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索特
這件事發(fā)生在卡本代爾1附近一個名叫簡·瓦雷的女人身上。我在一次聚會上見過她。當時她坐在沙發(fā)上,雙臂朝兩邊攤開,一只手拿著酒。我們聊了會兒狗。
她有條老灰狗。她說當初買他是為了救他一命。在賽狗場,無法再贏得比賽的狗不會被繼續(xù)喂養(yǎng),它們會被殺掉,有時是三四條一起,扔進卡車后面送去垃圾場。那條狗名叫菲爾。他身體不大靈便,幾乎瞎了,但她欣賞他威嚴的氣度。他有時會把腿蹺到墻上,幾乎跟門把手一樣高,但他有張漂亮的臉。
廚房餐臺上擱著馬具,寬條木地板上有泥巴。她大步走進來,像個穿著破夾克和舊靴子的年輕馬夫。她有著所謂的優(yōu)美騎姿,墻上的獎章綬帶層層疊疊猶如羽毛。她父親過去住在愛爾蘭,那里的人們會在周日早晨騎著馬進餐廳,主人身著全套騎馬裝倒在床上死去。她自己的生活也變成了那樣。她有點錢,幾乎全新的瑞典汽車側面有些凹痕。她丈夫離開已經(jīng)一年了。
在卡本代爾四周,河水漫流,變得開闊。有一座蛛網(wǎng)狀的棧橋,重新粉刷過很多次。這里的人過去一直開采煤礦。
下午晚些時候,一陣急雨剛剛過去,光線是怪異的銀色。從雨中冒出來的車輛開著前燈和雨刷器。停在路肩上的黃色筑路機顯得異常鮮亮。
正是下班時間,澆灌大地的雨水在高空中閃著光,山色開始變暗,草地猶如水澤。
她獨自騎著馬沿著山脊向上走。這匹馬名叫阜姆,高大,壯健,但不太聰明。他什么都聽不見,走路有時還會磕絆。他們一直走到水庫,然后折返,朝太陽正在下沉的西邊走。他很能跑,這匹馬。蹄子重重擊打著路面。她的襯衫后襟被風吹得鼓脹起來,馬鞍吱吱作響,他粗大的脖頸汗涔涔的,顏色發(fā)暗。他們沿著溝渠奔向一道柵欄門——他們總是從那兒躍過去。
在最后一刻,有什么事發(fā)生了。就那么一瞬間。可能是腿別到了腿,或者踩到了坑,總之他突然停步了。她從他頭頂上飛了出去,好像慢動作似的,他也跟著飛了過來。他倒仰著——她躺在那兒看著他朝她飄過來。他落在了她張開的膝蓋上。
就像被車撞了一樣。她在驚愕之中,但感覺似乎并未受傷。有一瞬間,她想象自己或許能站起來,撣掉身上的土。
馬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的腿很臟,背上有污泥。在寂靜中,她能聽到馬轡頭的叮當聲,甚至還有溝渠里的水流聲。在她周圍是連綿的草地和靜默。她胃里一陣惡心。那里全都摔爛了——她知道,盡管什么都感覺不到。她知道她還有點時間。二十分鐘,人們總這么說。
馬用力拉扯著土里的幾根草。她用手肘撐起身來,立即感到頭暈目眩。“該死的!”她叫道。她幾乎大喊起來。“笨蛋!回家!”有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馬鞍空著。她閉上眼睛,試圖思考。不知怎的她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切不是真的。
他們來告訴她普里懷特受了傷的那個早上,就是這樣。工頭在草場上等著?!八耐葦嗔恕!彼f。
“怎么回事?”
他不清楚?!翱粗袷潜惶吡?。”他猜測。
那匹馬躺在一棵樹底下。她跪下來撫摩它木板似的鼻子。那雙大眼睛似乎正望著別的地方。獸醫(yī)應該正從凱瑟琳商店開車過來,車后拖著一縷煙塵,但事實上他過了很久才到。他把車停在稍遠的地方,一路走了過來。然后他說了她知道他會說的話,他們只得殺掉她。
她躺在那兒想著。白晝已經(jīng)結束。遠處一些房子里燈光亮起來。六點鐘的新聞開始了。往下遠遠地可以看到皮諾尼斯(Piones)的干草場,離她更近的地方,大約一百碼,停著一輛卡車。那是一個想在那兒蓋房子的人的。車下面擋了木塊,不能開。一英里左右的范圍內(nèi)還有別的房子。在山脊的另一側,樹林中若隱若現(xiàn)的金屬屋頂是老頭沃恩的房子,他一度擁有這一片的所有土地,現(xiàn)在幾乎走不動路了。再往西那座漂亮的褐色泥磚房是比爾·米勒格蓋的,他后來不知是破產(chǎn)還是怎么了。他有出色的品位。房子里有西南地區(qū)特有的去皮原木天花板和納瓦霍地毯,每個房間都裝了壁爐。有色玻璃窗的視野開闊,可以遠眺群山。懂得建造那樣一座房子的人懂得所有的事。
她為他辦了那次著名的晚宴,難忘的一夜。烏云整日從索普里斯山頂吹下來,然后下起了雪。他們在爐火前交談。壁爐架上塞滿了紅酒瓶,客人們都衣著光鮮。屋外大雪紛紛揚揚。她穿著絲綢長褲,頭發(fā)披散著。酒空人散,她和他一起站在廚房門口。她身上暖暖的,有點醉意,他呢?
