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運氣”存在嗎？
——基于一份實驗哲學報告的研究

郭 喨

“道德運氣”是與道德事件相關(guān)的、超出行動者認知和控制的因素。筆者所做的實驗報告以“懶惰的約翰”為基礎(chǔ)，考察“道德運氣”的構(gòu)成、特征，以及與“道德事件”的相互關(guān)系，構(gòu)造“約翰沒有救人”（A）、“約翰沒有救人且鯊魚存在”（B）和“約翰沒有救人且鯊魚存在，但鯊魚并不吃人”（C）等三種情境，進行總量為218個被試的實證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實證結(jié)果在定性的層面肯定“懈怠的責任”之存在，在定量的層面否定原來“責任的大小”與“懈怠的程度”之間線性的關(guān)系。對比公眾在判斷三種情境中約翰所需負責任的大小，可以看出，（1）道德事實總是具體的，不存在“A—A’—A’’……—An’”這樣的道德事件序列，只存在“A—B—C—……—N”這樣的道德事件序列；（2）“道德運氣”并不獨立存在，而是以一種“預(yù)置”的方式介入道德事件，道德運氣與道德事件密不可分。

什么是“運氣”？哲學家尼古拉斯·雷歇爾（Nicholas Rescher）指出，“運氣”有兩個基本特征：（1）“就某人認識和能力所及，影響他的那件事情的出現(xiàn)是偶然的、意料之外的”［1］(P5)；（2）“在評價得失時，那件事情具有重要的作用”［1］(P19)。他繼而指出生活與運氣的密切關(guān)系：“有的人幸運，而其他人不幸，這就是生活”；“只要人類生活繼續(xù)，運氣就會在此領(lǐng)域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由此，“運氣”“引發(fā)了理想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深層矛盾”。［1］(P5)(P6)的確如此，因為我們顯然多少也都能感受到“運氣”對人類生活的諸多影響，有時這種影響會大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比如，十年前的你有沒有在一線城市買房？五年前呢？如果都沒有，那么恐怕你很難稱“幸”。這就是運氣。

內(nèi)容上，運氣具有“不可控”（至少是“看起來”）或稱“因果的主觀隨機性”特征。當我們無法認清具體的因果作用時，我們就傾向于認為“運氣”出現(xiàn)了：“正是由于事物之間因果聯(lián)系本身的復(fù)雜性，這些在因果律制約下產(chǎn)生的事件看起來是隨機的，而事實上，這種隨機性是由主觀缺乏控制力造成的?！保?］(P14)通常認為，運氣與“控制”密切相關(guān)，以至于很多時候連運氣的定義都離不開“控制”：“如果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但又可以有意義地影響我們的幸福，那么我們就把這樣的事情稱為運氣。”因此，運氣經(jīng)常是一種“主觀體驗”，“是被運氣遭遇者‘經(jīng)驗’（experience）為不可控制的事件，而不是事實上的隨機和偶然事件”。［2］(P15)形式上，“運氣”具有“建構(gòu)性”（“被經(jīng)驗到”）的特征。運氣也包含兩方面的內(nèi)容：（1）結(jié)果的“偶然性”（by accident）；（2）運氣對運氣承受者具有重要意義（significantly evalutive status）。（1）意味著“控制”與“認識”的缺乏：運氣的承受者（主體）對運氣事件首先是缺乏“控制”，其次也缺乏對該事件直接的因果認知；（2）則表明了“運氣”與主體的相關(guān)性。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道德運氣”（moral luck）。

一、“道德運氣”與“道德事實”的實證研究

伯納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和托馬斯·內(nèi)格爾（Thomas Nagel）最早提出“道德運氣”的概念，他們將“道德”（morality）與“運氣”（luck）進行區(qū)分和比較，開啟最初的討論。［3］(P202)與“運氣”相對應(yīng)，“道德運氣”即指“行動者在道德實踐方面所遭遇的運氣，即在對具有道德意義的行動或行動者進行道德判斷或道德責任歸附時那些超出行動者認識和控制范圍的因素”［2］(P16)。簡言之，道德運氣就是道德事件中那些未知/不可知的不可控因素。

