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進平
蕓蕓眾生中,人是唯一能夠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且人類的發(fā)展需要藉由技術而行進,“借技術而生”可以說是人類的一種存在方式。得益于技術的進步,人類以往諸多停留于夢想中的很多設想在現代世界都成了現實,人類似乎比起以往任何時代都更有資格稱為萬物之靈。不過,技術在向世人展示其耀眼光輝的同時,也留下了諸多陰影和隱憂:人類社會似乎正在陷入一個為技術所支配的徹頭徹尾的技術化世界,技術在帶給人類一個個嶄新的世界的同時,也產生了諸多毒副作用,并且越到現在,其毒副作用就越明顯。然而,值得慶幸的是,人類社會至今并沒有因技術的毒副作用而終結,而是依然能夠穩(wěn)健前行。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正義”之藥的作用。本文旨在闡明技術作用的限度,尤其是其越發(fā)凸顯的毒副作用,進而探討正義何以能緩解以及在什么意義上能夠緩解技術的毒副作用。
技術是人的精神的外部顯現,是人類把握世界的獨特方式。人一方面藉由技術改變了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也藉由技術成就了自身。因而,技術的發(fā)展史,其實也是一部人類精神的成長史、發(fā)展史。技術在人類社會中的這種關鍵性作用,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得到充分體現,資本主義社會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說是技術引領的一個時代?!笆滞颇ギa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yè)資本家的社會?!?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頁。下文所引此文集相關卷數,均出自此版本?!?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yè)和農業(yè)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頁。這是馬克思對技術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特別是對資本主義的革新性作用的經典論述。這種論述甚至讓人有理由認為馬克思就是一位技術的決定論者。
但是,技術在推進人類進步的同時,也給人類埋下不少隱憂,特別是在當今時代,我們在有感于技術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同時,也對技術會將人類引向何方充滿擔憂,擔心核技術、基因技術等最終是否會毀滅人類,甚至擔心人類最終是否會為智能機器人所支配。
對于技術究竟是給人類帶來福音還是噩運,歷來多有爭論,但概其要,可以說有樂觀論和悲觀論兩種觀點。前者相信技術是人類的標配,人類藉由技術存在于世,也藉由技術開拓未來;后者擔憂技術所帶來的諸多后果,擔心技術的發(fā)展最終是否會把人類引入歧途,甚至終結人類社會,大有“成也技術,敗也技術”之嘆。
對于很多人來說,培根、黑格爾、馬克思等人都可以稱為技術的樂觀論者,甚至是技術的決定論者;而盧梭、馬爾庫塞等人可以稱為技術的悲觀論者。前者相信人類經由理性、技術終將能夠開發(fā)出一個宜人的世界,如馬克思就被認為相信人類最終有可能經由技術、生產力等方面的進步,迎來共產主義社會。馬克思甚至因為有這方面的思想而被 G.A.柯亨標定為“技術麻醉論者”(3)[英]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152—153頁。不過在筆者看來,對馬克思的這一認識可以說并非柯亨的發(fā)明或首創(chuàng)。。然而,不論是把馬克思視為“技術決定論者”還是“生產力決定論者”,都存在著把馬克思關于技術的思考作簡單化理解的嫌疑。實際上, 馬克思從來沒有認為僅憑技術就足以改變無產階級的命運,甚或推動人類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邁進。無論馬克思對技術的作用多么強調,他都遠非“技術的決定論者”(4)對于指認馬克思為技術決定論者何以難以成立,不少學者已經做出精辟論述。參見[美]奧爾曼:《異化:馬克思論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概念》,王貴賢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9、31頁?;蚣夹g的樂觀論者。 如果馬克思是一位技術決定論者,他又何必對無產階級的覺醒與革命寄予厚望?
