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生命的意義

陳丹

安徒生曾經(jīng)說過：“在我的作品中，這是在我寫作時感動了自己的唯一的一部作品。”他所指的，就是這篇《海的女兒》。這是個關(guān)于愛的覺醒、堅持與犧牲的故事。沒有得到王子的愛，她最終化成了泡沫的小人魚，放棄了海底自由自在的生活和300年長壽的生命，把美妙的歌喉交給巫婆，忍受把魚尾變成人腿后所帶來的巨大痛苦，用她年輕的生命，去追求那永生而崇高的人的靈魂，最后通過“善良的工作”上升到了精靈的世界里。這個故事感動了無數(shù)的讀者，也被許多評論家看作是作者安徒生的心曲：這份盡力擺脫當下的孤獨，和對生命意義執(zhí)著的追尋，不僅僅是小人魚的，也是安徒生的。

故事的開頭，安徒生就以形象活潑的語言生動地描寫了小人魚的生活環(huán)境。那是在遙遠的海中心，水是格外藍，那樣清，多么深，宮殿的建材是珊瑚、琥珀和含著耀眼珍珠的蚌殼，墻外有巨大的花園，色彩繽紛，魚兒自由穿梭嬉戲，“景色真是美極了！”打理家務的老祖母很疼愛小人魚們，她們整天地玩耍，在自己的花園里隨心所欲地布置，盡情地跳舞。在所有的人都享受著這樣的美好快樂時，最小的海的公主，也是尤為美麗的小人魚，卻是一個古怪的孩子。她將花園種滿紅花，布置成了遙遠的太陽的樣子，她喜愛一座人類沉船留下的美男子的石雕，對于陸地上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她平時不聲不響，經(jīng)常獨自出神，最愛的消遣，是聽人們講述海上的見聞。這個“比誰都要深愛著上面的世界，喜歡那些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們”的小公主，在美麗的海底世界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這個王國里，長到15歲，對于每個海公主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她們可以游到海面上，看到另一個世界。五個年長些的海公主逐年到達了這個年齡，她們先后浮出了海面，見到了在海底無法想象也是從不曾見過的景色。但是在經(jīng)歷了初次到達的新奇和驚喜后，她們都更愿意回到家里，因為在漸漸失去了新鮮感以后，她們一致認為，哪里都不如海底好。最小的小人魚卻不同。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空間不滿足，海底的事物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引起她的興趣。在她心中，相對于海底世界，人類世界是一個更加美、更加豐富的世界，她急切地想要去那兒。而由于她年紀最小，所以等待的時間最久，日積月累下，這種渴望積聚成一種強烈的向往。她的15歲終于到來了。既是偶然，更像是命運的安排，初出海面的這一回，她就遇到了英俊的王子。雖然只能遠遠地借助海浪看見他，這份幸福滿足就已經(jīng)使得她流連忘返。從熱鬧的生日盛會，一直守候到夜深人靜，她遲遲不舍得離開。而安徒生也正是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使她能夠在突如其來的狂風巨浪中不顧自己的安危，救下了王子。雖然直到故事的最后，王子對這個夜晚里發(fā)生的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無論是靜守還是拯救，都并不知情。

就是這一次的邂逅，愛情降臨了。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小人魚只是朦朧中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方向，這時的她已經(jīng)有了愛的覺醒。姐姐們很疼愛這最小的妹妹，在知道了她的心事以后，幫助她找到了王子的宮殿。于是漫長的等待時光就此開啟。她一次次地偷偷前來，默默地凝望著王子，久久不忍離開。她對王子的愛，使原本存在于幻想中的那個美麗縹緲的世界變得具體可感了，她對人類社會的渴望在一天天地生長。她的思想逐漸抵達了一個新的境界，那是她的父王、祖母、姐姐們從來都不曾設想過的：獲得人類的愛，還有這愛情能給她帶來的超越300年海底生活的生命意義——一個不滅的靈魂。這個內(nèi)向而沉靜的孩子，和她慈愛又無所不知的祖母進行了一場關(guān)于獲得永恒靈魂的對話。這之后，她的失落與抗爭，已經(jīng)不是一場盛大狂歡的海底舞會所能安慰消解得了的了。在整片大海都沉浸在快樂和幸福中的時刻，她一個人悲傷地坐在小花園里，最終，做出了一個勇敢的跨越——為愛出走。

