當一項”。泉州的機兵、民快還與海防有一定關系,如陳讓提到,“近議者乃將機兵編為水兵,追取工食銀兩以備本寨雇募之用”“追取弓兵工直,隨時雇募”“以民兵追貼水寨雇募之用”云云。又有人建議“將澳民撥貼水寨把守”,陳讓說“民兵差役已煩,勞瘁亦甚”“且一年一編,役者、雇者皆無定志,司中依舊無兵矣”,批評這些建議和做法是“重困畎畝之農(nóng)夫竭身辛苦之膏血,飽飫坐食之兵”,是“盡棄海邊之民、盡棄海邊之地”,力求“罷編水兵,罷造此項兩銀”。
5.其他
船只方面,《海上事宜狀》提到“至嘉靖某年間,上司議將各澳雙桅大船盡行毀拆,乃得前患漸消,夫拆之誠是也”“近將違式大船盡追沒官,棲之以城外溪濱”云云。據(jù)萬歷《明會典》載,“嘉靖四年題準,嚴督兵備、備倭等官將沿海軍民私造雙桅大船盡行拆卸,如有仍前撐駕者即便擒拿”[注]萬歷《明會典》卷132,《兵部·鎮(zhèn)戍七·各鎮(zhèn)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678頁下欄。,文章所指嘉靖某年拆毀雙桅大船應是會典所載之事。雙桅大船被視為走私船只,“邇來漳泉等處奸民倚結勢族,私造雙桅大船,廣帶違禁軍器,收買奇貨,誘博諸夷”[注](明)王忬:《條處海防事宜仰祈速賜施行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83《王司馬奏疏》,第2993頁上欄。“勢家護持之,漳、泉為多,或與通婚姻。假濟渡為名,造雙桅大船,運載違禁物,將吏不敢詰”[注]《明史》卷205,《朱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403頁。云云。
又有玄鐘船,陳氏主張“每澳官府為造玄鐘中樣大船”,又及海賊登岸行劫者使用輕便中艘,“其大無有逾玄鐘中樣之舟”,說明當時玄鐘所的船是重要的官式樣船。結合林希元“海滄、萬安、官澳等處大船,蓮河、深滬等處釣船,俱可借用”[注](明)林希元:《上巡按彌盜書》,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165,《林次崖文集四》,第1675頁上欄。;張岳“調福清四澳、莆禧、吉了釣船、晉江石湖、漳州玄鐘船數(shù)百艘”[注](明)張岳:《與福建按院何古林》,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194,《張凈峰文集二》,第2000頁上欄。來看,似乎當時泉州、漳州官式以玄鐘船為主,福州、興化則多釣船。
《海上事宜狀》內還有“凡軍民人等及造佛郎機、鏢頭、家藏牌鎗、弓刀、置買硝黃、火藥、蜘蛛蟇、班貓、花磁器一切違法貨物者”的說法,無疑是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嘉靖年間的違禁貨物清單,主要是軍器、火藥和磁器等類。明代火藥常被視為一種藥劑,如《火龍經(jīng)》的火藥理論偏重于藥物的效用,如“火炮藥方:硝火一兩,硫火一錢,炭七錢,班貓(斑蝥)一錢二分”云云,[注]呂凌峰、李亮:《明朝科技》,南京:南京出版社,2015年,第179頁?!鞍嘭垺睘橹圃旎鹚幍脑希爸┲胂W”暫不明確所指何物。
陳讓海防策略有五:督責水寨官員軍士以強本根、編排澳甲為保伍以協(xié)兵力、訓練民兵以為應援、整飭巡司弓兵以壯兵威、嚴禁窩家接濟以孤賊黨,以下分別概述之。又,《明經(jīng)世文編》是現(xiàn)代學者討論明人海防思想的基本史料,本文將結合文編中部分文章來說明陳讓海防策略在明人海防思想中的位置。
