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偉
記得老底子唱過一首兒歌,“我有一雙勤勞的手,樣樣事情都會做”。我們小辰光作業(yè)只有一點點,一做就做完了,姆媽看我們小囡閑著,就叫我們幫她做家務(wù),什么家務(wù)都讓我們兄妹倆學(xué)著做,只有兩樁事體不許,一樁是爬高揩玻璃窗,一樁是動刀切小菜。
現(xiàn)在回想起小辰光我們做過的家務(wù)勞動,仍舊覺得就在眼面前。
【生煤球爐子】
要是問我,儂小辰光最討厭的家務(wù)勞動是啥?我想也覅想就告訴儂:生煤球爐子。在沒有使用煤氣之前,對阿拉小鬼頭來講,生煤球爐真是件叫人頭疼的家務(wù)勞動。姆媽下班晚,生爐子通常是我們兄妹倆的事。要曉得用點燃了的申報紙把柴爿點著,柴爿再把煤球點著,實在有難度。特別是到了黃梅天,柴爿潮濕,要燒脫好幾張申報紙才能點著柴爿。有辰光看上去明明點著了,煤球壓上去,一歇歇功夫,火又喑脫(熄滅)了。唔沒辦法,只好重新來過,用火鉗把一只只煤球搛出來,重新點著申報紙,點著柴爿,加煤球。一把破蒲扇,“嘩啦嘩啦”拼老命扇,廚房間里的煙,弄得眼淚水嗒嗒滴,面孔齷齪得像只野狐臉。
劈柴爿是件力氣活,爹爹包攬的。他用一把卷了口的舊切菜刀,在水門汀上哼吱哼吱地劈,劈得汗嗒嗒滴,交關(guān)吃力。把劈好的柴爿放在煤球箱旁,堆得整整齊齊,好像大餅配油條。我至今還勿曉得,爹爹是從啥地方弄來的舊木頭?煤球店里有賣煤球煤餅,可從來沒有看到過賣柴爿。爹爹看我們兄妹倆生煤球爐子困難,便請隔壁的銅匠師傅用洋鐵皮敲了只小煙囪。小煙囪下大上小,往點著的煤球爐子上一放,剛才還死樣怪氣的火星,一歇歇功夫就呼呼燃燒起來。后來才曉得這是力學(xué)里的“拔風(fēng)”原理。自從有了小煙囪之后,生煤球爐子的家務(wù)活就不再使我們煩難了。
買煤球也是件吃人的家務(wù)勞動,當(dāng)然依然是爹爹負責(zé)。開始時爹爹借了小推車到煤球店去拉煤球,后來聽說出點鈔票可以叫煤球店里的工人送,爹爹就不再自己推了。送煤球的工人面孔墨墨黑,掛在頭頸里的一條毛巾也墨墨黑。我們班級有個同學(xué)的爸爸是煤球店送煤球的工人,他說他爸吐出來的痰也是黑的。那辰光上海人都交關(guān)節(jié)約,煤球箱角落頭碎落的煤屑,沒有燒透的煤球,敲掉外面枯黃色的灰,里面黑色的煤核,敲敲碎,拌上水,可以搓成一只只煤球。儂經(jīng)??梢钥吹降孛嫔蠒裰囊恢恢蛔灾频拿呵颉_€有,拿燒過的煤球灰擦鋼種鑊子(鋁鍋),也是件蠻吃力的生活。我們力氣小,鋼種鑊子擦不干凈,姆媽就自己來擦。
記得后來爹爹把煤球爐換成了煤餅爐。用煤餅爐的好處是,晚上儂只需把爐子的風(fēng)門關(guān)小一點,留一條縫,第二天早晨再打開風(fēng)門,爐子里的煤餅就會“死灰復(fù)燃”。用了煤餅爐子以后,就不再做煤球了。
據(jù)史料記載,上海最早引進煤氣是為了照明,150多年前6個英國商人向租界工部局寫信,要求把英國的煤氣引進上海,得到允許。他們用招股的方法募集到10萬兩白銀,在今天的蘇州河南岸、西藏中路以西的位置建成了上海最早的煤氣廠。1960年代初,上海的工人新村開始大面積安裝煤氣。我家就是那個辰光裝的煤氣。記得開始一兩個月還沒有裝煤氣表的辰光,按每家人家的人頭算,一個人一個月0.80元,裝了煤氣表后是每個字0.07元。資料顯示,到1966年上海100戶人家中,能用上煤氣的人家還不到6家。
【淘米燒夜飯】
“淘米燒夜飯,儂吃幾碗飯?兩碗飯。儂吃幾碗飯?三碗飯……”
