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流淚之謎

莊福亮

清光緒二十六年，陜西正逢旱蝗大災(zāi)，只因近年來甲午戰(zhàn)敗，割地賠款，清廷已無力賑濟。

岑白氏本是漢中人氏，無奈與自己十歲的兒子岑躍也隨眾災(zāi)民一路行乞流亡至西安府。

只見沿途官道清水灑街，黃土鋪路，如此排場讓岑白氏不解，一打聽才知道是當(dāng)今皇上和老佛爺來西安“狩獵”。

岑白氏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頭。

翌日老佛爺一行便來到西安府，沿途百姓俯首跪地，高呼萬歲。到陜西巡撫衙門的門口時，接近門口的百姓突然改了口，高喊道：“草民冒死進(jìn)諫，求老佛爺開恩，救救陜西災(zāi)民?！?/p>

此舉立刻引起了御前第一帶刀侍衛(wèi)路盡忠的警覺，刀已出鞘，嚴(yán)陣以待。

這時李蓮英從馬車?yán)锍鰜恚种蟹鲏m一甩，尖聲細(xì)語地問道：“何人如此放肆，膽敢驚擾鳳駕，胡言亂語？”

路盡忠持刀柄作揖，道：“回稟李公公，依屬下看好像是災(zāi)民，待我前去查明真相?！?/p>

李蓮英微微頷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這時岑白氏拉著岑躍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電光火石之間岑白氏母子已經(jīng)被侍衛(wèi)反剪雙手按倒在地，岑躍嚇得已經(jīng)哭不出聲來。

接著，岑白氏對李蓮英說道：“大人，草民岑白氏，我們不是刺客，但凡有一絲活路也不敢跟眾災(zāi)民賭上身家性命驚擾鳳駕。我們乃是漢中居民，日子雖清苦，但溫飽無憂，不想今年趕上旱蝗大災(zāi)，覆蓋州縣六十有余，我等無奈流亡至西安府。求求老佛爺看在我年幼的孩子分兒上，救救我們！”

慈禧喚李蓮英過去，李蓮英親自為慈禧放好墊腳的凳子，掀開車簾，扶慈禧下了馬車。慈禧仔細(xì)打量著這岑白氏母子，先是一愣。

接著又往前走了幾步，若有所思，竟然“嚶嚶”地哭了，哭得是哽咽難平。只見李蓮英眼里露出一絲寒意，眉毛微微一挑，好像想起了什么，連忙掏出手絹為慈禧擦去了眼淚，輕輕地說：“老佛爺，沒事了，沒事了?！?/p>

慈禧這才回過神來，頓感失態(tài)，說：“快快松綁，起來說話，諸位鄉(xiāng)親大家都快起來吧?！?/p>

接著慈禧深情地說：“我朝自世祖章皇帝定鼎中原，歷代君主克寬克仁，惟精惟一，國泰民安，未曾想陜西竟遭旱蝗之禍，哀家愧對天下黎民百姓?！?/p>

此語一出，光緒皇帝、李蓮英及一路隨行的官員全都跪倒在地，高呼：“是臣等無能，望老佛爺責(zé)罰?！?/p>

慈禧說：“大家都平身?！?/p>

接著慈禧吩咐李蓮英：即刻開設(shè)粥棚，讓災(zāi)民都吃上一口熱乎飯。

岑白氏感激涕零連忙跪地磕頭謝恩，高呼老佛爺圣明。

老佛爺下令不到半天的工夫，粥棚就搭好了，災(zāi)民總算吃上一口飽飯，一時間老佛爺?shù)挠H民形象傳遍了大街小巷。因為慈禧自詡鳳命，故坊間流傳著鳳流淚的美談。

第二天岑白氏等一眾災(zāi)民早早地來到了粥棚處，可是根本沒人，結(jié)果從日上三竿一直等到夕陽西下。

岑白氏以及眾人便到巡撫衙門理論，可巡撫衙門門前全是八旗兵勇，眾災(zāi)民剛剛說明緣由，就已經(jīng)被亂棒打出，并告知：施粥一事已然了結(jié)，不可再提。