1.督責水寨官員軍士以強本根。該項針對的是衛(wèi)所、水寨武官貪污腐敗、克扣軍餉、交通盜賊等情而發(fā),陳讓強調首在擇人,并將軍士“分為三番,輪班上下”,清查哨船、軍丁數(shù)額以避免武官賣放之弊。他建議,“軍概以出哨不在為辭,指揮、把總則令該府公正官一員,千百戶、把總則令該縣公正官一員,勿定日子,一月一次,以出其不意,照簿點截,因而如法訓練操演,除出哨幾名外,但是軍不在寨,不論賣放、私逃,官有常刑,而軍士本月糧米即便扣留府庫,以備催募?!庇筛h文官來監(jiān)管武官,這種情況成立的基礎在于明中期以降,武官壓制甚至欺凌文官的局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后者掌握了前者軍餉供給、司法審判等命脈。[注]參見張金奎:《明代衛(wèi)所軍戶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第117-150、181-200頁。
2.編排澳甲為保伍以協(xié)兵力。陳讓希望通過巡檢司、河泊所來組織沿海民眾,編排保甲以作為軍事系統(tǒng)的輔助。結合全文,陳氏的建議應是對當時豪族“海社”組織的一種模仿?!皩⒏靼木用?,不論漁戶與非漁戶,連屬編僉,五家為保、十家為甲、百家為社,別項雜泛科差量行蠲免。就于澳中揀選謹慎能事、可以服眾者一人為社首、一人為副社,而總督之以該司巡檢及河泊所官。”巡檢司、河泊所和社首各有分工。他提醒說,“保甲既已編定,再不敢易,社首則須一年一換,懼有后災”,預防前文所述沿海大家結為“海社”的情況出現(xiàn)。經(jīng)由沿海保甲組織內部互相“覺察舉首”來穩(wěn)定地方。
3.訓練民兵以為應援。針對機兵、民快諸役對百姓造成的負擔,陳讓提議,“于編審均徭之時,機兵一名例該差銀若干,務要派編七戶,就令見年里長同該圖該管里長從實開報,何戶人丁某人年力最為精強、略諳曉事體,定為正戶,就令正月應役,余戶許幫工食銀兩,若有少欠,官府代為賠追給與?!背鞕C兵文冊外,在他的設想里,是要把這些機兵分為三番,每番百人,“一番日常在教場訓練,一番常在衙門聽差,一番放令休息營生,每月輪班,周而復始”。他認為經(jīng)過這三種訓練后,可使民兵有勇知方,可實臨行陣,“但遇山寇竊發(fā)、海賊登岸,即令應援剿補”,至于海上水戰(zhàn)之事不是他們的特長,與之無干。該項建議是對機兵等差役的一種重新編派,加以合理的管理和訓練,發(fā)揮其陸戰(zhàn)的作用。
4.整飭巡司弓兵以壯兵威。該條建議官府派公正能干官員到巡檢司周邊排門挨戶調查人丁信息,將強壯精明的人編為弓兵,“富者不許計免,其余丁米另編,則別差貧者,不許濫充”;人數(shù)不敷時,“取諸附近鄉(xiāng)村湊足”。同時,制作花名冊、點卯文簿各三,交付巡檢司、泉州府和各縣以便稽查。要求這些弓兵演習長技水戰(zhàn)之法,“就令弓兵之家多累石子,各置鏢頭”云云。此外,陳氏主張加重巡檢司的職權和賞賜,若能緝捕違法人員和貨物,“貨物一半沒官,一半給與該司,又分其半為二,一半給賞該司官吏,一半給賞該司弓兵”;若是海戰(zhàn)得勝,“盡行給賞,隨其處分”,以激勵人心。
5.嚴禁窩家接濟以孤賊黨。切斷地方百姓、士紳與海上勢力的聯(lián)結是最難處理的,總而言之,全在當局者能否堅定嚴格執(zhí)行禁止接濟通番的政策,“不得聽信人言”,方可成功。至于如何賞賜、懲處不過老生常談。
《海上事宜狀》是陳讓答俞咨伯所作,但俞氏旋即他任,陳氏的主張實際上并未得到長久有效的執(zhí)行。那么,該如何定位《海上事宜狀》的價值呢?本文擬將其與《明經(jīng)世文編》所收相關海防論述稍加比較,在明人海防思想體系中定位陳讓的五條建議。