他注視著她放在他上衣翻領邊緣的手指。她的心跳得厲害?!澳悴粫屛乙粋€人過夜吧?”她問道。
他有一頭金色的頭發(fā),小巧的耳朵緊貼著頭?!芭丁彼_口了。
“怎么?”
“你不知道嗎?我是另一種?!?/p>
哪一種,她堅持問。太浪費了。道路幾乎無法通行,房屋在雪中消失。她開始懇求——她忍不住——然后生氣了。絲綢長褲,家具,她討厭這一切。
早上他的車還在外面。她發(fā)現(xiàn)他在廚房做早餐。他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夜,用手指梳理略長的頭發(fā)。他臉頰上有一抹金色的胡渣?!坝H愛的,睡得好嗎?”他問道。
有時候情況正好相反——在薩拉托加的酒吧,理想人選是那個做銷售賺了大錢的高個子英國人。她就住在那里嗎?他問道??拷磿r,他的眼睛是濕潤的,一口純正的英式口音,“能在這兒見到像你這樣的人,真是太棒了?!彼f。
她還沒有決定留下還是離開,她和他喝了一杯。他抽了支煙。
“你沒聽說這東西會干嘛嗎?”她說。
“沒,它們怎么了?”
“它們會讓你2得癌癥?!?/p>
“你?”
“貴格派教徒都這么說?!?/p>
“你真的是貴格派教徒嗎?”
“哦,很久以前了。”
他抓住她的手肘?!澳阒牢蚁敫墒裁磫??我想干你?!彼f。
她彎起胳膊掙開他的手。
“我認真的,”他說,“今晚?!?/p>
“改日吧?!彼嬖V他。
“我沒有‘改日了。我老婆明天就來了,我只有今晚?!?/p>
“那太糟了。我有每個晚上?!?/p>
她沒有忘記他,雖然她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襯衫有雅致的藍色條紋?!芭?,該死的。”她突然喊道。是那匹馬。他沒有走。就在柵欄那邊。她開始喚他:“嘿,孩子。來這里?!彼龖┣蟮?。他不肯動。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五分鐘過去了,或許更長。哦,上帝,她說,哦,我主啊,哦上帝我們的天父。她能看見從公路延伸上來的長長的一段路,沒有鋪就的路面很暗。有人也許會沿著那條路走上來,不會轉彎。這條災難之路。那天她和丈夫一起開車經(jīng)過。有件事他一直想告訴她,亨利說,他的頭朝后扭成一個古怪的角度。他在調(diào)整他的生活。她的心猛地一跳。他說,他要和瑪拉分手。
一陣沉默。
終于她說:“和誰?”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澳莻€在……建筑師事務所的女孩。她是繪圖員?!?/p>
“你說分手,是什么意思?”她艱難地說出口。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逃犯。
“你知道這事兒,對吧?我肯定你知道??傊F(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我一直想告訴你的。想把這些事兒了結了?!?/p>
“停車,”她說,“別說了,在這兒停車。”
他開車跟在她旁邊,想要跟她解釋,但她正在撿她能找到的最大的石頭,把它們?nèi)酉蚱?。然后她搖搖晃晃地穿過田野,鼠尾草叢劃傷了她的腿。
午夜過后,聽到他開車回來,她從床上跳起來朝窗口喊:“別過來,別!快滾!”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沒人告訴我,”她常說,“他們本該是我的朋友?!?/p>
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離了婚,有的在拖車里被槍殺,比如道格·波提斯,做采礦生意的,跟一個警察的妻子有一腿;有的,比如她丈夫,搬到了圣巴巴拉,成了晚宴上那種會被臨時請來補缺的男人。
天色越來越黑了。幫幫我,來人吶,幫幫我,她不停地重復。會有人來的,一定會有。她盡量讓自己別害怕。她想到了她的父親,他總能用一句話道破人生:“他們把你打趴下,你爬起來。就是這樣?!彼怀姓J一種美德。他會聽到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說她只是躺在那兒等死。她得想辦法回家,哪怕只走了一小段路,哪怕只有幾碼遠。
她用手掌撐著用力往前拖拽著身軀,一邊喚著她的馬。如果他過來了,或許她可以抓住一只馬鐙。她試著找到他的位置。在最后一道暮色中,她看到了枝葉凋零的楊樹,其余都已消失不見。柵欄兩邊的柱子不見了。草地已漸漸隱沒。
她想玩?zhèn)€游戲,想象自己不是躺在溝里,而是在另一個地方,所有其他的地方,11街的第一間公寓,在那家餐廳大大的天窗上面,索薩利托3的早晨,女服務員來敲門,亨利試著用西班牙語喊,現(xiàn)在別進來,現(xiàn)在別!梳妝臺的大理石臺面上擺著明信片,還有他們買的東西。在海地的酒店外面,出租車司機倚靠在車上用柔和的聲音喊:嘿,白人朋友4,想去漂亮的海灘嗎?伊博海灘5?他們開價一天三十美元,這意味著其實大概只需要五美元。好吧,給他錢,她說。她可以輕而易舉就去那些地方,或者在一個暴雨天里躺在自己的床上看書,狂風裹挾雨水拍打著窗戶,狗就伏在她腳邊。書桌上擺放著照片:馬,她躍馬的瞬間,還有一張是她父親三十歲時在外面吃午餐時拍的,火樹餐廳。有一天她給他打了電話——她要結婚了,她說。結婚了,他說,跟誰?一個叫亨利·瓦雷的男人,她說。她想補充說,他穿著一套漂亮的西裝,有一雙美妙的大手。但她只說,明天。
“明天?”他的聲音聽上去愈發(fā)遙遠?!澳愦_定這事兒辦對了嗎?”
