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小 時候我有個同學,名字很特別,叫做籠? ? 頭,大我兩歲,見人就咧著嘴笑。我倆雖不同村,但常黏乎在一塊,上樹掏鳥蛋,下河逮魚蝦,形影不離。他村上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涼帶甜,夏天暑熱,遠近村子的人,沒有不喜歡去打了喝的。我想喝了,就跑去找他,管我喝飽,還外帶一瓦罐回來。
土改時候,籠頭家分得一頭驢。這驢拉石磨時,常會偷吃磨盤上的糧食。他爸就用竹子編個籠頭套住驢嘴,不讓它吃,任驢子打著響鼻,只能乖乖地圍著磨盤轉(zhuǎn)圈子。他小時候逗人喜愛,爸媽特金貴他,就給他取個小名叫籠頭,意思是他像套驢嘴一樣被套牢了。那時候有人逗樂,問他屬什么,他就指指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籠頭爸上過幾年私塾,記憶力好,嘴皮子利索,擅長說書,我特喜歡聽他爸說《包公傳》。那時鄉(xiāng)村一到農(nóng)閑,晚上除了上床就沒事干,大家就說:“請老程頭來說書?!崩铣填^就是他爸。聽到精彩處,大家就笑,籠頭也跟著嘿嘿地笑。
籠頭很像他爸,不僅面相酷似,嘴皮子也利索。放了學就跟著他爸干農(nóng)活,播種收割都干得像模像樣。大包干那時候,他家的責任田施行套種,整得像個花園一般。他肯賣力氣,上小學三年級時,他就挑著兩只笆斗到鄉(xiāng)糧站繳公糧,儼然小大人。
后來他娘跌斷了腿,他爸跟著得了癆病,他為此請假回家?guī)兔?,耽誤了不少課,但他學習也更刻苦。初二下學期的一天,他爸病得不行了,他就回家奔喪。那個周末臨回學校時,他捎口信來,說不念書了。初三未上就退了學,他在家不吃不喝睡了一天,哭得很傷心。后來我上了高中,就很少見到他,再后來我去外地上大學,畢業(yè)后進了城,分配到法院工作,我和他見面就更少了。
后來村里人紛紛外出打工,他卻遲遲不肯挪窩。我打電話問他:“你咋死守那一畝三分地呢?”他說:“我就只會種地呀?!蔽曳畔码娫挘袊@道,真是一條莊稼漢子??!他的心和土地連在了一起。
再后來,年近半百的他拗不過村里人的鼓動,終于帶上老婆孩子,去外地“打工”,租地種了十年大白菜。
十年后,我倆好不容易相見了。一見面,他就把我抱起來轉(zhuǎn)了幾圈,就像小時候在麥場上比試摔跤。他看著我的法官服,說:“你是俺村老棗樹最紅的一顆棗子!嘿嘿。”我說:“當年你若不退學,上大學是三個指頭捏田螺——穩(wěn)拿!”“認命認命?!彼嘈α艘幌?。
雖然皺紋爬上了他的臉龐,原本稀薄的頭發(fā)也更加稀少了,但他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吐字利索。他告訴我,剛?cè)ゴ蚬?,他看到那里有大片被征用了的土地拋荒,就提出由他來承種這些地。獲得同意后,老兩口起早摸黑一鍬一鎬地開墾出70畝地,全都種上大白菜。刨坑、栽苗、澆水、施肥、除草、治蟲、收菜、賣菜,從春忙到秋,上繳的費用從不拖欠,累是累點,卻增加了收入。去年忙得紅火時,鎮(zhèn)里貼出了告示,要收回他的菜地,那時大白菜還在地里長著,再過半個月,就要收獲了。一天晚上,一下子開來了幾臺鏟車,眾人拽住老兩口,碾的碾,鏟的鏟,不一會兒,大白菜全給毀了,僅留下一地的殘根碎葉。老兩口大半年的希望也跟著破滅了。翌早,老兩口抱著被鏟爛的大白菜,到鎮(zhèn)政府說理,理沒講成,雙雙被送到派出所關了一夜。于是老倆口聘了律師,正兒八經(jīng)地同鎮(zhèn)政府打起了官司。那地種不下去了,他帶著全家又回了老家,一邊在家門口的田里為自己打工,一邊惦記著未了的官司。
講到這兒,他嘆了口氣,像又回到了那個惡夢般的晚上。他掉淚了。我的眼睛卻噴著火,明白這幫人傷害的不僅僅是大白菜,更是農(nóng)民對土地執(zhí)著的心!籠頭心里沒底,咨詢我:“人家說我是民告官,我能告贏嗎?”我回答說:“能,一定能!”并叮囑他,“最要緊的是不能喪失信心?!彼袷浅粤艘活w定心丸,眉頭舒展開來,笑著說了一句:“借你吉言?!北闩d沖沖回去了。
沒多久,他兒子從老家打來電話,哽咽地告訴我,他爸走了!“怎么了?”我腦袋嗡了一下。“他起夜時跌倒,沒搶救過來。他本來說等法院的判決下來再去看你的?!?/p>
等我趕回老家那天,他的骨灰已經(jīng)下葬。也是那天,法院的判決書送達他家,官司勝訴,十多萬的大白菜補償款判給了他。
他是農(nóng)民,也許他不能離開土地,抑或土地也離不開他,好在他最終與土地融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