透過馬克思的作品,我們至少可以從中讀出這樣的思想:在既定的私有制框架下,技術的進步不足以改變無產階級被支配的命運。在馬克思看來,在勞動和資本的極端對立成為社會制度的基礎時,機器和科學等生產資料的改進和完善并不足以帶來無產階級狀況和前景的改善,相反,只會使無產階級的處境更為艱難,前景更為黯淡(5)“自從世界上有資本家和工人以來,沒有一本書像我們面前這本書那樣,對于工人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這種關系在這里第一次得到了科學的說明,而這種說明之透徹和精辟,只有一個德國人才能做得到。歐文、圣西門、傅立葉的著作現在和將來都是有價值的,可是只有一個德國人才能攀登最高點,把現代社會關系的全部領域看得明白而清楚,就像一個觀察者站在高山之巔俯視下面的山景一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79頁。)。這是因為,在資本與勞動極端對立的資本主義生產中,機器的發(fā)明、科技的發(fā)展并沒有服務于改變無產階級的惡劣處境,而只是服務于資產階級榨取剩余價值的目的,因此,它不但不能改變無產階級的命運,反而還增強了資產階級利用資本剝削活勞動的能力。馬克思曾在《資本論》中基于對剩余價值的分析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內部,一切提高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方法都是靠犧牲工人個人來實現的;一切發(fā)展生產的手段都轉變?yōu)榻y(tǒng)治和剝削生產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發(fā)展,成為局部的人,把工人貶低為機器的附屬品,使工人受勞動的折磨,從而使勞動失去內容,并且隨著科學作為獨立的力量被并入勞動過程而使勞動過程的智力與工人相異化;這些手段使工人的勞動條件變得惡劣,使工人在勞動過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惡的專制,把工人的生活時間轉化為勞動時間,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兒女都拋到資本的札格納特車輪下?!?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43頁。類似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也有一段精辟論述:“由于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所以它的全部發(fā)展都是在經常的矛盾中進行的。生產的每一進步,同時也就是被壓迫階級即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的一個退步。對一些人是好事,對另一些人必然是壞事,一個階級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對另一個階級的新的壓迫。這一情況的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機器的采用,其后果現在已是眾所周知的了。如果說在野蠻人中間,像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不大能夠區(qū)別權利和義務,那么文明時代卻使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和對立連最愚蠢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因為它幾乎把一切權利賦予一個階級,另一方面卻幾乎把一切義務推給另一個階級?!?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96頁。
諸如此類的論述似乎在告訴人們一個事實,僅憑技術的發(fā)展,不足以改變勞資雙方的對立,也無助于改變私有制對人們的禁錮。歷史需要有另外一種力量,需要有無產階級這種主體力量的參與,才有可能打破私有制的歷史宿命,進而獲得宜人的發(fā)展?,F實社會的發(fā)展似乎也印證著經典馬克思主義者的這種論斷:不論技術如何進步,出現在全球范圍內的勞-資二元對立依然存在,人類的前景似乎依然晦暗不明。這也意味著人類社會的演進還需要有非技術因素的相應發(fā)展,比如與技術的發(fā)展相輔相成的制度文明的發(fā)展、人的內在精神世界的完滿等,但歷史又似乎告訴人們,技術的發(fā)展似乎未能助長這些方面的發(fā)展。