“絕對。”
“上帝保佑你。”他說。
他們就是那年夏天搬來這里的——這是亨利一直生活的地方——買下了麥克雷家那邊的一片地。整整一年他們都在修繕房屋,亨利開始做他的景觀美化生意。他們有了自己的世界。漫步穿過原野,除了短褲什么都不穿,腳下是溫熱的土地,在冰冷的深渠里游泳之后皮膚上污泥斑駁,像兩個被太陽暴曬到褪色的孩子,但比那好得多。紗門砰地關上,廚房餐桌上散放著各種物件,商品目錄,刀子,每樣都是新的。秋天的天空是明亮的蔚藍色,最早的幾場風暴正從西邊過來。
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全黑了,除了山脊的邊緣。她還有很多事情打算去做,再去東邊看看,拜訪某些朋友,去海邊住上一年。她不敢相信一切已經(jīng)結束,她終將被留在這里,躺在這塊地上。
突然她開始呼救,瘋狂地,脖子上青筋突起。馬在黑暗中抬起頭來。她繼續(xù)喊著。她已經(jīng)知道會為此付出代價,她在釋放惡魔。最后她停了下來。她能聽到沉重的心跳,還有別的聲音。哦,天吶,她開始乞求。她躺在那里,聽到了第一陣莊嚴的鼓聲,可怕而緩慢。
不管是什么,不管有多糟糕,我會像父親那樣做,她想。她急忙想象他的樣子,當她這樣做的時候,有一段長長的東西穿過她的身體,那是鐵做的。在那難以置信的一瞬間,她意識到了它的力量,意識到了它將帶她去哪里,意味著什么。
她的臉濕漉漉的,渾身顫抖。現(xiàn)在時候到了?,F(xiàn)在你必須做到,她意識到。她知道有上帝,她希望有。她閉上了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已經(jīng)開始了,完全出乎意料,而且速度如此之快。她看見有個黑黑的東西沿著柵欄移動。那是她的小馬,她父親很久以前給她的那匹,她的小黑馬穿過無邊的田野,穿過萋萋的草場,回家了。等等,等等我!
她開始尖叫。
燈光沿著溝渠上下晃動。一輛皮卡車沿著高低不平的路面駛來,車上那個男人有時候會來這邊修理那棟孤零零的房子,還有一個叫弗恩的高中女生,她在高爾夫球場打工。他們關著車窗,轉彎過來,前燈從馬的附近掃過,但沒看見他。后來,他又在一片靜默中折返回來,這次他們看見了,黑暗中那張大而英俊的臉呆呆地注視著他們。
“他裝著馬鞍呢?!备ザ黧@訝地說。
他冷靜地站著。他們就是這樣找到她的。他們把她放在后座——她渾身松沓,耳朵里有塵土——以八十英里的時速駛入格倫伍德,甚至沒有停下來提前打個電話。
正如后來有人說的那樣,這不是正確的做法。如果他們走另一條路,沿著那條路往前走大約三英里到鮑勃·蘭姆家,情況也許會好些。他是這一帶的獸醫(yī),但他也許能做點什么。不管怎么說,他是附近最好的醫(yī)生。
他們會停在路邊,車燈大亮,照在白色的農(nóng)舍上,就像許多個夜晚發(fā)生的那樣。所有人都認識鮑勃·蘭姆。有一百條狗,他自己的也在其中,埋在谷倉后面。
(本文收錄于短篇小說集《暮色》,理想國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