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陳戰(zhàn)東，焦作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河南日報》發(fā)表過《老家的年》《月是故鄉(xiāng)明》《他的微笑》《播種》《街上人》《老井》等散文作品，作品曾獲省級征文二等獎，被河南省委宣傳部發(fā)文表彰。

“受今年第14號臺風影響，未來一周，我國中、東部地區(qū)將有一次大范圍降雨天氣過程，其中一些地方還將出現(xiàn)暴雨、特大暴雨”——守在電視機前的趙宇博一個激靈，立馬調(diào)大音量，吼停旁邊吵鬧的孩子，把耳朵湊到電視屏幕上聽完了天氣預報。

終于有雨了，而且還是大暴雨，趙宇博長出一口氣，憋在胸口的煩悶一掃而光。多少天來，趙宇博都在等著天氣預報里的好消息，從手機到電腦再到晚上七點半的央視，無論哪種途徑，每一次都是失望，直到今天。暴雨還沒來，趙宇博已經(jīng)淋了個透，久旱逢甘霖般地舒坦得勁。

趙宇博穿上衣服，甩開抱在腿上的兩個孩子，扭頭出了家門。行將關門的一剎那，門縫里傳來了孩子“爸爸不走”的哭喊聲，也傳來了老婆李雪薇“大晚上去哪兒”的吼叫聲。孩子的哭喊無濟于事，李雪薇的吼叫立馬吼停了他的腳步。

加個班。

加個屁班！天天加班，真拿自己當根蔥，地球離了你還不轉(zhuǎn)了！

突然傳來了咣當一聲響，眼前的門居然重重合上了，像是打了門縫里面李雪薇一記響亮的耳光。趙宇博驚訝半天才看見自己從門上收回來的那只手，也看見了自己轉(zhuǎn)身下樓時那堅決的背影。等那個出竅的意識攆上身體重新合二為一的時候，趙宇博已經(jīng)坐進了汽車的駕駛室。啟動，掛擋，轟油門，開音樂，周杰倫的《雙節(jié)棍》，“哼哼哈嘿”的聲音沖擊耳膜，敲打玻璃，奔向烏云密布的夜空。

到單位打開電腦，調(diào)出那篇已經(jīng)寫好的匯報稿，趙宇博毫不猶豫地刪掉了最后一段話，重新敲打起鍵盤來，噼里啪啦的聲響回蕩在黝黑空曠的樓道里，像戰(zhàn)時地下電臺的神秘的發(fā)報聲。那冥思苦想了好幾晚的一段話，那耗費心血幾近難產(chǎn)的一段話啊，居然不到半個小時就橫空出世、耳目一新了，趙宇博像盯著熟睡的孩子一樣看了又看，發(fā)出了一聲“perfect”。

趙宇博大學畢業(yè)就考入市水利局工作，學的是財會，干的卻是文字材料的活。水利局缺寫手，好不容易來個大學生，能寫不能寫都得讓你先寫上。寫著寫著就寫上了道，把單位的工作寫得井井有條、錦上添花，把辦公室的老寫家寫入了冷宮，把自己寫成了領導的左膀右臂。局長潘火正去哪副局長可以不去，趙宇博都得去。副局長們各管一攤兒，是自己的事往自己身上攬，不是自己的事高高掛起。趙宇博就不一樣，身份雖是普通科員，操的卻是領導的心，所謂“身在兵位，胸為帥謀”。趙宇博一去，潘火正就大膽做事，放心講話，還沒返回辦公室，似乎就看見了擺在案頭的一篇篇白紙黑字的工作信息、調(diào)研報告、重要講話，意思不漏，精神不差，大筆一揮批上字，該學習的學習，該貫徹的貫徹，不僅有了落實工作的抓手，也有了當領導的威嚴。

趙宇博已經(jīng)成了潘火正的影子，按說應該形影不離，可今年的防汛工作開始后，影子就離開潘火正，到了防汛指揮部。防汛指揮長是新任市長廖華敏，搞文字材料出身，常常因為下屬文稿質(zhì)量問題火冒三丈，潘火正為防萬一，只好忍痛割愛，不僅派去了文字能手趙宇博，還派去了水利專家副局長張?zhí)焐?，盡最大努力博廖華敏滿意。