生好煤球爐子,淘米燒夜飯也是我們兄妹倆的事體。淘米這生活簡單,你淘得清爽不清爽也吃不出來??蔁埦筒缓唵瘟?。首先加多少水就得憑經(jīng)驗了,而這經(jīng)驗的取得,是以N次夾生飯、爛飯為代價的。同樣是米,秈米漲性足,大米漲性差。如果米和水的比例掌握不好,燒出來的飯不是夾生飯,就是爛飯(只好再放些開水燒成泡飯或是粥了)。另外不同品種的大米和秈米,漲性也都是不一樣的。記得那些年買大米、秈米和面粉都是有一定的比例。大米配給得少,每次燒飯都是秈米里摻點大米,這就更加增加了加水的難度。飯燒好后還要用小火燜飯(用一塊中間帶孔的蓋板蓋在爐口以阻隔火力)。如果這辰光火候控制有誤,也會出現(xiàn)夾生飯或把飯燒焦的窘相。
那辰光由于人們吃的油水少,飯量嚇得煞人,我見過好幾個一頓吃一斤米的人,勿曉得他們哪來這么多的糧票?記得我的同事曾經(jīng)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一篇小評論,批評“飯吃三碗,閑事不管”現(xiàn)象??梢姟帮埑匀搿笔钱?dāng)年的常態(tài)。那些年很少有人吃完一碗飯不再添飯的,個別“大小姐”只吃一碗飯,背后還要被人議論,“細氣點啥呀?”
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用電飯煲,淘米燒夜飯都不算啥事;不過要是加水比例不對,照樣會燒出夾生飯或爛飯來。
【揀菜剝蠶豆揉面粉】
現(xiàn)在菜場里賣出來的蔬菜都是凈菜,是經(jīng)過菜農(nóng)整理過一遍,把老黃葉子等統(tǒng)統(tǒng)去掉,有的還洗得清清爽爽。而我們小辰光,姆媽下班晚,常常從小菜場里買回來的落腳貨,亂糟糟、臟兮兮的菜,非得揀一遍不可。據(jù)說有個統(tǒng)計,當(dāng)時每10車蔬菜從郊區(qū)拉進城,就有2車菜皮再運回郊區(qū)喂豬或做肥料,一來一去要浪費多少運輸成本啊。現(xiàn)在超市里一只辣椒、兩根茄子裝一只盒子,似乎有點過分細巧了。
當(dāng)年一般家里有小囡的,揀菜的生活好多都有小囡來承擔(dān)。我向來動作快,一歇歇功夫就把菜揀了一遍,將泥塊、野草、老菜皮、黃葉子揀清爽,頗有一種成就感。揀黃豆、綠豆、芝麻,也是一件有趣的生活,我眼睛尖。還有剝毛豆、剝蠶豆,也蠻有趣。在剝好的蠶豆中部拉一條線,剝?nèi)ハ掳氩康亩蛊?,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個戴鋼盔的美國兵的腦袋,沒去皮的部分是鋼盔,露出的豆芽是美國兵的鷹鉤鼻子,哈哈!我們一家門都喜歡吃蠶豆,蠶豆上市的日腳,天天吃蔥油蠶豆,一人一小碗一小碗的吃。姆媽講,蠶豆上市的日腳短,要吃就抓緊吃,她買小菜幾乎天天要買蠶豆,所以我們家里剝蠶豆的生活,必須人人動手。剝蠶豆比剝毛豆便當(dāng),蠶豆大呀,缺點就是會把手弄得墨墨黑。我常常與妹妹比誰剝得好、剝得快。為了剝豆方便,我右手的大拇指指甲總是留得長長的,所以遭到校門口檢查衛(wèi)生的值日生的指責(zé)(值日生在校門口檢查每一個學(xué)生是不是帶手帕、是不是剪指甲之類雞毛蒜皮的事),有一趟我被一名“嚴格執(zhí)法”的值日生拖到老師那里,我申辯,幫大人剝蠶豆,錯在哪里?老師來了個折中判決,“你熱愛家務(wù)勞動是好的,但以后指甲不要留得過長”。蠶豆吃著吃著就老了,姆媽就叫我們?nèi)テ兂啥拱?,燒成咸菜豆瓣酥也蠻好吃的。
那些年買米除了要購糧證和糧票之外,每家人家的米和面都有計劃的,按一定比例購買,至于糯米只有春節(jié)期間才計劃供應(yīng)。還有,考究的人家,買來的米都要揀一遍,把混在里面的泥粒、小石子揀出來。我喜歡揀米(還有赤豆、綠豆),就像有種人喜歡給人家掏耳屎一樣。當(dāng)然我特別喜歡揉面粉,雖然我們南方人不喜歡面食,也翻不出各種花式,吃來吃去是蒸饅頭、燒面疙瘩。我雖然不喜歡吃饅頭、吃面疙瘩,不過揉面粉常常自告奮勇。把面粉倒進面盆里,加上水,然后開始揉,慢慢的,揉成胖乎乎的一團。儂可以像打拳擊一樣,面對一個胖子,任意揮拳,砰砰砰,扎勁。有辰光我會把多下來的面團做只小兔子,用兩粒赤豆嵌在兔子腦袋的兩側(cè)當(dāng)眼睛,一起放進蒸籠里蒸,邪氣有趣。揉完面粉,鼻頭上沾上面粉,鏡子里的我,像京戲里的曹操,壞人,奸臣,交關(guān)有趣。