自古民不與官斗，災(zāi)民不再自討沒趣，紛紛離開。

岑白氏心想：老佛爺憂國憂民那可是情真意切，甚至痛哭流涕，可是為什么今天竟然收回成命？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中飽私囊。

岑白氏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自小家境貧寒，靠街坊鄰里接濟才長大成人，望著失望離開的眾鄉(xiāng)親，岑白氏覺得應(yīng)該為鄉(xiāng)親們討個說法，爭取讓老佛爺繼續(xù)把粥棚開設(shè)下去，直至度過饑荒。

岑白氏有自己的小算盤，因為自己有一個表妹名叫荷花，寶雞人，早年入了宮，現(xiàn)在是御膳房的掌事姑姑，無論老佛爺去哪兒，荷花都跟到哪里，也許會知道其中緣由。

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岑白氏正愁如何聯(lián)系上荷花的時候，八旗兵勇在菜市口貼了一張“納賢榜”：現(xiàn)陜西巡撫衙門開設(shè)“御膳房”，設(shè)葷局、素局、陜西特色局等等，現(xiàn)招納陜菜名師大廚。

這岑白氏早年在大戶人家做伙房丫頭，且刻苦鉆研，陜菜對于她來說樣樣精通，甚至連“花打四門”這樣男人們才能掌握的絕技都不在話下。

岑白氏連忙換上一身干凈衣服，梳好發(fā)髻，決心一試。

真是技不壓身，岑白氏以金邊白菜、胡辣湯、葫蘆雞等拿手菜順利打動主考的師傅們，來到陜西特色局，與自己的表妹荷花相見。只是荷花對于停止施粥的事并不知情，看來只有老佛爺才能解此疑惑了。

陜菜對于老佛爺來說吃著新鮮，由廚師親自呈給老佛爺，終于有機會面見慈禧，岑白氏激動萬分。看見慈禧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做的“金線油塔”，岑白氏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說道：“老佛爺在上，民女有事相求?！?/p>

只見慈禧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荷花見狀也連忙跪倒在地說道：“回稟老佛爺，這是陜西特色局新來的廚娘，沒承想能為老佛爺做御膳，今兒又一睹您的圣顏，激動不已，愿常伴您左右服侍?！?/p>

慈禧眉頭這才微微舒展，接著李蓮英說道：“都下去吧。”

荷花拉著岑白氏回到陜西特色局，荷花說道：“姐姐，你太沖動了，我知道你想為災(zāi)民討說法，但是現(xiàn)在不是時候，老佛爺?shù)男睦铿F(xiàn)在惱火著呢。

“洋人都打到北京城下了，老佛爺這才帶著光緒皇帝‘西狩。離開京城時狼狽不堪，慌不擇路，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還好李公公就在身邊，一把扶住了老佛爺，李公公手里的拂塵把老佛爺?shù)囊路渥佣即疗屏?。這剛到西安，好不容易喘口氣，你還……”

荷花本來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卻被進(jìn)來的廚師打斷了。

慈禧不再恩施粥棚的事岑白氏還沒搞清楚，這巡撫衙門里又出現(xiàn)一件怪事讓岑白氏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每天都有好多侍衛(wèi)來來回回地在尋找著什么東西。

即使是隨行的官員以及王公大臣都得把自己的一應(yīng)行李打開讓其過目，甚至連宮女太監(jiān)雜役的外套也都得脫掉，看看是否有夾帶。

就連“御膳房”也來過了好多次，角角落落，事無巨細(xì)，但每次都是一無所獲。這天岑白氏給老佛爺做五香臘牛肉，結(jié)果竟然從腌漬的缸里取出一個油紙包裹。

打開包裹里面是兩件大褂，一件是婦人穿的黃色褂子，一件是男式青色褂子，材質(zhì)還是很不錯的，只是可惜的是這件婦人穿的褂子袖子竟然裂開了一個口子，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因為是放在腌漬的牛肉的最下面，所以竟然躲過了侍衛(wèi)的次次搜尋，要不是上面的牛肉吃光了，這次也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岑白氏暗暗心想：是誰把這兩件褂子放到裝滿牛肉的缸里呢？

