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若魚
愛一個人,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
1952年,英國的第一顆原子彈在蒙特貝洛群島爆炸的那天,是林舒的生日,也是她第一次遇到蔣見風。
那天,林舒隨文工團一起去部隊參加慰問演出,彩排的時候才唱到一半突然暈倒,坐在靠后排的蔣見風是第一個沖上臺抱起她送往醫(yī)院去的。老醫(yī)生翻翻她的眼皮,看看她的舌苔,然后讓蔣見風去跟炊事員要一碗豬肝湯。
林舒暈倒的原因是當時最常見的貧血,她醒來后見沒人在,喝完豬肝湯就走了。
晚上八點半,林舒正打算睡覺被人叫出去,說有個叫蔣見風的人捎了一籃櫻桃給她。
那個時候櫻桃對偏遠的福建來說,真是比糧油還金貴,女兵們個個都涌過來瞧稀奇的櫻桃。奇怪的是個頭比她們見過得都大,在電燈下發(fā)著誘人的光芒。
林舒到底是廈門大學畢業(yè)生,她說十月份哪來的櫻桃,這是美國車厘子,英文名叫做cherry。
林舒一邊把車厘子分給她們,一邊問蔣見風是誰?
女兵們互相看了一眼,壞笑地說,是下午抱她去醫(yī)院的白馬王子。
正式大合唱那天,蔣見風從最后一排跟人換到了第一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舒。她穿著綠軍裝站在前面領(lǐng)唱,濃眉大眼,白得像發(fā)面團,臉頰上抹了胭脂,但他覺得她昨天素面朝天更好看。
他昨晚送車厘子的時候特地打聽了,知道她叫林舒,21歲,還懂英文,是文工團里的尖子生,前途一片大好。他不過還是個列兵,在那個封建保守又充滿自知之明的年代,他用了全部的勇氣才在表演結(jié)束后沖去后臺。
女兵們一見他來,臉上都露出俏皮又復雜的笑,有大嗓門的已經(jīng)呼啦啦地傳到了林舒的耳中,她的妝正卸了一半,匆匆洗了臉就出去了。
蔣見風帶林舒去他們每天早晨跑步的小山,這算他們正式的第一次見面。
林舒跟在他身后說,“謝謝你的車厘子。”
蔣見風來了興趣,用“地瓜腔”說道:“我以為你也當它是櫻桃呢?!?/p>
林舒有些得意,頭也揚得高高的。
“你是哪里人?”蔣見風問。
“湖南湘潭。”林舒答完又加一句,“毛主席的家鄉(xiāng)。”
這句話把蔣見風更顯得矮了一大截,能夠作為毛主席老鄉(xiāng),是一件多么榮耀的事啊。兩人走完一座小山,統(tǒng)共也沒說幾句話,不僅因為林舒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讓他無地自容,還有他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生怕又把自己顯得渺小無知了。
奇怪的是,就算不說話兩人并肩走著,也不覺得尷尬。
林舒從走出后臺就忍不住仔細觀察他,長得眉清目秀只是被曬的黝黑,但牙齒出奇的白,一咧嘴就像她在舊照片上看到的非洲人,也怪有趣的。林舒又驀地想起,昨晚那一句白馬王子,撲哧笑出聲來。
蔣見風問她笑蝦米,她說不是笑蝦米是笑螃蟹。
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在嘲笑他的普通話。
最后幾顆車厘子林舒舍不得吃,用絹布包著放在枕頭邊,結(jié)果第二天被老鼠吃了。
林舒跟蔣見風去小山坡走過一遭后,戰(zhàn)友們一見她就吹口哨。蔣見風站在不遠處看著,她手里拎著籃子,布拉吉連衣裙的裙擺被風吹得飛舞起來,身后是大片的青山。每一個步子都像踩在他的心上,他感覺到她經(jīng)過他身旁時刻意走慢了一些。
圍觀的戰(zhàn)友們也看出來了,紛紛起哄。
接下來每天蔣見風都以學習普通話為由去找林舒。兩人排練結(jié)束就悄悄約在小山上散步,一直走到日頭落山,有一次天黑后,蔣見風鼓起勇氣勾了勾林舒的手,她也沒躲開,兩個人的心意一瞬間就明朗了。
遺憾的是,文工團的慰問表演只有一個星期,很快林舒就要回泉州了。
臨走前,蔣見風說他會給林舒寫信,放假了就去泉州看她。
林舒第一次在他面前低著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最后兩人握著手,許久才肯松開。
雖然晉江到泉州不過15公里,但是那時交通不便,加上軍營里的人身自由跟生命一樣昂貴。
見一面,有時候比登天還難。
林舒回到泉州以后,每天演出回來都急匆匆下樓看信箱,一個星期后才收到他的第一封信。
一張信紙,連邊邊角角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不過是他在軍營里的平?,嵤?,但是林舒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回林舒正在午休,有人喊她去接電話。她歡歡喜喜過去,但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打過去也無人接聽。
一個星期后,她收到蔣見風的信才知道,原來他偷打電話被發(fā)現(xiàn),被罰去炊事班洗了一個星期的鍋。
她回信問他為什么要偷打電話,他說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真可惜,多等半分鐘就聽到了,沒想到被班長發(fā)現(xiàn)了。
林舒在這一頭,笑得花枝亂顫。
福建的冬天來得很晚,但海風吹得格外冷,林舒在百貨商店買了一條羊絨圍巾,托人帶去部隊。
一周后的深夜,她正在睡覺突然有人敲門,一開門發(fā)現(xiàn)竟然是蔣見風,脖子上還套著那條圍巾,臉上蒙了一層灰,嘴唇都給風吹裂了口子。
她趕緊讓他進屋,從水瓶里倒了熱水給他洗臉,等他暖和過來。