其實剁肉糜更扎勁,可是我小辰光姆媽一直不準(zhǔn)我動切菜刀,我只能在一旁看爹爹“噔噔噔”地斬砧墩板上的肉,看著怎么從肉粒剁成肉糜,一歇歇“米”字形,一歇歇“井”字形。有辰光姆媽從小菜場買來螺螄,用尖頭鉗軋螺螄屁股的活,姆媽倒是同意的。姆媽不讓我動切菜刀而允許我用尖頭鉗軋螺螄屁股,這個問題我一直搞不拎清。
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只要把家務(wù)勞動跟游戲結(jié)合在一起,自己就不會覺得厭氣,就會覺得好玩、有趣,辰光也過得快。
【汏碗輪值制】
家里的菜都是姆媽燒的。我跟妹妹負責(zé)汏碗,一三五,我汏;二四六,妹妹汏;留個禮拜天,讓爹爹汏。兄妹倆“兩人轉(zhuǎn)”,有辰光會羨慕子女多的人家,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有阿七頭的人家,一個禮拜才輪到一次。
汏碗,姿勢要準(zhǔn)確,否則肚皮上、袖子管里,水濺得嗒嗒滴。姆媽教阿拉汏碗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肚皮不要挺起來,要收縮。看,這個樣子。”我說,那不是《三毛學(xué)生意》里的三毛學(xué)剃頭,師傅教三毛要“挺胸吸肚子”。姆媽講,“一眼(一點)勿錯!”一家門哈哈大笑起來。
那辰光洗油膩的碗筷,先是用淘米水浸一歇,這樣就好洗一些了。熱天洗碗還方便,到了冷天,不當(dāng)心手里一滑,常會敲壞碗盞、調(diào)羹。不過后來有了洗潔精,有了熱水器,洗碗不算件事。至今家里餐后洗碗,我總攬在手里,從不推諉。
【拷醬油】
“打醬油”如今成為流行詞,也遠離本意。不過想當(dāng)年,哪一家小囡唔沒去幫家長拷過醬油?拎著空瓶拷醬油,醬油分紅醬油、鮮醬油(辣醬油不能零拷,只能買整瓶裝的)。紅醬油2角4分1斤,維持了幾乎我的整個學(xué)生時代。醬園店里除了賣醬油、生油、豆油,還賣醬菜(各式各樣的品種好多),還可以拷花生醬、豆瓣醬。有辰光姆媽會特別關(guān)照,在豆瓣醬里再加1分錢辣火醬,回來燒八寶辣醬。一砂鍋八寶辣醬,可以吃一個禮拜。
我出門去拷醬油,如果姆媽等著燒菜要用,一般都來不及。為啥?拷醬油的來回路上,我都會乘機在外面兜一兜,看看弄堂口人家下象棋(往往看大不懂)、下軍棋(可以幫助指點)、下五子棋(這是我的強項)。有辰光看人家吵相罵也會看上半天。至于拷醬油勿當(dāng)心敲碎玻璃瓶或是丟了鈔票的事,也屢有發(fā)生。記憶中出過這樣一個洋相:有一趟家里有人客(客人)要來,姆媽燒菜前發(fā)現(xiàn)油瓶里的油不多了,就叫我拿只空瓶去拷斤生油(花生油),并且勒令不許在外面兜圈子。我急匆匆拿了只空油瓶,快去快來,一歇歇就完成了交辦任務(wù)。這天姆媽燒了好幾只好小菜,一桌人坐下來,吃吃這只菜,說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吃吃另一只菜,也說有種怪味道。尋了半天原因,姆媽突然發(fā)現(xiàn)是油的問題。原來我拿的是一只拷過火油的油瓶(燒暖鍋用的是火油)。火油哪能吃到肚皮里去?不過此刻桌上的菜肴已消滅大半。待大家知道怪味道的原因,一個個都拔直喉嚨,想吐哪里吐得出來?