正愣神呢，只見荷花眉頭緊鎖說：“姐姐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老佛爺倉促離京，衣服被戳破的事情嗎？那天我話并沒有說完。據(jù)說當(dāng)時老佛爺只穿了一件黃布大褂，皇上只穿了一件青洋縐大褂?！?/p>

岑白氏仿佛明白了什么，說：“荷花，你說這兩件衣服有沒有可能就是老佛爺和圣上當(dāng)初離開紫禁城喬裝時所穿？若如此確有損天家顏面，自然不能留在世上，只是還未來得及銷毀竟然遺失。所以老佛爺命侍衛(wèi)前去尋找，卻并沒有說要找的是什么。因為正是冬天，擔(dān)心是不是窮苦的宮女太監(jiān)雜役不知內(nèi)情，拾到后以為是尋常之物，留下己用，穿在棉衣里面，所以才讓雜役太監(jiān)宮女脫掉外套。而那些王公大臣卻沒有這樣去尋找，是因為他們不會去穿拾來之物?！?/p>

岑白氏一個激靈，自己好像明白了當(dāng)初鳳流淚的癥結(jié)所在。

荷花說：“在天家辦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啊，我看還是按原樣放回去的好，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啊！”兩人見沒有人發(fā)現(xiàn)就把包裹重新放好了。

午膳時間岑白氏把剛做好的“甑糕”裝在食盒里隨傳膳太監(jiān)給老佛爺送去。在老佛爺屋子門口，岑白氏只聞到一股焦糊味道。只見臺階下一個火盆里還在冒著黑煙，岑白氏眼尖，一眼就看出來火盆中尚未完全燒掉的一塊布，正與自己在臘牛肉缸里發(fā)現(xiàn)的兩件褂子布料是一樣的。絕對不會如此巧合，不知是不是侍衛(wèi)發(fā)現(xiàn)呈給老佛爺邀功了？

看得出這天的午膳慈禧心情大好，吃得比以前多，而且還和岑白氏拉起了家常，賞了十兩銀子。

岑白氏小心地回答著老佛爺，心里卻想著當(dāng)初第一次面見慈禧，攔鳳駕、求恩施的那會兒：當(dāng)慈禧看到被按倒在地的自己和躍兒的時候，先是一愣神，緊接著便哭出了聲響，李蓮英的表情也很不自然。

整個事情的導(dǎo)火索是因為自己穿著一件黃布大褂，躍兒穿著的是一件青布褂子，自己跟躍兒是母子，穿著的衣服又跟老佛爺與皇上這對母子極為相似，當(dāng)時又同樣是那么狼狽。

慈禧仿佛看到了西逃時的自己，委屈和辛酸再也控制不住，所以才痛哭流涕。在災(zāi)民面前如此失態(tài)有損天家威嚴(yán)，為了挽回影響，所以才說是可憐陜西災(zāi)民，既然話已經(jīng)說出口，就要做做樣子，答應(yīng)恩施粥棚。

但是巨大的開支讓慈禧后悔不迭，甲午戰(zhàn)敗，割地賠款，園林修建，財政枯竭，所以恩施粥棚這事才不了了之。

所謂伴君如伴虎，天家的心思常人無法捉摸，只不過是因為兩件相仿的衣服竟然發(fā)展成這樣一出出爾反爾的鬧劇。

了解了事實的真相，岑白氏不再對為鄉(xiāng)親們討說法、爭粥棚、度饑荒抱有任何希望了。

轉(zhuǎn)眼來到第二年，李鴻章、奕劻等留守的大臣與洋人談判議和，老佛爺和光緒皇帝即將要回北京。

知道消息后，岑白氏與荷花自稱身體不適沒有回鑾，望著浩浩蕩蕩的回鑾隊伍，岑白氏不禁感嘆：不知道這大清王朝也會像這回鑾的隊伍綿遠(yuǎn)流長嗎？

選自《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