一夏少雨，時間很快進入了七下八上的關鍵時段，張?zhí)焐睦锉闫呱习讼缕饋?。他放下手頭工作，帶著趙宇博搞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主汛期隱患排查活動。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張?zhí)焐吹煤茏屑殻迷谝郧暗姆姥垂ぷ髟鷮嵉轿?，一路無事。行將結束的時候，張?zhí)焐鷧s站在市南端的長水河大橋上發(fā)起了呆。長水河大橋正在進行翻修，橋邊一條跨河便道上車輛轟鳴，場面繁忙。

趙宇博見狀高興地說，要是潘局長看到這樣的場面肯定高興，照這速度，如期完成任務不成問題。

長水河大橋翻修也是廖華敏上任后力抓的工作。長水河大橋是市區(qū)通往市一中的重要通道，但由于年久失修關閉了好幾年，市民們年年反映不見動靜，趁著新市長廖華敏到任再次圍到了市政府門前，沒想到廖華敏當天就接見了群眾代表，第二天就在報紙上向全體市民公開承諾，長水河大橋翻修工程即日啟動，保證八月底前竣工通車，不影響一中開學使用。由于工期和汛期重疊，市政府決定由市水利局牽頭開展工作，潘火正承接這項工程時興高采烈，當成是新市長對自己的信任，正好可以在自己沖擊副廳的關鍵時期好好表現(xiàn)一番，但萬萬沒想到，市長的信任會變成燙手山芋。

錯，張?zhí)焐幊林樥f，潘局長見到這樣的場面恐怕該睡不著覺了。

為什么？趙宇博一臉驚愕。

小趙，在水利局工作這么多年，你就看不出一點問題？張?zhí)焐桓笨伎稼w宇博的口氣。

機械車輛上得還不夠多，工程進度還不夠快？

張?zhí)焐鷵u了搖頭。

工程質(zhì)量有問題？

張?zhí)焐鷵u了搖頭，我已經(jīng)提示過你了。

哦……趙宇博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一點線索。

我不是說了嘛，你在水利局工作這么多年，就是讓你從水利的角度考慮問題，我們今天是干啥來了？

噢，防汛。趙宇博恍然大悟。

說下去。

施工便道。

張?zhí)焐刂嘏牧艘幌纶w宇博的肩膀，對頭。那個施工便道阻斷了水路，而且還把兩邊的堤壩劃開了兩個口子，洪水過來被便道一擋，正好順著口子流往地勢較低的南部城區(qū)。

那，咋辦？

咋辦？那是潘局長的事，我們的任務就是如實匯報情況。

如實匯報的材料比較好寫，趙宇博不到一個小時就起草完成，交張?zhí)焐鷮彾ǎ瑥執(zhí)焐蛔譀]改直接呈送潘火正，潘火正當天下午就火急火燎地趕往了長水河橋施工現(xiàn)場。一看到那條施工便道，猛拍腦袋，作為一個老水利怎么就沒想到修便道會影響防汛呢，真是丟人。沒錯，這條便道正是潘火正親手簽批同意修建的。施工方的理由很充分，長水河橋翻修進入到了中間階段，沒有便道，大型機械過不去，影響施工進度。影響到什么程度呢？施工方倒排工期，把任務細化到天到小時，滿滿當當?shù)匕才诺搅?月30日。潘火正見了這個安排當場就問，8月不還有個31日嗎，怎么沒有安排工作？施工方負責人沒聽出潘火正的奚落，當即回答，哦，疏忽了，我這就回去修改完善。潘火正被他氣笑了，安排個鬼，好賴話聽不出?。“讶掌谕ㄍㄌ崆?，竣工驗收日期定為8月15日。施工方負責人說，廖市長說的是8月底……潘火正一拍桌子，我們不提前驗收，8月底開天窗咋辦？再說了，打個提前量，萬一哪個關節(jié)卡脖子了還有個補救的時間，你倒好，安排的可叫一個滿當。施工方負責人面現(xiàn)難色，這，恐怕不好完成啊……潘火正打斷他的話，好不好完成都得完成，就這么定了。施工方負責人說，那，那這個施工便道更得抓緊修……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潘火正在施工建議書上批下的“同意”兩個字。

老張，問題真有你說的那么嚴重么？潘火正望著涓涓細流的長水河，心情終于平靜下來。

張?zhí)焐豢月?，他知道潘火正一旦問你問題，不能太快接話，否則與他的意見相左，少不了挨批。

你看這個長水河，名不副實嘛，都快干成一條小溪了，完全不像有大洪水的樣子嘛。

張?zhí)焐€是不吭聲。他已明白了領導的意圖，但卻不打算按照領導的意圖往下順，水利人的本能要求他必須實話實說，廖市長說了，防汛要按50年一遇的標準進行準備……

屁話，我不知道嗎！潘火正打斷他的話。

張?zhí)焐鞠虢璐箢I導的話為自己的觀點撐腰，沒想到卻犯了大忌，潘火正最恨別人用比他級別高的領導壓他。

別說50年，就是100年，咱們這兒啥時候發(fā)過大水？

防汛這事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趙宇博悄悄拉了拉張?zhí)焐囊陆?，張?zhí)焐抛×丝凇?/p>