不過，并非所有人都允許“道德運氣”的存在，例如，康德似乎否認“道德運氣”，他主張“道德領(lǐng)域免于運氣”，原因在于，無論“運氣”如何影響我們外在的行為和選擇，它都不能影響我們的內(nèi)在“意志”。康德式的“意志”被視為道德評價的“正當對象”，“一個善的意圖，即出于對道德義務(wù)和道德法則本身而出發(fā)的意圖，而不是由于人的自然偏好所形成的意圖，無論行動的結(jié)果是什么樣，它本身仍然具有道德價值。而一個惡的意志是無條件惡的，哪怕出于這個意圖的行為客觀上促成了事態(tài)的良好的一面，它的道德性質(zhì)也不能由于它導致的實際結(jié)果而得到改變”。［2］(P77)由于我們擁有這樣一種“意志的自由”（即通常所說的“第三種自由”），所以“內(nèi)在意志或可普遍化主觀動機也就可以與‘控制’和‘免于運氣’等概念聯(lián)系起來”［2］(P78)。換言之，康德是道德上的“內(nèi)在主義”者，否認運氣的存在和作用。不過，我們的興趣并不在于進行這樣一種哲學史的追問，而是搞清楚道德哲學中的一些核心事實：“道德運氣”事實上到底存在不存在？如果存在，它又如何發(fā)揮作用？對此，借助實驗哲學的支援，我們進行了實證考察。首先看一個經(jīng)過漢化和改編的經(jīng)典案例。

（a）老司機玉井三（Cursa）醉酒駕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盡管有些顛簸，他還是順利地把車開回了自家車庫里。除了挨了老婆的一頓罵——他那時已然酣睡并沒有聽見，第二天中午宿醉醒來，他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b）小司機王良四（Schedir）醉酒駕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盡管有些顛簸，他還是順利地把車開到了離家兩公里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家了。跟著玉井三一起赴宴歸來，這兩個酒肉朋友兼鄰居各自開著各自的車，他緊跟著玉井三。忽然，車前燈照出迎面竄來的一個人影——嗯，好像是一個小孩。嗯，嘭?。?！剎車來不及了，撞了上去。第二天《星空晚報》的“本埠新聞”頭條就是《醉酒駕車撞死幼童，待業(yè)青年后悔莫及》，結(jié)尾則是常見的“等待肇事者王良四的，將是法律的嚴懲！”——警鐘長鳴。這里需要交代一下的是，待業(yè)青年買車的錢來自他們家城中村的拆遷款；事實上這位待業(yè)青年還有多套房產(chǎn)出租。

（c）他們共同的朋友參宿五（Bellatrix）忍不住感嘆：“玉井三這混蛋運氣真好！王良四這小子點子真背時！”因為他們前后的確只差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不同。你已經(jīng)知道他們連車都是一模一樣，而且是同一天買的——也都是醉酒駕駛的犯罪行為，卻獲得了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第二天下午，在看到晚報新聞確認主角是自己的朋友王良四后，玉井三嚇出了一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酒后駕車，這是后話。

看起來，（a）（b）之間的差異只能歸結(jié)于“道德運氣”了，只有“道德運氣”才能解釋他們之間不同的命運?！暗赖逻\氣”在這里具有一種驚人的說服力?！坝捎谖覀?nèi)狈\氣的作用和地位的實質(zhì)性分析，運氣成為人們道德生活中造成分歧和混亂的重要根源之一?！保?］(P46)在（a）（b）之間，道德運氣看似消解了經(jīng)典的道德責任歸因——（a）中幸運的老司機玉井三不僅在法律上被豁免，而且在道德上也被“運氣”拯救：他值得被豁免和拯救，因為他甚至都沒有造成任何普通公眾可以理解的“惡的后果”；（b）中倒霉的小司機王良四“活該”被懲罰，因為他直接帶來了公眾最難以容忍的殺身之惡。當“運”具體化到每一個人身上的時候，我們悠久的文化早已為我們備下一劑熨帖心靈的良藥——“命”。這是命，“一命二運三風水”的“命”，是一種預(yù)置于生命個體的“運”。很自然地，人們將會追問：“道德運氣是否真的會成為消解傳統(tǒng)道德責任的因素?”［4］(P46)

