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王冬

露絲靜靜地坐在飄窗前，望著小區(qū)里偶爾走過的人影發(fā)呆。此時，夜幕低沉，小區(qū)籠罩在朦朧的燈光里，一片靜謐。露絲是只貓，一只剛剛做過絕育手術(shù)的波斯貓。今天，已是術(shù)后第八天。八天里，露絲經(jīng)歷了足可銘記一生的非貓生活，疼痛、失落、絕望乃至麻木，過得渾渾噩噩。盡管有女主人的悉心照料，它仍是茶飯不思，整個變了只貓一樣，每天只是懶在飄窗前發(fā)呆、思考貓生，心里唯一惦念它的獒虎。

獒虎也是只貓，一只健壯的流浪貍花貓漢子，也是這個小區(qū)流浪貓中的頭子，相當(dāng)于貓界丐幫幫主。獒虎這個名字還是露絲親自給它起的，用貓界的語言講，相當(dāng)于“英雄”的意思。獒虎也確實能稱得上英雄。短短兩三年里，獒虎憑借它一身彪悍的身體和智慧的頭腦，東打西殺，很快在小區(qū)里揚名立萬，成為貓界一方霸主，身邊妻妾成群，爪下小弟前呼后擁，甚是威風(fēng)。露絲曾親眼目睹它獨斗三只流浪狗并大獲全勝，也因此對它芳心暗許。

未曾想這一傾心惹來了禍端。

獒虎發(fā)現(xiàn)露絲后，立刻被其美貌和高雅的氣質(zhì)所傾倒，當(dāng)即拋下妻妾而不顧，每天晚上準(zhǔn)時來到露絲家的二樓平臺，隔著紗窗和露絲暢談貓生。這也難怪，剛剛成年的露絲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和嬌艷的容貌，一身雪白的絨毛像白雪公主一樣清純可愛。加上有主人的呵護嬌養(yǎng)，其華麗的品質(zhì)豈是丐幫流浪貓所能及。露絲曾親耳聽女主人自豪地說過，它被小區(qū)門口寵物店老板娘評為本小區(qū)第一美貓，當(dāng)之無愧的喵花。

有一點讓露絲困惑了很久，女主人為什么要給它取名叫露絲。在它的記憶里，有一部電影的女主角也叫這個名字。那還是它小的時候，蜷縮在女主人懷里陪她看的第一部電影。由于當(dāng)時還小，電影看不大懂，只記得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也叫露絲，那條船到底還是沉了，露絲失去了她的伙伴。直到后來它才明白，它的名字來源于那部電影。而經(jīng)歷了這場禍端后，它更深地領(lǐng)悟到，露絲這個名字，是否注定會讓它失去獒虎。

和獒虎的每夜暢談，讓露絲迅速墜入了愛河。隨著對獒虎的進一步了解，露絲越發(fā)感覺到，這是只有著遠大理想和抱負的新時代開拓型精英貓。獒虎告訴露絲，它已經(jīng)把地盤拓展到了左右鄰近小區(qū)，目前正在招兵買馬，用不了多久，半個城市的貓界都將是它獒虎的天下。到那時，它將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迎娶露絲，讓它做高貴的皇后，受眾貓膜拜。然后，還要跟它生上一堆小獒虎、小露絲，再尋得一處豪宅，和它過“坐著搖椅慢慢聊”的美好生活……

初涉愛河的露絲哪里受得了這些蜜語的魅惑，終于在幾天后的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露絲在獒虎健碩的前爪和鋒利的牙齒幫助下，撕破紗窗一角成功“越獄”，和獒虎奔向茫茫夜色。

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天上午，露絲即被女主人“緝拿歸案”。彼時獒虎正大搖大擺地領(lǐng)著露絲在小區(qū)里視察它的領(lǐng)地。露絲第一次見到溫文爾雅的女主人露出了潑婦相，她張牙舞爪地沖著獒虎揮舞著拳頭，嘴里滿是粗話：“滾開，你這個臟貓！”。獒虎并未退縮，只是跳開幾步遠，兩只前爪伏地，屁股高高翹起，眼睛瞪得溜圓，呲牙露出利齒，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怒吼，和女主人對峙。后來可能終究覺得自己拐騙人家“女兒”理虧，或者自知實力有限，還不足以和人類直接開戰(zhàn)，總之沒敢發(fā)起攻擊，只能憤憤地看著女主人拎起灰頭土臉的露絲，直奔寵物店洗澡去了。