潘火正沉默片刻，抬頭反問，那你說咋辦？

張?zhí)焐f，我負責防汛，就還從防汛的角度說說我的意見，一是需對橋下阻水部分也就是施工便道按主河槽底寬80米、口寬120米、深4米進行開挖，保證上下游順暢連接;二是堵住堤壩缺口，恢復堤壩原狀;三是清運河道內(nèi)垃圾。而且要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7月份，要趕在七下八上來臨前做好這些工作。

把施工便道挖個口不還等于拆了便道嘛，機械過不去照樣干不成活。

張?zhí)焐豢月暋?/p>

潘火正嘆了口氣，我知道工程的事兒不歸你管，歸我管！

回到單位，潘火正把趙宇博喊到辦公室，親自給他倒水遞煙，趙宇博受寵若驚，蹦起來自己動手，潘火正不讓。忙活完了，潘火正往轉(zhuǎn)椅上一躺，望著天花板問，小趙，你說咋辦？

趙宇博揣著明白裝糊涂，啥咋辦？

潘火正瞪了他一眼，趙宇博馬上說道，如實向廖市長匯報，都是他主抓的工作，讓領導拍板決定。

要都是你這么想，有困難了往領導那兒一撂，還要我們這些干活的人干啥？小趙你給我記住，以后無論到哪個工作崗位上，領導交代的事情，一定要等有了成熟的方案再去匯報，不要輕易給領導添麻煩。

潘火正是在給趙宇博傳授為官之道，也是在給自己討好巴結領導找臺階下。

趙宇博紅了臉頻頻點頭，知道了，記住了。

小趙啊，今天找你來不是這事，是關于你的事。你來單位時間也不短了，就沒對自己的前途有啥想法？

哦……沒，沒有，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咱們單位僧多粥少，四五十歲的科員還有好幾個，要老這么論資排輩，就把你們這些能干活的年輕人都耽誤了。我先給你透個氣，經(jīng)班子會研究，要拿出幾個副科級崗位公開競聘，你好好準備一下，到時候不要給我丟臉。

還有什么事能比這事更讓人激動的呢！趙宇博原來也以為自己是個一心工作不圖功名的人，甚至常?？谌魬液拥貏駥б恍┘惫耐屡笥?，但眼看著周圍人一個個往前挪步，一些比自己晚參加工作的人都走到了自己前面，心里還是苦悶起來，又有了上學時成績考砸后的感覺，怕走親串友，怕同學聚會，硬生生把一個活潑開朗的趙宇博活成了中年宅男。即便如此，還是不得消停，家里李雪薇的奚落更讓他無地自容。李雪薇本身家境就好，最近又評上了副教授，立馬更加高大起來，說話全是命令，口氣不容置疑，看到趙宇博常常舍小家為大家泡在單位里還前途暗淡，時不時再嘲諷兩句，趙宇博動手打人、摔門離婚的心思都有了。但畢竟心虛氣短，心里的火氣再旺，都只能包裹起來灼燙自己。

趙宇博今天準點下班，接回了上小學的女兒和上幼兒園的兒子，又進廚房做起了飯，叮叮咣咣的聲音里馬上有了李雪薇贊許的笑容。李雪薇笑，趙宇博也笑，竟然像客廳的孩子們一樣哈哈笑出了聲。

發(fā)啥神經(jīng)呢？

李雪薇冷不丁的聲音嚇了趙宇博一跳。趙宇博回頭，卻沒有看見想象中的笑容。李雪薇一如既往地高大深沉，目光如炬，立馬把剛剛膨脹起來的趙宇博盯回了原形。

回來了？下班挺早啊。

沒有你早。說吧，做啥虧心事了？

沒，沒啊，什么，虧心事？

沒做虧心事你結巴啥？

我，我，沒，沒結巴，啊。

客廳里的兩個孩子都嘿嘿笑了，李雪薇也沒笑。

你這又是接娃，又是做飯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李雪薇原來這樣想，本打算在飯桌上舉杯時再一顯身手的好消息都開始替趙宇博鳴不平了，爭先恐后地聚集到了嗓子眼兒，剛看見他嘴唇上的一條縫，就一股腦地蹦進了李雪薇的耳朵里。李雪薇愣了片刻，居然張著嘴撲向了趙宇博，趙宇博以為她要咬人，本能地往后退，卻在退的過程中看見了一張迷人的笑臉。李雪薇和趙宇博在廚房里對上了嘴，孩子們在客廳里鼓起了掌。