為愛而出走，這是小人魚實現(xiàn)夢想的第一步，她需要去借助海巫的力量。這是整個故事里邪惡卻又強大的力量。安徒生不僅善于描摹美好的環(huán)境，他也同樣能夠把海巫住地陰冷詭異、恐怖危險的場景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如在眼前。因為愛的原動力，小人魚冒險穿過了巫婆的森林，與巫婆達成協(xié)議，用自己美妙的聲音交換藥劑，得到了在陸地上行走的漂亮雙腿。這不僅僅是外形的變化，更標志著一次新生，她舍棄過往的一切，從海底世界的公主，變成了人類世界的孤女。而這蛻變的代價是巨大的，小美人魚將持久忍受尖刀上行走般的疼痛，也不能傾訴對王子深沉的愛意，肢體的自由換來的卻是靈魂交流的隔絕。但是精神的力量戰(zhàn)勝了一切恐懼，這是愛的歸宿。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過程中，小美人魚的每一步選擇都是她自己獨自決定的，沒有猶豫。為了追尋生命的意義，她從生活中的家園出走，去尋找她心靈上的 “家園”——獲得愛，獲得永恒的靈魂。

隨著故事的展開，她終于以一個美麗的“小孤兒”的形象如愿以償來到了王子身旁，這也正是后來王子對她的稱呼。安徒生又一次用他的細膩筆觸，告訴我們這個“小孤兒”在孤獨地堅持著的，是一份沒有回應的愛情。王子允許她睡在他門外的毯子上，給她做男裝，為了能夠一起去騎馬。她給他跳舞，他們一起跋山涉水。可是，他一直不知道她踮腳跳舞時腳尖像踩在刀鋒上一樣，他也全然不顧她攀登山峰時雙腳在血流不止，這里安徒生看似隨意的一句“隨從們都看見了”，寫出了一個冰冷的事實。他對她的喜愛是真的，但這并不是真正的愛情，雖然他也說：“就讓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吧！”他從來都不知道那個雨夜中她的冒死救護，不知道那片森林里她的昂貴交換，而她失去了聲音，她不能訴說。言語是情感存在的家園，這里安徒生沒有提到書寫的事情，或者他們也無法用語言符號來互相讀懂，總之，悲劇的一個要素在于他們之間隔著厚厚的屏障。她感到了悲哀，但是小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她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就是神廟中的女孩不會出現(xiàn)，自己能夠陪伴他，照顧他，愛他，把自己生命中的每一秒都獻給他。

然而小人魚的努力注定是要失敗的。王子有父母的期許，國家的責任，他們一起登上了與鄰國美麗的公主見面的華麗大船。而王子的愛情，就在這次見面時毫無保留地全部交付給了之前他不屑一顧的鄰國公主。因為在相見的那一刻，他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個女孩，雨夜海難中獲救的王子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王子魂牽夢縈的“今生唯一能愛的人”?！皳?jù)說她被送到離城市很遠的一座神廟里靜修，同時學習王室的一切美德。不過，最后她還是回來了?！卑餐缴狡降囊还P，寫出了這出悲劇中關(guān)鍵的一步。一面是天作之合，一面是萬丈深淵。“你能體會到我的幸福吧，因為你是所有人里最愛我的人?。　痹谕踝有腋５暮艉袄?，已經(jīng)心碎的小人魚聽到了喪鐘敲響的聲音。他的婚禮就是她滅亡的時刻，他的一無所知，終于要把她變成最輕的泡沫，在海面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人魚想念曾經(jīng)失去的所有東西。她有沒有后悔自己的出走與尋求？安徒生沒有再說只言片語，而是寫了疼愛她的姐姐們又一次趕來。她們用自己美麗的長發(fā)與海巫交換了鋒利的匕首，這是唯一幫助小美人魚回歸海底世界、變回美人魚的方法———將匕首插進王子的心口，讓血流到自己的腳上。小人魚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做出抉擇：成全還是拯救？成全王子意味著自我犧牲，拯救自己則意味著傷害兩個相愛的人。人類的幸福于她仍然毫不相干，面對無望的愛情和失敗的追求，她做出了最后的決定，選擇了犧牲。她默默地救了王子兩次，而這一次，是以自己生命的徹底消亡為代價的。隨著她的縱身一躍，她美好的夢想和為追求所付出的一切艱辛，都與她的身體一起融化，化成了海上輕盈的泡沫。這不僅是犧牲，而且是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不顧一切地全部交付。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潛藏于生命內(nèi)核里的驚人力量。小人魚的愛，已經(jīng)成為信仰；她的追尋，是最純粹的夢想。因此，這夢想破滅時，更令人震撼痛心。