第二天，露絲再次被押解到寵物醫(yī)院，直接做了絕育手術(shù)。

露絲就這樣在極度痛苦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周。術(shù)后刀口的疼痛它尚能忍受，而對獒虎那種撕心裂肺的思念和與日俱增的愧疚才是種煎熬。它覺得自己失去了最值得驕傲的東西，對不起獒虎，辜負了獒虎的偉大志向和對它的愛。

在術(shù)后的當(dāng)天晚上，獒虎曾經(jīng)來到飄窗外找過它。當(dāng)時露絲正戴著伊麗莎白頭套，萎縮在小窩里，忍受著刀口的劇痛。任憑窗外的獒虎上躥下跳，對它百般挑逗，露絲始終一聲不吭，沒挪出小窩一步，實際上早已淚眼婆娑。它實在沒臉再見獒虎，也實在不忍心告訴它真相。直到后來女主人聽見窗外動靜，拿著拖布桿沖出露臺去追打獒虎，獒虎這才嗚嚕著咒罵聲不甘地離去。

之后獒虎改變了策略，在白天主人們不在家時來找露絲，但露絲依然避而不見。間斷來過幾次后，獒虎漸漸失去了耐性，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再來過。

也許，此生就會如此慢慢終老吧。露絲失神地望著窗外忽明忽暗的燈火，正在胡思亂想時，不遠處的一個場景忽然引起了它的注意。

對面不遠的甬道上，一輛轎車由遠及近，在樹蔭的暗影里熄了燈光。那不是男主人的車嗎？露絲頓時來了精神。男主人經(jīng)常深夜回來，每次聽到主人的車門響聲，露絲都會跳上飄窗張望，男主人總會給它帶回好吃的罐頭和小魚干。而這次，男主人在停車后并沒急于下車，他在干什么呢？露絲再次定睛觀瞧，超常的夜視能力讓露絲對黑暗里的一切事物都能一覽無余。咦？那不是茜茜的女主人嗎？她怎么在男主人的車?yán)?，而且和男主人摟在一起，在，擁吻?/p>

茜茜是只布偶貓，也是個漂亮的小公主，就住在露絲家斜對面不遠的一棟樓里。露絲和女主人遛彎時曾和茜茜打過照面，印象中茜茜嬌美可貓，只是打扮上和它的女主人一樣有些妖艷。

大約過了一刻鐘左右，一個身著白色短裙的年輕女人從男主人車上下來，一步三搖地消失在夜幕中。不一會兒，客廳里便響起男主人的腳步聲。

這次意外發(fā)現(xiàn)，讓露絲對男主人的行為舉止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昂闷婧λ镭垺钡膬?yōu)良傳統(tǒng)，露絲當(dāng)然也繼承得非常徹底。而且，自從有了這個“正事兒”做，露絲煩躁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心情也平和了許多。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露絲把男主人和茜茜女主人的一些基本情況和作息習(xí)慣捋出了個大概：這個茜茜的女主人應(yīng)該是個單身的摩登女郎，習(xí)慣夜生活，很少在白天出現(xiàn)。白天出入時也總是一個人，偶爾帶著茜茜遛彎;周一到周五幾乎總是深夜回來，而且十有八九是和自己的男主人結(jié)伴而歸。兩人或是開車，或是一前一后步行，不變的是兩人在分開前一定會在樹蔭黑暗處纏綿片刻才各自回家;每到周末，總會有輛黑色豪車把茜茜主人接走，周一早晨再送回。