與盧梭等思想家相似,馬克思不僅沒有認為僅憑技術就足以推動人類發(fā)展,而且對技術的發(fā)展——特別是技術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發(fā)展—— 表示擔憂。1856年4月,馬克思在《<人民報>創(chuàng)刊紀念會上的演說》中就不無憂心地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財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源泉。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我們的一切發(fā)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F代工業(yè)和科學為一方與現代貧困和衰頹為另一方的這種對抗,我們時代的生產力與社會關系之間的這種對抗,是顯而易見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爭辯的事實?!?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80頁。結合馬克思一方面對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作用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對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的批判來看,我們有理由認為,正是由于深信僅憑技術無法改變無產階級的命運,無法確保人類向共產主義邁進,馬克思才倡導推翻私有制,并在其字里行間透露出技術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發(fā)展的隱憂。就此而論,筆者把馬克思視為一位對技術有著清醒認識的思想家:與當代很多思想家相似,他在其作品中也滲透著對技術的毒副作用的思考。
技術的毒副作用有諸多表現,尤其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就人貴為萬物之靈來說,可以說人是因其善于制造和使用工具而使自身這一物種獲得對其所處世界的占有和支配。在這點上,我們的確可以把人界定為會制造和使用工具的物種。人類藉由工具得以在世界中生存,乃至占有、支配世界。就本質來說,技術是工具在現代的別名,是人的內在精神的外部顯現,是人的精神產品。技術之所以在現代社會能夠獲得盛名,是因為技術自近代社會以來就獲得高歌猛進的發(fā)展,并且借助資本(嚴格來說,資本也是技術的一種顯現樣式)實現了對對象世界的占有、支配,使世界成為技術所指向、所開拓的世界。
就此來說,當代世界既是一個技術化的世界,也是一個物化的世界(9)在筆者看來,說技術的異化或技術的物化可以說是一個偽命題,因技術必然帶來異化、物化,技術的世界必定是一個物化的世界,一個工具稱王的世界。。技術表征的是人對對象的占有、支配或控制,在技術的視野下,對象容易被視為技術的“可支配之物”,因而,技術視野中的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視同為物的世界。正如英國學者塞耶斯所見:“現代技術造就了人類社會生產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巨大發(fā)展,我們本該認識和肯定它作為我們自身力量的表達,本該通過它來自我實現,但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沒有做到這點。相反,它往往像一個脫離我們控制并反對我們的獨立的敵對力量,馬克思用精靈的形象來描述這種情形,精靈是我們用一些奇特怪異的咒語召喚出來的,但它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異己的敵對力量。”(10)[英]塞耶斯:《作為道德思想家的馬克思》,黃波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年第4期。
誠然,技術就其本源和諸多作用來說是宜人的。技術所具有的工具性也不過是人的精神性的外部顯現,是對人的一種確認與肯定。但技術的發(fā)展卻不可避免地走上一條“舍本逐末”之路,并以工具性和對象性來確定人自身,最終使人被湮沒于物的世界之中。借馬爾庫塞的話來說,就是“只有通過技術的媒介,人和自然才能成為可互換的組織對象。它們被歸屬于設備之下,設備的效率和生產力給組織這種設備的特殊利益罩上了一層面紗。換句話說,技術已成為物化的巨大載體——這種物化是具有最成熟最有效形式的物化。個人的社會地位以及他同別人的關系,不僅是由客觀的性質和規(guī)律來決定的,而且這些性質和規(guī)律看來也要喪失它們神秘的和不可控制的特點;它們成了(科學)合理性的可計算的表現。世界趨于成為全面管理的材料,這種材料甚至同化了管理者。統(tǒng)治之網已經成為理性之網,這個社會命中注定要陷入其中”(11)[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9,第163頁。。
人通過技術占有世界、支配世界,世界因此也被對象化、物化,而人在這一對象化、物化的過程中,其自身的內在世界也受到重塑和改造(12)“想象力一直避免不了物化過程。我們被我們的形象所把握,忍受著我們自身的形象。精神分析學很清楚這一點,而且也清楚結果?!?[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第241頁。)。人的內在世界與其外部世界有著一種同構性的發(fā)展。可以想象,現代人的內在世界已不可能雷同于古代人的內在世界,因為藉由技術,現代人的理性和冷漠已經遠非古代人所能比擬,現代人已經越來越不為情所動,理性所要求的“無情”與冷漠已經使現代人不斷受到鍛造。因而,現代人可以以高超的技術解剖一個活生生的人而無動于衷,可以為品味美酒佳肴而屠殺億萬生靈。正如馬爾庫塞所說的:“物化、萬物的一般必然性解脫了道德心。在這種一般必然性中,內疚感沒有任何地位。一個人可以發(fā)出消滅成千上萬的人民的指令,然后聲稱自己根本不受良心的譴責,并心安理得地生活?!?13)[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第76—77頁。技術的一些非人性發(fā)展,使人不敢設想人類最終是否還有未來而言,甚至擔心未來世界是否會如盧梭所說的,技術帶來的是一個“此起彼落”的世界,技術的高歌猛進,無非是向人類自己的墳墓邁進。技術在現代社會所引發(fā)的一切,使人類有時很難相信技術帶來的是人類福音,還是悲劇的前兆。