我從沒見爸爸媽媽這么好過。

我也是。

孩子們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就比如當晚他們熟睡后身邊發(fā)生的事情，估計一輩子都不會見到。從做完飯開始，李雪薇就把趙宇博變成了家里第三個孩子，和兩個小家伙一起端坐在桌子前，眼巴巴等著大人盛飯、端飯、拿筷子、拿勺。李雪薇忙活完開始喂孩子，喂孩子時也把一勺飯伸到了趙宇博嘴邊，趙宇博張嘴的一剎那才意識到自己畢竟不是孩子，又合上了嘴。他是出戲了，李雪薇卻入戲太深，接著就“啊”了一聲，趙宇博只好乖乖又張開了嘴。一吃完飯，李雪薇又往客廳扔下幾個玩具，孩子們玩去吧，媽媽收拾碗筷。玩具不多不少正好三個，他若不去，就是打牌中的三缺一，就是分配中的導火線，孩子們保準會為那多出來的一個玩具打得頭破血流，他只好蹲在客廳里也玩起了玩具。孩子們都睡著后，李雪薇把趙宇博往床上一摁，臉就埋在了他的雙腿間，隨著一頭濃密的秀發(fā)上下起伏，趙宇博飄飄欲仙，哼哼唧唧起來。

兩個人折騰到大半夜，實在折騰不動了，都心滿意足地攤在床上，扯起了閑篇。

你可得把握好這次機會，雖說是公開競聘，該靠牢的關系還得靠牢。

咱沒有關系啊。

傻呀，潘局長啊，他能給你透消息，就是把你當成了自己人。

哦……請客送禮不合適吧，八項規(guī)定這么嚴。

誰讓你請客送禮了，你得在工作中好好表現(xiàn)，讓領導滿意了，讓領導覺得離不開你了，就啥都有了。

不再埋怨我加班多了？

好好表現(xiàn)就非得加班嗎？你這人就這毛病，從結婚起都開始說你，就是改不過來，干個啥事碗是碗、鍋是鍋的，就不會洗碗的時候把鍋也刷了，非得干完這樣才能干那樣，效率不低才怪呢……

美好的意境就此破碎，趙宇博十分后悔多的那句嘴。

廖華敏要聽工作匯報，長水河橋翻修和防汛兩會合一，一時難為壞了潘火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手心手背都是肉”“生存還是毀滅”，這些個鬧心的話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腦海里晃悠，讓潘火正的憂愁蒙上了濃厚的歷史滄桑感，他似乎站在了一個重要的歷史關口，要做一個影響歷史走勢的重要決定，其間得失利弊，是得好好俯仰天地放眼量。羽扇綸巾不具備條件，就拿起一張A4紙把陣陣涼風扇在了那張深邃凝重的臉上。眼下的情勢，是保了長水河橋翻修的工期就會降低防汛的標準，保了防汛的標準就會影響長水河橋翻修的工期，必須丟車保帥才能顧全大局，可究竟誰是車誰是帥呢？長水河橋翻修是廖市長一上任就向全體市民作出的鄭重承諾，白紙黑字印在報紙上，若是不能如期竣工，讓他的面子往哪兒擱。防汛呢，張?zhí)焐本珠L的擔憂不無道理，搞水利的都知道，災害預防防的就是那個萬一，不出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出事就是天大的事，絕不可兒戲視之。哎呀呀，真真愁煞人也。

潘火正幾乎天天主持召開班子會，有時候是在會議室，有時候是在長水河橋畔，他讓大家暢所欲言，希望能在廖市長聽匯報前有個成熟的意見。叨叨來叨叨去，每個人都只說利弊，不作表態(tài)，除了張?zhí)焐執(zhí)焐€是力主棄工程保防汛，強調(diào)汛期防汛大于天，一切工作都得往后站，無奈每次慷慨激昂地發(fā)完言，只有空曠的余音跟他附和。潘火正見會議成效不明顯，按耐不住發(fā)了聲，老張我問你，如果挖了施工便道，延后了長水河橋翻修的工期，長水河里還一直都是涓涓細流咋辦？