這需要可靠的證據(jù)來回答，而不僅僅是拍腦袋的“思辨”。普通公眾到底如何理解“道德事實”與“道德運氣”？對此，我們借助實驗哲學的方案，進行實證考察。樣本總量為218，性別分布為：男性71名，占比32.57%，女性147名，占比67.43%；年齡分布以青年為主，19—25歲的居多數(shù)，共188名，占比86.24%；被試學歷背景以本科或在讀本科為主，計152名，占比69.72%；被試的高中知識背景中，文科、理科正好各占一半，各有109名，占比50%。研究采用的案例是“懶惰的袖手旁觀者”，以及兩個可以與之比較的改寫版。研究通過“問卷星”（www.sojump.com，現(xiàn)網(wǎng)址已更改為www.wjx.cn）具體實施。在研究中，我們特別關(guān)注了道德事實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以及“道德運氣”到底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問題。具體而言，我們試圖考察：（1）“道德事實”對“道德運氣”是否敏感，以及如果敏感，到底有多敏感？（2）在公眾的責任判斷中，“道德事實”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以及對責任判斷有何影響？

案例：懶惰的約翰。約翰是一個懶惰之人。有一天他在海邊散步，看到一個落水兒童在水中呼喊救命。約翰相信，他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救起那個落水兒童。但由于他懶得費任何力氣去幫助任何人,所以他決定不去救那個兒童,照樣繼續(xù)散步。結(jié)果那個兒童溺水而死。約翰并不知道，當時正好有一群鯊魚從落水兒童和他散步的海岸之間游過。即使他跳入水中去搭救這個兒童，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會被鯊魚吃掉。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人們可以認為約翰在道德上應(yīng)當對沒有試圖救人承擔責任,但人們卻不應(yīng)當要求他在道德上對沒有能夠救成人承擔責任，因為鯊魚的出現(xiàn)使得他不能成功地救人。［5］(P261)

關(guān)于“道德事實”和“道德運氣”，這是一個很好的案例。我們對其稍加改造，只改這一句：“約翰并不知道，當時正好有一群鯊魚從落水兒童和他散步的海岸之間游過。即使他跳入水中去搭救這個兒童，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會被鯊魚吃掉?！?/p>

（1）因為在海灘上空漂浮的熱氣球上的愛麗絲（Alice）發(fā)現(xiàn)，當時正好有一群鯊魚從落水兒童和他散步的海岸之間游過。即使他跳入水中去搭救這個兒童，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可能會被鯊魚吃掉。

看起來，（1）的句子替換掉原文不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無非是引入了一個漫游過仙境的目擊者而已。讓故事繼續(xù)，（1）后邊還有如下故事：

（2）但愛麗絲并不知道，這些鯊魚是一群生物學家利用精密的機器制造的高度逼真的仿生鯊魚，用以模擬生物和觀察海洋生態(tài)。它們的動力來源是內(nèi)置的鋰電池，它們并不吃人。

或者換一種更有趣的表達：

（3）但愛麗絲并不知道，這群鯊魚都已經(jīng)中了西域白駝山歐陽鋒著名的蛇毒，生存無望；唯一還沒中毒的那只上面坐著一個諢號“老頑童”的人——周伯通，嘴里有一根歐陽克所插的木棍；另外一些鯊魚盡管現(xiàn)在還活著，但也將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死去——無論是大白鯊、牛鯊還是沙虎鯊，無論它們過去曾經(jīng)吃掉多少人，此刻它們共同的特點都是再也無法吃人。

在（2）（3）那樣的情形中，只要“懶惰的約翰”愿意施以援手，救起那個落水的孩子還是很有希望的。在這些情境中，人們對于“懶惰的袖手旁觀者”的責任是如何判定的？我們據(jù)此構(gòu)造了三個清晰的情境來進行考察。

情境A：約翰沒有救人。約翰是一個懶惰之人。有一天他在海邊散步,看到一個落水兒童在水中呼喊救命。約翰相信,他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救起那個落水兒童。但由于他懶得費任何力氣去幫助任何人,所以他決定不去救那個兒童,照樣繼續(xù)散步。結(jié)果那個兒童溺水而死。在海灘上空漂浮的熱氣球上的愛麗絲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

情境B：約翰沒有救人且鯊魚存在。約翰是一個懶惰之人。有一天他在海邊散步,看到一個落水兒童在水中呼喊救命。約翰相信,他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救起那個落水兒童。但由于他懶得費任何力氣去幫助任何人，所以他決定不去救那個兒童，照樣繼續(xù)散步。結(jié)果那個兒童溺水而死。在海灘上空漂浮的熱氣球上的愛麗絲發(fā)現(xiàn)，當時正好有一群鯊魚從落水兒童和約翰散步的海岸之間游過。即使他跳入水中去搭救這個兒童，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可能會被鯊魚吃掉。