但是安徒生的創(chuàng)造還沒有完，他用自己天才的想象力，賦予了小美人魚絢麗的心靈之光，這是對善良德行的獎賞。在故事的結(jié)尾，我們仿佛與小人魚一樣，看到明亮的陽光穿透了水面，無數(shù)輕盈美麗的生物在水中漂浮，看到白色的船帆和空中火紅的朝霞，世界充滿了蓬勃的生機。他不僅使故事自然順著自己的軌道上升，而且讓小人魚一直在自我超脫中成長、壯大。一開始是海底的美人魚，然后成為擁有雙腿在陸地上生活的人類，最后化成了一縷清風，為孩子送去希望。從海的女兒，到人間的女兒，再到天空的女兒，小人魚最終獲得了有形的靈魂。她第一次感覺到了眼淚，那美麗的泡沫，引發(fā)了讀者對生命意義和愛情永恒的思考。

安徒生曾說：我還是個孩子。故事里，他一直是在用孩子的語言，向我們娓娓道來。那些簡單的句子傳達出了最大的趣味，牽著我們的心到達一個個神秘卻又感到熟悉的地方。比如開頭的海底世界，讓我們感到親切的最主要原因是安徒生巧妙地把我們熟悉的家庭場景搬進了這個神仙的世界。他們一樣需要管理家務、打理花園，那些可愛的公主得到了一個會講故事的老祖母的疼愛，而祖母也有個性傲慢的特點。當安徒生這樣想象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形象的時候，事實上就將趣味和親切感兩者得兼。他將抽象的化為形象的，遙遠的變成迫近的，最大限度地讓他描述的東西變成了人，但是又使得這個東西不失掉自己本來的特性。所以，老祖母不是在脖子上戴項鏈，而是在尾巴上戴牡蠣。當小人魚到15歲時，祖母急切地按照自己的喜好用珍珠和牡蠣打扮她，而她卻不領(lǐng)情，因為她鐘情的是花園的花朵。這些都是很好的證明。同時，從孩子的視角來看，未知的冒險，周圍的壓制甚至暴力都會有許多放大的意味?！逗５呐畠骸分忻枋龅那楣?jié)，充分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比如海巫住處的可怖，比如老王后規(guī)定其他貴族最多只能戴六個牡蠣，海公主們必須等到15歲才被允許浮出海面，海巫需要抓破身體把血滴進藥里，小人魚用自己的甜美聲音來做交換，還要忍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痛苦，小人魚回歸海底世界的方法是將匕首刺向王子的心臟。這些描述，讓我們感受到小人魚一直忍受著身心的痛苦。而最后，她沒有選擇妥協(xié)回歸，她遵從了靈魂并承受自己的選擇。壓力之下，一直有無聲的堅持和溫柔的抵抗，這也是這則童話令人動容的另一個原因。

有人說，安徒生的童話，有深厚的愛蘊藏在每個文字里。他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犧牲的愛的溫情，為我們帶來了心靈的慰藉和希望。長久以來，小人魚已是世界文學中的典型，她獲得了永恒的生命，已經(jīng)成為丹麥的一種文化精神，代代相傳。她的雕像，靜立于哥本哈根市的海邊。安徒生也永遠地活在了丹麥甚至全世界人民的心底，突破當下的困境，追尋生命的意義，安徒生和他心愛的美人魚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吟唱成一首永恒的贊歌。

題國民校長《朝暾》小照

周永沛

一輪朝日霧嵐中，萬里秋空幻紫紅；

樓閣亭臺臨水立，近波遠黛兩相融。

（注：標題中的“國民”為江蘇省蘇州市相城春申中學校長陳國民，詩作于2019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