陳讓海防策略的價值首先是作為本地人對地方實情的調查和建議,反映出嘉靖“大倭亂”前夜泉州士紳對海防的地方視角。差不多同時期的泉州人林希元和張岳對海防也有一些建議,林希元指出,“夫用兵之要有三:練士卒也,利器械也,擇將帥也。今欲募勇敢之士,未知如何選募;欲備器械火藥,未知所備何器?!盵注](明)林希元:《上巡按二司防倭揭帖》,《明經(jīng)世文編》卷165,《林次崖文集四》,第1679頁上欄。而在張岳看來,海防之要,“大約惟嚴號令、信賞罰、聯(lián)水寨舟師、依舊法會哨截捕”“于緣事指揮、千、百戶中平時素有才略者,許以功贖罪”“遣精當有司佐貳督趲民兵,與沿海衛(wèi)所守城、巡捕、瞭哨等軍兵相兼,截把澳口”[注](明)張岳:《與福建按院何古林》,《明經(jīng)世文編》卷194,載《張凈峰文集二》,第2000頁。等等。相對于林、張二氏,陳讓基于調查提出的建議更具針對性,但也可看出他對軍事防御體系和武器方面關注不夠。
《明經(jīng)世文編》中言海防者不少,與陳讓《海上事宜狀》同類的大致有如下數(shù)種,他們的建議各有側重。張袞提出要選將帥、修團結、審形勢、明官守、防隱憂,其中,修團結部分,“按宋兵制選于戶籍,出于應募,團結訓練,謂之鄉(xiāng)兵”“糾之以長,統(tǒng)治以官。時其訓練,暇則歸之于農(nóng)”[注](明)張袞:《題為獻末議靖丑夷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195,《張水南集》,第2017頁上欄。。康大和獻言要屯要害、練兵夫、固防守、寬委任;[注](明)康大和:《擬應詔陳言以備安攘大計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13,《留省稿》,第2226-2228頁上欄。趙炳然的看法是定兵額、振軍伍、練民兵、立保甲、明職掌、分統(tǒng)轄、嚴哨應、公賞罰。[注](明)趙炳然:《海防兵糧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52,《趙恭襄文集一》,第2653-2656頁。茅坤和唐順之講究兵法,前者重視諜賊情、申軍令、利器械、分戰(zhàn)守、擇官使、籍兵伍、練鄉(xiāng)兵。[注](明)茅坤:《條上李汲泉中丞海寇事宜》,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56,《茅鹿門文集》,第2700-2708頁上欄。后者則以為要御海洋,“御倭上策,自來無人不言御之于海”;固海岸,“海岸之守為緊關第二義”;圖海外,“招赦逋逃、宣諭日本”等;定軍制,“以練兵為實事,以募兵為權宜,以調兵為奇道”;足軍食,復舊制,“查出國初水寨所在,一一修復”、足軍額等。[注](明)唐順之:《條陳海防經(jīng)略事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60,《唐荊川家藏集二》,第2745-2750頁上欄。到明后期,宋儀望、王忬和黃承玄的觀點大同小異。宋儀望:增設游兵以定邀擊、定船□以便調遣、聯(lián)陸兵以防流突、核軍儲以時支給、廣資格以需將材、聯(lián)浙直以定合剿[注](明)宋儀望:《海防善后事宜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362,《宋督撫奏疏》,第3900-3905頁上欄。;王忬:申明律以正刑誅、定新例以嚴接濟、懲首惡以絕禍本、照邊例以便發(fā)軍、審機宜以調客兵、嚴會哨以靖海氛、選良吏以清盜源、布寬令以收發(fā)側、議稅課以助軍餉[注](明)王忬:《條陳海防事宜仰祈速賜施行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83,《王司馬奏疏》,第2993-2997頁。