情境C：約翰沒有救人且鯊魚存在，但鯊魚并不吃人。約翰是一個懶惰之人。有一天他在海邊散步,看到一個落水兒童在水中呼喊救命。約翰相信,他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救起那個落水兒童。但由于他懶得費任何力氣去幫助任何人，所以他決定不去救那個兒童，照樣繼續(xù)散步。結(jié)果那個兒童溺水而死。在海灘上空漂浮的熱氣球上的愛麗絲發(fā)現(xiàn)，當時正好有一群鯊魚從落水兒童和約翰散步的海岸之間游過。即使約翰跳入水中去搭救這個兒童，也不可能成功，因為他可能會被鯊魚吃掉。但是，看見鯊魚的愛麗絲并不知道，這些鯊魚是一群生物學家利用精密的機器制造的高度逼真的仿生鯊魚，用以模擬生物和觀察海洋生態(tài)。它們的動力來源是內(nèi)置的化學燃料電池，它們不會吃人。

情境A、B、C之間的差異通常被視為“道德運氣”——由事件當事人未知的“外力”——作用所致。我們對三種情境中的道德責任歸因問題進行了實證考察。考察前我們預(yù)測：由于存在“明顯的懈怠”，公眾會判斷約翰在這三種情境中都將對兒童的死負擔相當比例的責任；在這三種情境中，公眾判斷約翰在情境A中所需負的責任最大，在情境B中所需負的責任最小，在情境C中所需負的責任居于情境A、B之前；“道德運氣”在A、B、C三個相似的情境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有趣的是，結(jié)果足以令扶手椅上的思辨哲學家（Armchair Philosopher）震驚。首先，并沒有多少公眾認為在“情境A”中“懶惰的約翰”需要負什么責任——哪怕是拒絕了“舉手之勞”的救人一命。相反，多達62.39%的公眾甚至認為約翰完全無須對此負責！僅有37.61%的公眾認為約翰需要對兒童的死亡負責，他們認為約翰需要負擔比中等稍大一點的責任，具體數(shù)值為4.76（數(shù)字“1”代表不需要負任何責任，數(shù)字“4”代表需要負擔中等(一半)的責任，數(shù)字“7”代表需要負全部的責任。）這肯定是一個令康德主義者不滿的結(jié)果?！扒榫矨”的結(jié)果顯然以切實的證據(jù)在定性的層面繼續(xù)支持“懈怠的責任”或“消極的責任”之類的道德哲學主張，同時在“定量”的層面又對此類主張有所削弱或者說是“限定”，因為“明顯懈怠/過失”的后果并未帶來等量強度的“責任配置”。如果繼續(xù)堅持認為“懈怠”的行為會直接誘發(fā)的等量“責任”，顯然缺乏依據(jù)。這表明在相關(guān)論證中，“懈怠”與“責任”的關(guān)系可能需要進一步更精細的測量，“懈怠的責任”結(jié)構(gòu)也許比我們想象得更加精細。

在最有利于“懶惰的約翰”的情境B中，認為約翰需要對此負責的人更少了，只有25.23%。大約四分之一的公眾認為他需要對兒童的溺亡負責。在這些認為約翰需要負責的公眾中，約翰需要負擔的責任值也降為4.49，中等稍偏右一點點；與情境A中的強度（4.76）差不多。這就有意思了，數(shù)據(jù)表明，人群中似乎總有一些人會以很高的道德水準（“舍生取義”，具體而言就是哪怕會被鯊魚吃掉，也不能“看著小孩子被淹死”）要求別人；至于會不會同樣嚴格地要求自己，我們沒有考察。1/4的公眾似乎在道德上持一種很高的“對外標準”。

跟我們的預(yù)測一致，在介于“情境A”和“情境B”之間的“情境C”中，認為約翰需要對兒童的死亡負責的公眾占比29.36%——占比也介于“情境A”和“情境B”的占比之間；在這些認為約翰需要負責的公眾中，約翰需要負擔的責任值為4.59，同樣介于“情境A”和“情境B”的責任值之間。這就有趣了。因為“從嚴格的角度看”，“情境A”和“情境C”從道德后果等各方面看都是相同的：都由于完全相同的懈怠造成了完全相同的后果，而且“旁觀者視角”的愛麗絲告訴我們，“情境C”與“情境A”的“道德事實”也相同。因此，公眾理應(yīng)做出相同至少相似的判斷才對。然而，分析顯示公眾對“情境C”與“情境A”中約翰所需負責的判斷顯著不同，其中的差異是否可以解釋為，“道德運氣”的細微差別，導致了如此不同的道德判斷？