應該說,技術的發(fā)展無疑是人的能力的體現,特別是人占有自然、支配自然的能力提高的一種反映。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技術主要表現為人順應自然的能力的發(fā)展,但隨著這種人與自然相處的能力的提高,人越來越獲得對自然的支配能力,人在自然面前更多的不再是表現其順應自然的一面,而是越來越多地表現其改造自然的一面。這樣一來,人在自然面前就越來越表現出試圖“自我做主”的一面,但自然一直有其自在性,一直都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自我做主”。如此發(fā)展的結果,是人類有意識的“自主性”與自然本身無意識的“自主性”的對峙。這種對峙的結果終因“一山不能容二虎”而陷入緊張關系。另一方面,對待自然的能力的發(fā)展也反映在人與人的關系,即技術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會帶來人對自然的支配能力的提升,也改變了與原有技術相聯結的人與人的關系結構,特別是人的社會關系結構,其極端形式常常是社會解體、戰(zhàn)爭、政權更迭等諸多激進表現。馬克思曾對機器(也屬于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所發(fā)揮的作用指出:“到處都在采用機器,這就消滅了工人獨立性的最后一點痕跡。到處都因為妻子和小孩在工廠工作,結果家庭遭到破壞,或者因為男人失業(yè)在家,結果家庭關系被弄得頭足倒置。到處都因為不得不采用機器,結果大資本家掌握了企業(yè),同時也掌握了工人。財富不可遏制地日益集中,社會劃分為大資本家和一無所有的工人的情形日益明顯。國家的整個工業(yè)的發(fā)展正在大踏步地走向不可避免的危機?!?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95頁。如果這是作為批判家的馬克思的觀點,那作為科學家的愛因斯坦的觀點就更不應該受到質疑。他在1931年2月16日對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學生做《使科學造福于人類,而不成為禍害》的講話中指出:“在戰(zhàn)爭時期,應用科學給了人們相互毒害和相互殘殺的手段。在和平時期,科學使我們生活匆忙和不安定。它沒有使我們從必須完成的單調的勞動中得到多大程度的解放,反而使人成為機器的奴隸;人們絕大部分是一天到晚厭倦地工作著,他們在勞動中毫無樂趣,而且經常提心吊膽,唯恐失去他們一點點可憐的收入?!?15)[美]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許良英、趙中立、張宣三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73頁。
俗話說:“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正義”就是技術的毒副作用的一劑克制和緩解之藥。在筆者看來,正是“正義”對技術毒副作用的緩解,人類社會方能穩(wěn)健前行。正義對技術毒副作用的緩解應該是多方面的,尤其體現在如下方面:
其一,它體現在正義的人道主義訴求對技術的物化傾向的約束和克服。技術就其起源來說,是人的內在精神的外化,具有作為人與自然的媒介及宜人的一面。但隨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其宜人的一面逐漸黯然不清,而作為中介的一面不斷得到凸顯,乃至我們很難在技術中發(fā)現人性,而更多看到的是占有和支配的欲望。愛因斯坦曾對此深有感觸地指出:“我們時代為其在人的理智發(fā)展中所取得的進步而自豪。對真理和知識的追求并為之奮斗,是人的最髙品質之一——盡管把這種自豪感喊得最響的卻往往是那些努力最小的人。當然,我們一定要注意,切不可把理智奉為我們的上帝;它固然有強有力的身軀,但卻沒有人性……理智對于方法和工具具有敏銳的眼光,但對于目的和價值卻是盲目的?!?16)同上,第190頁。正是有感于技術有著與人相背離的一面,愛因斯坦呼吁:“如果你們想使你們一生的工作有益于人類,那末,你們只懂得應用科學本身是不夠的。關心人的本身,應當始終成為一切技術上奮斗的主要目標;關心怎樣組織人的勞動和產品分配這樣一些尚未解決的重大問題,用以保證我們科學思想的成果會造福于人類,而不致成為禍害?!?17)同上,第73頁。而正義在這一方面恰恰能夠發(fā)揮作用。