;黃承玄:飭寨游以定經(jīng)制、設標游以備策應、重要防以杜窺伺、飭戰(zhàn)艦以備沖犁、恤水兵以起凋敝、嚴巡督以鼓偷惰、議征軍以收實用[注](明)黃承玄:《條議海防事宜疏》,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479,《黃中丞奏疏》,第5269-5275頁上欄。。
綜合上述各家觀點,結合現(xiàn)代研究來看,陳讓《海上事宜狀》并未從戰(zhàn)略高度對海防事宜提出見解,也缺少對整體海防體系的考察,在兵法、軍器和具體戰(zhàn)術上沒有相應的分析,[注]參見楊金森、范中義:《中國海防史》(上冊),第一編第七章“海防思想”。這與其特定的寫作目的和個人履歷、視野有直接關系。但其中也有上述各家所未及者,如增大巡檢司、河泊所官員權力,改造編審方式、采用三番輪班模式來訓練機兵以發(fā)揮其作用,通過巡檢司和河泊所來組織澳甲,編織社、保、甲組織等。
澳民編成保甲一事,朱紈提到過,“又據(jù)月港士民嚴世顯等條陳海道,謂保甲之法甚切濱海之俗,舊嘗行之而鮮有效者,以阻于強梁、弊于里老,且無官府以督成之?!槐⒃皇?、曰船、曰衙門、墩臺等項,計非歲時所能整頓……臣反覆思惟,不嚴海濱之保甲,則海防不可復也。”[注](明)朱紈:《閱視海防事》,載《明經(jīng)世文編》卷205,《朱中丞甓余集一》,第2158頁下欄—2159頁上欄。據(jù)漳州月港人的說法,保甲之法符合濱海情況,但由于地方勢力的阻擾難以發(fā)揮作用。朱氏強調海濱保甲的重要性在兵、食、船等項之上,是恢復海防的關鍵所在。陳讓的建議與之相通,陳氏通過府縣官編審人丁、巡檢司和河泊所同澳民保甲組織相輔相成來處理“阻于強梁、弊于里老”的問題,將澳民從勢家大族的“海社”中奪回。
萬歷年間福建大員也在強調澳民編保甲之事,如耿定向:“訪得沿海各澳居民戶籍多隱漏不報在官,奸弊之叢,正由于此。近會題準海禁事宜,內開稽核保甲、防緝接濟事體,更為重大,澳甲尤宜慎選。應將各澳甲俱編入里甲圖內,擇里長有身家者即為澳甲,并各澳船戶姓名與腹里居民,一例俱編入冊?!盵注](明)耿定向著,傅秋濤點校:《耿定向集》卷17,《雜著·牧事末議》,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64頁。又,“福建巡撫丁繼嗣題稱:欲絕勾引,必清海販,欲清海販,必先自勢豪之家,有犯必處之重典,議請申飭連坐之法。一曰責成澳甲,沿??h分挨次編為保甲,凡船埠船匠籍名在官,如有異船異貨拿獲,一家有罪,十家連坐”(萬歷四十年題準)云云。[注](明)王在晉:《海防纂要》卷8,《禁通番》,《四庫禁燬書叢刊》史部第1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17頁上欄。說明《海上事宜狀》關于澳民的相關建議是有一定見地的。
雖然陳讓《海上事宜狀》未必在歷史上得以實踐,但重要的是,它為我們呈現(xiàn)了嘉靖“大倭亂”時代前夜泉州海上歷史的諸多面相,也提供了一個沿海士紳看待當時海上形勢的在地化視角,為分析明中葉海防史添加了一份新的材料。在整個明代海防思想體系里,顯然陳讓的觀點不足以使他獨樹一幟,但至少《海上事宜狀》內開載的五條建議來自作者的實地調查,具有針對性,尤其是澳民編為保甲、善用巡檢司和河泊所等建議是明代其他人所較少涉及的,這對推進海防思想史的討論仍有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