二、討論

此前的許多研究似乎都將“道德運氣”視為“道德事件”之外的獨立存在。然而，公眾的判斷似乎表明，“道德運氣”是道德事件的構(gòu)成而非消解要素。不難發(fā)現(xiàn)，要么任何道德事件都存在“道德運氣”，要么所有的道德事件都不存在“道德運氣”。事實上，有研究者提出過類似觀點，主張道德運氣無所不在：“即使意志本身的行為不受先前環(huán)境的決定，也可能受行動者的傾向、能力和氣質(zhì)的影響；即使不受行動者的傾向、能力和氣質(zhì)的影響，也可能受行動者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即使不受行動者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行動者所獲得的道德評價還是會受行為結(jié)果方面運氣的影響?！保?］(P22)我們發(fā)現(xiàn)，所謂的“道德運氣”居然是道德事件的內(nèi)在部分，“同一個”道德事件可能會有許多不同的版本，但每一次不同“道德運氣”的介入將產(chǎn)生看起來相似但實質(zhì)上不同的道德事件序列，它們都是生動的、具體的。在情景模擬（或稱“思想實驗”）中，通過相同“基線”（baseline）與不同“道德運氣”操縱的組合，疊加了特定“道德運氣”的道德事件相當于進行了特定操縱的“個案實驗”，我們無法將不同的個案稱為“同一個”，它們是不同的。

結(jié)合案例可以看出，以“懶惰的約翰”作為同一基線，熱氣球上的旁觀者愛麗絲三次不同的發(fā)現(xiàn)作為“道德運氣”，其介入帶來的是“同一道德事件的三個版本”，還是“三個不同的道德事件”？前者意味著“外在論”——“道德運氣”與“道德事件”的相對分離，而后者則支持“內(nèi)在論”，即“道德運氣”與“道德事件”的密不可分。實證的結(jié)果顯然更加支持“內(nèi)在論”——“道德運氣”內(nèi)在于任一“道德事件”，而且不容“提取”。

實際上，我們的和新近不少道德哲學的研究成果都表明，實證取消了此前扶手椅哲學家認同的“道德運氣”相對于“道德事件”的獨立地位，使得“運氣”因素不可避免地“平庸化”至普通的“道德事件構(gòu)成要素集合”中。所謂的“道德運氣”只是“道德事件”的構(gòu)成要素——最普通的構(gòu)成要素之一；只有在扶手椅的“思辨”中，它才被賦予一種格外重要的認知地位。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種“特別的認知地位”其實并無必要。即使為了方便的目的，將“道德運氣”拎出來單獨討論，也還是應(yīng)當記清楚，并沒有能夠獨立于具體道德事件的“道德運氣”；而與“道德運氣”相分離的那個基線版本的“道德事件”，在很多情況下只存在于虛構(gòu)中。換言之，道德運氣與道德事件緊密捆綁在一起，不可分離。

在道德運氣和道德事件、責任歸因之間，不存在一個一般性的抽象原則。所有的“道德事件”都是具體的，甚至對應(yīng)的“道德事實”也可能是建構(gòu)的——這取決于一個“道德事件場”，取決于當事人的作為，也取決于有無“旁觀者”（Observer或Bystander，在責任歸因中當強調(diào)“觀”時可以用observer突出主體的“非介入”，強調(diào)“旁”時可用bystander突出距離上的“近切性”者；而中文的“旁觀者”則兼具了“近切”之“旁”和“非介入”之“觀”的雙重含義。）在“懶惰的約翰”系列案例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旁觀者”的重要作用。提請注意，“旁觀者”是道德事件中的一個關(guān)鍵要素，其重要性經(jīng)常遭到忽略，通過前述案例不難發(fā)現(xiàn)，旁觀者的存在深度介入道德事件本身，干預(yù)道德事實的形成與道德結(jié)果的評價。實際上，“道德事實”經(jīng)常是一種建構(gòu)，它跟哲學直覺一樣，對表達者的身份、語言形式甚至道德案例呈現(xiàn)的先后順序敏感。［6］道德事實中的“相關(guān)性”乃至事實本身，都可能是一種旁觀者建構(gòu)：與“觀察滲透實驗”相似，道德“事實”也是“浸透”建構(gòu)的。所有“道德事實”，就其本質(zhì)而言，都是某種程度的“道德建構(gòu)”；這并非試圖取消“道德事實”的相對獨立性，而是強調(diào)道德事實的“認識論依賴”（哲學從“形而上學”向“認識論”轉(zhuǎn)向的動力也在于此）、“旁觀者依賴”。概言之，道德事實滲透道德建構(gòu)。