首先,正義具有限制技術背離自然的一面。正如前面提到的,技術體現了人對自然的占有與支配,這種占有、支配的極端情形就是會陷入將自然僅僅理解為操控對象,使自然成為技術的對立面,并最終使人與自然陷入緊張的沖突之中,而正義在這方面恰好能夠限制技術對自然的背離。正義就其本性來說在于合乎自然,這對技術來說就是要求技術在占有、支配自然之時,要學會了解自然、傾聽自然,把握自然法則,要學會在與自然的統(tǒng)一中去開發(fā)技術(盡管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在某種意義上已然是人以其知性對自然的界分),避免因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而破壞自然;它要求技術工作者要學會敬畏自然,敬畏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這使很多偉大的科學家都將其科學發(fā)現和技術發(fā)明視為對自然的獻禮,或表現出對上帝的敬畏,如牛頓)。其更為直接的表述則是要求科學技術關愛人類賴以生存發(fā)展的星球,保護好生態(tài)。這同時也是對科學技術工作者提出的一種責任,一種要求傾聽自然、取法自然,而不是背離自然的責任,盡管技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對自然的背離,但它要求科學技術工作者以一種更高的形式合乎自然(18)參見[美]卡爾·米切姆:《技術哲學概論》,殷登祥、曹南燕等譯,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第57—58頁。。
其次,正義具有限制技術反社會的一面。這并不是說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存在著反社會的本性,而是存在不從社會考慮的情形,甚至是有背離社會的情形。對于這種情形,正義恰恰能夠發(fā)揮其社會性約束。正義在于合乎人性,但人性“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頁。?!叭司褪侨说氖澜?,就是國家、社會?!?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頁。所以不容置疑的是,社會性就是人性最為本質的特性,這一本質特性使正義不可避免地帶有社會性。就此而言,哈耶克認為“正義”天然就是“社會正義”,或“正義”天然就具有社會性,的確相當深刻。這一點反映在對技術的約束上,就是要求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必須服務于人類社會,要有利于人類社會共同體的發(fā)展,而不應該有反社會,甚至危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危險。正義要求技術不應有背離社會甚至反社會的要求,對于科學技術工作者來說,就是要求他們具有一種服務于人類社會的責任,要有為社會謀幸福、為人類共同體謀未來的責任,或者說,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應以有利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繁榮為度,而不應游離于社會之外,甚或是反社會或反人類的(21)參看卡爾·米切姆:《技術哲學概論》,殷登祥、曹南燕等譯,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79-85頁。。因而,任何不利于人類的生存、發(fā)展、繁榮而自詡為以科學技術為志業(yè)的說辭和做法都是不負責任,是缺乏正義關懷或人道主義訴求的。
最后,正義具有要求技術普惠社會的一面。這一點可以說是正義在于合乎人的基本權利的表現。正義在于合乎人的基本權利,可以說是正義在于合乎人性的現代表述(22)參看林進平:《馬克思的“正義”解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1頁。。這一表述反映在對技術的要求上,就是要求技術不僅僅要合乎社會,而且要合乎人的基本權利。技術的開發(fā)、運用不應侵犯人的基本權利,一旦侵犯人的基本權利就會被認為是不合乎正義的。因而,任何侵犯人的基本權利的技術發(fā)明和運用都會被譴責為不正義的。在近代以來人們的共識中,技術的發(fā)明和應用應以不侵犯人的基本權利,特別是生命的自我保存為底線。不僅如此,當今社會對技術的發(fā)明和應用已經不再停留于不致對人的基本權利(特別是生命權利)有害的消極性訴求(23)這種權利在早期主要表現為以生存權為基礎的自由權和平等權,而現在技術的發(fā)展則要求惠及每一位所有者的發(fā)展權。,而是有著更為積極的訴求,這一訴求就是要求技術的發(fā)明和應用應該朝向有利于社會中的每一位成員獲益的方向努力,即技術的發(fā)明和運用應該使社會中的每一位成員受益(24)就這一點來說,知識產權的正當性也就僅在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是有利于社會的每一位成員的情形下才是正當的,一旦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不再體現為讓社會的每一位成員獲益,它就不再是正當的,那時,最為合理的或許是取消技術專利或知識產權。。
