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羽
一般的畫家畫花卉,比如畫梅花,一拿起筆,就像戰(zhàn)士打靶瞄靶心,盯著梅花的花瓣枝干,再也無暇旁顧了。
白石老人畫花卉,不這樣。比如畫荷花,畫著畫著,筆尖忽地掃向了別處,沖著荷花映到水中的影子去了。荷花倒影能做出啥文章?別的畫家恐怕連想都沒想過(其中也包括我)。閑話少說,且看看齊白石的畫兒。這幅畫是他送給許麟廬先生的,沒標(biāo)畫題,姑稱之《荷影圖》。
涂了幾片紅色花瓣,勾出幾筆水的波紋,就是荷花倒影了,不簡單乎?點(diǎn)了幾筆帶尾巴的黑點(diǎn)兒,就是蝌蚪了,不簡單乎?可這兩個(gè)“簡單”湊在一起,就不簡單了。豈止不簡單,簡直妙趣橫生了。
水中的幾片紅色花瓣,引起了蝌蚪的好奇,這是什么玩意兒?爭相游了過來??串嬋艘豢淳椭肋@是荷花的水中影子,蝌蚪少見多怪,當(dāng)成稀罕物兒,像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兒,無知得多么傻,多么好玩,能不逗人莞爾一笑。
笑著笑著,忽又憬悟:誰也不會相信蝌蚪能瞧見水中的荷花倒影,可是這么一畫,我們竟然相信了(實(shí)是因了我們瞧見了,才想當(dāng)然地以為蝌蚪也瞧見了),我們不是傻得和蝌蚪一樣好玩么。被畫筆給捉弄了,可又樂在其中。這“樂在其中”,按藝術(shù)行當(dāng)術(shù)語說,就是審美愉悅。白石老人玩的這一手,就是顧愷之的那句話:遷想妙得。
近日瀏覽《白石詩草》,翻來翻去,眼前一亮,有一詩,銅山靈鐘,東西相應(yīng),使我想起《荷影圖》。
且抄詩來看:“小院無塵人跡靜,一叢花傍碧泉井。雞兒追逐卻因何,只有斜陽蛺蝶影?!?/p>
雞兒滿院子奔來跑去,原來是捕捉飛著的蛺蝶投射到地上的影子。連“蛺蝶”和“影子”都分不清,一看就是個(gè)傻雞,卻又傻得天真有趣,像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兒。這雞兒與那蝌蚪何其相似乃耳。
據(jù)《齊白石年表》:該詩作于1924—1925年間,白石老人62—63歲?!逗捎皥D》畫于1952年,白石老人92歲。是否可以這么說,就那無知、天真,蝌蚪身上有著雞兒的基因。
如再細(xì)看,詩和畫也有不同處。詩中的捕捉蛺蝶影子的雞兒,是詩人親眼所見,是生活中的實(shí)有物。要在詩人心中有“趣”,神與物游,才有了這有趣的詩。
詩之趣,合于“事理”,合于“情理”。畫之趣,悖于“事理”,合于“情理”,悖而又合,相反相成,荒唐而又可信,歪打而能正著,較之前者,更青出于藍(lán),蓋所由出,遷想妙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