道德事實通常是具體的。道德哲學家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指出：“實踐，或無論何種操行，盡管都受一般法則的約束，但總是涉及特定事實。”［7］(P1)作為“實踐”的“道德事件”也不例外，總涉及特定的道德事實。而數(shù)據(jù)表明，在公眾看來，道德事實總是具體的（P1）?；蛘邠Q言之，責任歸因的事實總是具體的。正如“懶惰的約翰”案例情境A、B、C指出的，在相同的“基礎(chǔ)事實”上加以不同的“修飾細節(jié)”——哪怕加上的是最輕微的“運氣”，也會導致公眾對該道德事實的認知發(fā)生明顯變化。一種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能吃人的鯊魚的存在”對“懶惰的約翰”而言是一種運氣的成分，“如果沒有能吃人的鯊魚”或者“如果約翰不那么懶惰”的話“兒童就可以獲救”，這樣單獨拎出來的抽象假設(shè)不僅沒有現(xiàn)實意義，而且也沒有理論價值，因為沒有那種想象中的抽象道德事件。

換言之，不存在這樣的道德事件序列：A—A’—A’’……—An’ （“道德事件”序列一）

而只存在這樣的道德事件序列：A—B—C—……—N （“道德事件”序列二）它們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有的道德論者假想，由于道德運氣的作用，使得序列一的基線A在不同的道德運氣作用下形成了A’、A’’乃至An’這樣同構(gòu)的道德事件序列，然而這并沒有得到實證數(shù)據(jù)的支持；公眾對A、A’、A’’序列事件的道德責任判斷相差甚遠。以“道德運氣”修飾的A—A’這樣的事件序列一被證偽——他們以為A“運氣”作用一下就成了A’，其實“道德運氣”這么小小地一撇（’）早已將A撇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B！看起來，似乎“道德運氣”在孤立的道德事件內(nèi)部（“道德事件”序列一之中）不存在。當然，矛盾并非是“道德運氣”自身不存在，而是“道德事件”序列一不存在。

至此，我們走向了兩個深刻的結(jié)論P1和P2:道德事實總是具體的（P1）；“道德運氣”不獨立存在。（P2）。

這一結(jié)論將對我們后續(xù)的道德哲學討論產(chǎn)生積極影響。實際上，P1可以擴展為“道德事實總是具體的、建構(gòu)的”，也能成立。P1容易接受，P2看起來是一個很強的、有些反直覺的判斷。P2相當于宣布，我們的老熟人“道德運氣”是時候退場了！然而，如實證所指出的，P2只是否定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道德事件“內(nèi)部”的運氣（A—A’序列的運氣），這種扶手椅哲學家假想出來的“運氣”的確不存在；即“要是…那么…”這種假設(shè)句式中的運氣是虛幻的，因為人們在進行責任歸因的時候會把“要是”之后與之前的事件分開看待。因此盡管“反直覺”，如果要反對P2這一結(jié)論，那可能需要更多的實證證據(jù)。在被更多的實證證據(jù)推翻之前，我們最好謹慎地承認，要么道德運氣“不存在”，要么即使存在也不以我們當前理解的方式發(fā)生作用。或許“道德運氣”本身就是個不恰當?shù)拿?，但它所代表的那種可能的作用卻是客觀真實的。換一種我最為贊同的溫和的表述：

“道德運氣”并未消失，而是以一種“預(yù)置”的方式介入道德事件，成為其一部分。（P3）

三、結(jié)語

本文的要點在于：（1）實驗哲學的實證在定性的層面肯定“懈怠的責任”之主張，又在“定量”的層面調(diào)整原來“責任的大小”與“懈怠的程度”之間線性的關(guān)系；（2）我們誤以為道德運氣作用前后的道德事件還保持著“同一性”，實際卻是最細微的“道德運氣”也足以令“道德事件”變成一個新的道德事件。在“懶惰的約翰”系列案例中，公眾對道德運氣的認知和責任歸因的判斷為我們提供了極具啟發(fā)性的借鑒。不難發(fā)現(xiàn)，命題P1、P2和P3其實是緊密聯(lián)系的，它們共同描繪了我們進行道德判斷和責任歸因的一些與“道德運氣”相關(guān)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