其二,正義具有協調沖突,顧全大局之效。之前提到,技術的發(fā)展無疑加速了人與自然的沖突、人與社會的沖突,且技術常常容易囿于一偶的成就,缺乏一種整體性的考慮。就此而言,正義恰好能夠彌補技術在這些方面的缺陷。因正義產生于沖突,又試圖協調、平衡沖突,且其解決路徑不是著眼局部,而是著眼于全局。較好的例證是正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對于馬克思主義者來說,正義訴求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確沒有根本性的改變,但卻不可否認其具有必要的改良作用(25)依據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權利、正義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是社會生產關系的法權表述,并將關于正義和權利的談論批駁為“過時的語言垃圾”和“意識形態(tài)的胡說”。參見Allen Wood, “Marx on Right and Justice: A Reply to Husami”,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Vol.8, No.3, 1979, pp.273-274.。如果回顧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歷程,我們也會發(fā)現,道德批判在推進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也有過積極的作用。我們知道,無止境地追求利潤是資本的本性。這種貪婪的本性甚至借助技術突破了人的生存底線,踐踏了人的生命健康與人的尊嚴。馬克思也寫道:“資本由于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它侵占人體的成長、發(fā)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它掠奪工人呼吸新鮮空氣和接觸陽光所需要的時間……是不管勞動力的壽命長短的。它惟一關心的是在一個工作日內最大限度地使用勞動力。它靠縮短勞動力的壽命來達到這一目的,正像貪得無厭的農場主靠掠奪土地肥力來提高收獲量一樣?!?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06-307頁?!百Y本主義生產對已經實現的、對象化在商品中的勞動,是異常節(jié)約的。相反地,它對人,對活勞動的浪費,卻大大超過任何別的生產方式,它不僅浪費血和肉,而且也浪費神經和大腦……實際上正是勞動的這種直接社會性質造成工人的生命和健康的浪費?!?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103—104頁。
但是,資本這種瘋狂的逐利行徑也由于社會的人道主義訴求與批判而有所收斂和改變 。這體現在:(1)無產階級基于生存權的正義抗爭(如各種示威、游行和罷工等)警醒了資產階級,迫使資產階級通過提高技術手段來改變剝削方式。翻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史,我們不難注意到,在資本家對工人進行慘無人道的瘋狂掠奪的同時,一直伴隨著工人的抗爭,工人的生活條件或工作條件的改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抗爭的結果,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正常工作日的規(guī)定,是幾個世紀以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斗爭的結果”(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12頁。。無產階級基于“人權”“正義”的訴求所進行的利益抗爭,雖然難改資產階級榨取剩余價值的本性,但卻促使資產階級為了繼續(xù)榨取剩余價值而轉向技術創(chuàng)新,并最終在整體上推動了生產技術的進步與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2)社會上一些有良知的人士的揭露與正義批判。例如,在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上,工廠視察員、政府視察員、記者、編輯等對資本的瘋狂掠奪和剝削行徑,就起到不可低估的控訴作用。通過視察員真實的調查報告和記者、編輯的大膽披露,一些在他們看來不合乎人道的事件和狀況被公諸于世,起到呼喚社會正義、警醒和刺激為利欲所麻木了社會良知的神經的作用。盡管其所起的作用同樣不是根本性的,但馬克思也對其積極作用表示了肯定。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的《序言》中,馬克思就指出德國的工人狀況之所以比英國的更糟,就在于缺乏工廠法和社會人士的調查與披露。“如果我國各邦政府和議會像英國那樣,定期指派委員會去調查經濟狀況,如果這些委員會像英國那樣,有全權去揭發(fā)真相,如果為此能夠找到像英國工廠視察員、編寫《公共衛(wèi)生》報告的英國醫(yī)生、調查女工童工受剝削的情況以及居住和營養(yǎng)條件等等的英國調查委員那樣內行、公正、堅決的人們,那么,我國的情況就會使我們大吃一驚?!?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頁。顯然,社會上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道德批判”與“人道呼喚”對于促使資本主義國家協調社會沖突、規(guī)范社會秩序也起到補救性的作用。