【從汏絹頭開始】
我汏衣裳是從汏絹頭開始的。
四五歲的辰光,姆媽就開始教阿拉汏絹頭,如何擦肥皂,如何搓,洗,過水……再后來就洗自己的襪子、短褲。記得汏好的絹頭貼在衛(wèi)生間的瓷磚上,干了以后絹頭煞煞平。其實阿拉男小囡是不大用絹頭的,汏好手甩甩干,用袖子管揩鼻涕的也時有發(fā)生。不過到了學(xué)堂門口,值日生就要檢查你有沒有帶絹頭和有沒有剪指甲。
那辰光還沒有洗衣機,每家人家汏衣服都要用汏衣裳搓板。姆媽喜歡清爽,喜歡汏衣裳,喜歡用板刷刷齷齪的地方。外婆常對我抱怨,家里的衣裳不是穿壞的,是被你媽汏壞脫的。如果汏起床單、被單來,姆媽還要大進貢(動靜大),要等天氣好的日腳,一早,先將床單、被單放進大木盆里用水浸透。我家有一塊1米乘2米的汏衣裳板用來汏被頭的(不汏被頭的辰光,姆媽常常在上面裁衣裳,包餛飩,我們小朋友開學(xué)習(xí)小組辰光,就在上面頭挨著頭做作業(yè),我還把它豎起來當(dāng)黑板呢)。汏床單、被單,阿拉插不上手。姆媽把床單、被單鋪在汏衣裳板上,涂上肥皂,然后用板刷“唰唰”地刷,特別是被橫頭地方,比較臟,必須狠狠地刷。姆媽常叮囑我們,“第一趟沒有洗干凈的地方,以后就再也洗勿干凈了”“一個人穿舊衣裳沒有啥好難為情咯,衣裳穿齷齪了也不汏,邋里邋遢的,才坍臺!”平時不大出場的爹爹,這個辰光腰里也扎起了飯單,等姆媽把床單、被單汏清爽,過了水,便跟姆媽一起到空地上絞床單,絞被單。然后一起捧著,小心翼翼地掛到繩子上,唯恐不當(dāng)心拖到地上,還要重汏。
后來市場上一有洗衣機,爹爹就搶先嘗鮮,買了臺“水仙牌”。試運行那天,一大堆臟衣裳扔進洗衣機里,定時,選擇洗衣模式,按鈕一撳。篤定泰山休息,辰光一到,洗衣機“嘀嘀”一叫,衣服洗得噴噴香,姆媽開心得眼淚水都要流出來了。
【太陽出來曬被頭】
每天早上起來攤床(整理床鋪)也是件煩難的事。被頭要折得四四方方,疊得整整齊齊,下面是厚被頭,上面依次是薄被頭、羊毛毯,把被單攤平拉挺,不留一條折痕,把枕頭拍松軟,端端正正放在床頭……有這個必要嗎?晚上還要攤開來睡的。特別當(dāng)家里要有人客來時,姆媽對攤床更是一絲不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