掌握了這些情況，露絲敏感地察覺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如果按照他們?nèi)祟愲娨暲镎f的那樣，這應(yīng)該能構(gòu)成“什么門”事件了吧？可憐的女主人一直蒙在鼓里，每天還照常獨守空房等著男主人歸來，照常把男主人打理得人模狗樣。而男主人每天回來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照樣談笑風(fēng)生，照樣對女主人恩愛有加。人界如此和諧嗎？露絲越來越迷惑不解，越來越對女主人感到不平，也越來越覺得男主人虛偽、骯臟、可惡。于是，每當(dāng)男主人伸手來抱它，它總會機警地躲開，連平時最愛吃的罐頭和小魚干也感覺變了味道。相反，露絲越來越黏女主人，時刻繞著女主人腳邊轉(zhuǎn)，有機會就會在女主人身上“踩奶”按摩，或者舔舐女主人手臂。這天女主人欣喜地對男主人說，露絲越來越乖巧了，手術(shù)果然有效果。男主人回話道，是呢，這手術(shù)確實厲害，露絲現(xiàn)在排斥所有異性了。一旁的露絲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女主人，心里說，我的傻媽媽呀，我是用我的方式在安慰你，懂不？

接下來的日子，露絲對主人們的生活沒了興趣。你們開心就好，我還是思考我的貓生吧，思緒又回到獒虎身上來。這個沒良心的，有一段時間沒來看我了，也不知在哪兒鬼混。想到這，又習(xí)慣地跳上了飄窗，接著，露絲見到了讓它血脈怒張的一幕。

就在不遠處——那塊獒虎曾經(jīng)帶它視察過的領(lǐng)地，后來被女主人抓了現(xiàn)行的草坪上，獒虎和茜茜正在一起追逐著、翻滾著、嬉戲著。

露絲兩只前爪的倒刺深深地插進絨毯，才勉強站穩(wěn)身形，不至于從飄窗跌落。過了好一陣，它才逐漸從混沌中醒了過來，大腦還是一片空白。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是我錯了還是世界錯了？整整一個午后，露絲一直糾結(jié)在這個問題里百思不得其解。玻璃窗映照著它孤單的身影，像一座雕像。

又是一周的煉獄般折磨，露絲才慢慢地復(fù)活過來。此時的露絲早已沒了往日神采，整整瘦了一圈兒，毛發(fā)干枯毫無光澤，只剩心智還算清醒。

女主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露絲的異常，不過已無暇再顧及它——在露絲失魂落魄這段時間，主人家里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

事發(fā)于一天深夜。露絲忽然聽到女主人房間里傳出激烈的爭吵聲，接著是男女主人搶奪電話的叫罵聲，玻璃破碎聲，女主人悲慘的嚎哭聲，亂成了一鍋粥。若是以前，以露絲文靜的性格，早就會嚇得魂不附體，但現(xiàn)在的露絲，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又好像大徹大悟一般波瀾不驚，仿佛世界末日來了也與自己無關(guān)，就那么冷靜地趴在飄窗前，望著遠處撲朔迷離的霓虹燈。

激戰(zhàn)后的主人家里如一潭死水般沉寂。女主人和男主人徹底分居，兩人一貓各揣心事，誰也不搭理誰。主人沒心情照顧露絲，露絲更懶得跟主人賣萌，每天盤踞在飄窗這個自己的小天地里，用旁觀者的眼光冷眼看著世界。經(jīng)過這一系列的變故，露絲對這個世界看得越發(f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它的貓生觀也隨之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甚至悟出了些許禪機。它堅定地認為，外面的世界雖美，卻處處存在著污穢，甚至連自己體內(nèi)切掉的東西也是那么骯臟。它開始慶幸自己做了這個手術(shù)，正因如此，才使得世界還保留一處干凈所在，就是它自己。

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似乎都與露絲無關(guān)，又都被它看在了眼里：一段分居生活后，男主人終于只身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把偌大的空間留給了女主人和露絲;茜茜的女主人再也沒和自己的男主人幽會，每個周末來接茜茜主人的豪車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輛更大的豪車，每天都來接送這個摩登女郎，豪車的主人也換成了一個禿頂老頭……

之后，終于有件和露絲有關(guān)的事情又找上了它——獒虎失戀了。小區(qū)里又來了只比獒虎更彪悍的貓漢子，獒虎大敗，賠了夫人又折兵，茜茜自然跟新的王者花天酒地去了。獒虎故技重施，又每晚跑到露絲的窗外，大唱《一千個傷心的理由》。露絲看著窗外的獒虎，感覺像看到男主人一樣惡心、厭惡。

終于，在嚴(yán)厲拒絕無果后，露絲在飄窗上高高躍起，前爪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準(zhǔn)確地勾住一條繩索，一道卷簾“唰”地落將下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