(3)正義的人道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資本主義國家對資本的瘋狂個性進行有限的遏制。可以說,沒有國家的參與和支持,英國等國家的工人為之抗爭的正常工作日的規(guī)定和工廠法的實行是難以付諸實施的。資本主義國家對資產階級瘋狂掠奪利潤的限制,雖然不是出于對無產階級的同情,但其為了維護資本主義社會秩序和顧全資產階級的利益大局而通過《工廠法》和《工作日法》等法案,也是以國家法制手段的方式限制了資本榨取利潤的瘋狂個性。因為資本主義國家認識到,如果放任資產階級對勞動力資源、生命資源的掠取和消耗,將會導致勞動力資源的耗竭、社會秩序的動蕩、國力衰竭和社會的整體退步。顯然,“理性”的資產階級國家自然要限制或遏止資本家這種“殺雞取卵”的做法,以維護資產階級的整體利益。
因此,正義的人道主義訴求對于具有瘋狂逐利個性的資本家來說,在事實上起到緩解沖突、減少摩擦的作用,維護了資本主義生產賴以運作的秩序,為資本主義生產贏得一定程度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在這個意義上,正義的人道主義訴求在客觀上也成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潤滑劑”與“減壓器”,舒緩了因技術沖突所帶來的社會緊張。
正義對技術的毒副作用雖有緩解,但終究不是根本性的解決,而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性的緩解。這是因為:
首先,技術發(fā)展所引發(fā)的毒副作用需要借助革命才能解決。技術進步無疑促進了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但也在積累著社會各方的沖突力量,其中的一些沖突力量固然會因新技術的出現而被消解或緩解,但另有一些卻不僅難以借助技術的發(fā)展得到緩解,而且會得到不斷地累積。比如,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科技的發(fā)展就始終難以撼動或消解勞-資雙方的根本對立,甚至強化了這種對立。正義固然可以緩解勞資雙方的沖突和緊張,但這種緩解更多地像是針對沖突和緊張筑了防波堤壩,而不是根本性解決。因而,當堤壩不足以防備沖突和緊張的沖決之時,革命性的變革就會來臨。正義對技術的毒副作用之所以有緩解之效,只不過是正義的堤壩尚能發(fā)揮作用而已。畢竟,“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tài),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2頁。。但是,一旦積聚的緊張和沖突力量已非正義所能防御或緩解,其積聚的力量最終就會沖破對其限定的制度外殼,這時,一場革命性變革就會來臨。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 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 ”(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161頁。。
其次,與此相應的,正義與其說是試圖改變既定的社會制度,不如說最后反而加固了既有的社會制度,包括加固了既有社會制度的缺陷。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正義訴求的達致常常需要借助國家、法的方式來實現,但不可能通過改變國家和法來滿足正義訴求,因為既定的國家和法必定是經濟上占支配地位的階級的代言人,必定是在根本上維護既定的利益格局。但要對既定的利益格局有真正的撼動,乃至推動社會進步,僅憑正義或技術都是難以實現的。就技術而言,就像馬克思所說的:“機器正像拖犁的牛一樣,并不是一個經濟范疇。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社會生產關系,才是經濟范疇?!?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22頁。而正義在根本性地推動社會進步方面也一樣,正義的溫情不足以撼動社會既定利益的根基。對于人類社會的進步來說,正義與技術不僅要結伴同行,而且僅憑正義與技術也是不夠的。
最后,正義并不是對事實的真實反映,而是利益的觀念反映,具有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正義的這種性質難免使它有時會淪為一些技術的代言。就此來看,正義訴求有時并不是對技術發(fā)展方向的糾偏,而有可能是加固、強化了技術所引發(fā)的偏見。這一點我們只要聯想二戰(zhàn)期間法西斯國家的很多滅絕人道的技術都可以得到觀念的正當性論述,就可以看出。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正義對技術毒副作用的緩解之所以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性的緩解,還在于正義與技術一樣,都是作為有限理性的人類所開發(fā)出來的,我們無從確保其不會給人類帶來偏差,正如人類僅靠理性之光照亮自身前行,有時還還很難確保不會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