她問他是不是偷跑出來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就完了。
他黝黑的臉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明天放假,我想早點看到你,就連夜跑步過來了?!?/p>
林舒一聽,眼淚啪嗒就砸了下來,這么冷的夜晚,他為了見她竟然跑了十五公里。那一晚,蔣見風在林舒床鋪邊打了地鋪,兩人都興奮到睡不著,她給他唱剛學會的《勞動最光榮》,唱到一半,蔣見風的手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林舒跟團里請了假,帶蔣見風去逛泉州,逛完開元寺又坐三輪車去了西湖,兩人光明正大地手牽手。傍晚蔣見風要回部隊報到,林舒怎么也不肯讓他再跑步回去,花了四分之一的工資,請了一輛三輪車送他回去。
當三輪車的紅頂棚終于消失在墨青色的山路時,林舒才轉(zhuǎn)身離開。
那時候,她完全沒有想過,這將會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蔣見風。后來,她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見他,就算是穿著高跟鞋一路跑去部隊,就算是被開除黨籍,她也要再見他一面。
只可惜,她沒有預知能力。
春節(jié)前,林舒寫信告訴蔣見風她要回湖南老家一趟。
回到湘潭以后,林舒就完全斷了蔣見風的消息,直到一個月后她從老家回泉州。她帶了許多湘潭的特產(chǎn),連團里的姐妹都不舍得給,全部托人帶去給蔣見風。
可是三天后,那個包裝完好的包裹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那人說蔣見風已經(jīng)被調(diào)去別的地方了。
林舒拆開包裹,燈芯糕、酸棗餅都被顛得碎成了三四瓣,她的心也跟著碎成三四瓣。信箱里只有一個月前的一封信,蔣見風說讓她在老家好好過年,如果她同意的話,等她回來他就跟組織上申請結(jié)婚。
林舒請假去了一趟部隊,可是那邊只說他突然被調(diào)去了云南,軍令如山,至于什么時候回來都不知道。他們見眼前花一樣的女孩,忍住了那一句,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林舒一個人從部隊走回泉州,十五公里走完腳磨得全是水泡,可這不及她難過的十分之一。她繼續(xù)在福建省內(nèi)各地慰問演出,也曾因貧血暈倒,但醒來也沒有一個叫蔣見風的人守著她,她也申請過調(diào)去云南,但始終沒有通過。
初夏,她終于收到一封來自云南的信,蔣見風字跡潦草,一大張信紙上只有一句話:“林舒,我調(diào)來云南了,可能不會回去了,對不起,你別等我了?!?/p>
林舒盯著那行字,看得眼睛發(fā)酸,但腦海一片空白。
因為沒有詳細地址,她知道回信一定會石沉大海,這是蔣見風的心機,不讓她找到他的心機,可她還是一周一封地寄過去。
這一寄就是四年,林舒已經(jīng)25歲了,那個年代25歲不嫁人,就是有問題的老姑娘了。十月份的時候,她聽說有個軍官從云南回泉州老家,她火急火燎地跑過去。
蔣——見——風?那人在腦海里搜索與這個名字有關(guān)的記憶。林舒一個勁點頭,可對方卻撂下一句:“好像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林舒如同五雷轟頂,愣了好久才行尸走肉般地離開軍官的家,回了團里后,莫名大病一場?;杷羞€叫著蔣見風的名字。
林舒病愈后,就收到團里下達的命令,她要被調(diào)去北京做英文翻譯。
她考慮了一天,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車,蔣見風的信被她裝在木匣子里一并帶走,從南到北,轉(zhuǎn)了幾趟火車,才終于抵達北京。
林舒28歲那年嫁給了一個出版社編輯,31歲受移民風潮的影響舉家去了澳大利亞。出國那天正好是她生日,距離第一次見到蔣見風已經(jīng)整整十年,她在飛機上想起那一籃紅燦燦的車厘子,不禁淚流滿面。
裝著信的木匣子,最終也被她留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她終于決定放棄了。
林舒出國以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國,一直到1998年,她的母親病重,才回了一趟湘潭。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福建老兵為愛終身未娶。
年近古稀的林舒,看見蔣見風三個字的時候,淚如泉涌。新聞上說,蔣見風是1962年回的福建,而那一年她正好出國。照片上蒼老的蔣見風向記者展示他的信,原來那些信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到了他手里。林舒盯著那則新聞看了好久,眼淚漸漸止住,在那一刻她知道那么多年的等待并沒有白費,因為他由始至終都是愛著她的,所以才讓人告訴她,他結(jié)婚了,不過是不希望她把大好的青春年華耗在他身上,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回來,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甚至……不一定能夠回來。
林舒看完新聞,反反復復觸摸新聞上老年的蔣見風,忽然想起《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來:愛一個人,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