就這么一句問話，立馬活躍了會議氣氛，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致支持棄防汛保工程來。爭先恐后，態(tài)度鮮明，理由充足，論據(jù)扎實。有人從施工便道堰塞湖的長寬高入手，條分縷析地論證它的蓄水能力，指出僅這一個湖就可以阻擋50年一遇，不，100年一遇的大洪水，施工便道不僅不會成為防洪隱患，還會成為防洪功臣。有人從本市汛情歷史入手，引經(jīng)據(jù)典，本市自有人類活動跡象以來，還從未有過洪水淹沒腳踝的歷史，即便洪水順著堤壩缺口流到了南部城區(qū)，就當是為人們免費提供了一次親水戲水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有人從天氣預報入手，說手機上、網(wǎng)上、電視上、報紙上、廣播上均未預報近期有大雨，即便預報有大雨，預報也常常不準，所以，洪水的出現(xiàn)就像中彩票一樣困難……

會議在七嘴八舌中散了場，大家拍拍屁股各回各家，只有潘火正、張?zhí)焐?、趙宇博留了下來，三人好一陣沉默，沉默過后潘火正只說一句話就離開了。潘火正說，小趙，準備匯報材料吧。

趙宇博問張?zhí)焐瑥埦?，咋辦？

張?zhí)焐f了句“你看著辦吧”，也離開了。

到頭來，這么重大的歷史難題不是留給潘火正的，而是留給趙宇博的。廖華敏市長很快就要聽匯報，如果單聽防汛或者工程都好辦，可偏偏要同時聽。如果防汛和工程的牽頭單位不同也好辦，可偏偏是同一家。如果領導給個明確的方向也好辦，可領導偏偏模棱兩可——不對，領導已經(jīng)給了方向，只不過是不同的方向，到底該傾向于潘火正還是張?zhí)焐?？按說這也不是個難題，當然該傾向于一把手的，官大，掌握著自己的錦繡前程，老婆李雪薇那句“讓領導滿意”的叮囑言猶在耳，可偏偏自己脫崗抽調(diào)到了防汛辦，目前的直接領導是張?zhí)焐?，而張?zhí)焐囊庖娝坪醺械览怼?/p>

沒有如果，趙宇博就天天泡在單位里琢磨材料，生生把近段時間以來嫵媚性感的李雪薇變成了望夫石。

其間，張?zhí)焐謳еw宇博跑了幾次現(xiàn)場，尤其是市區(qū)的河道堤壩，察看險工、險段以及新修堤防的牢固程度。同時對各責任部門的防汛預案、應急措施、物資準備、通信保障等方面給予了現(xiàn)場指導。張?zhí)焐粎捚錈?，底下的單位不勝其煩，面上掛著笑，心里罵著娘。趙宇博半開玩笑地說，張局，我怎么感覺你越來越像《大話西游》里的唐僧了。張?zhí)焐涯樢怀?，哪里哪里，唐僧是佛，我就是個平凡人。張?zhí)焐鷽]看過《大話西游》，就沒聽出趙宇博的奚落，反而當成是對自己的夸獎，干起活來更加賣命。本來上午的巡查已經(jīng)結束，張?zhí)焐詻]要回單位的意思，遞給了趙宇博一摞宣傳頁，要他和自己一起站在路口發(fā)放。趙宇博起初不好意思，一看人家堂堂處級干部、老同志都發(fā)得津津有味，只好硬著頭皮發(fā)放起來。邊發(fā)邊看，宣傳頁上全是“家中遇到洪水怎么辦”“駕車遇到洪水怎么辦”“野外遇到洪水怎么辦”……一時間，趙宇博眼前烏云密布、洪水滔滔，一片汪洋中到處是漂浮的汽車和呼救的群眾，不禁打了個冷顫說，我怎么感覺洪水已經(jīng)淹到脖子根兒了。張?zhí)焐f，這就對了，啥叫未雨綢繆，這就是，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防汛減災知識……話說個半截兒，就看見剛領過宣傳頁的路人把宣傳頁扔進了垃圾桶，反而展開手中的房地產(chǎn)宣傳頁大聲朗讀起來。

晚上，趙宇博又在《新聞聯(lián)播》后面的天氣預報里看到了洪水，比宣傳頁上的洪水更兇猛更形象，似乎已經(jīng)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大水漫了金山寺，到處千瘡百孔，哀嚎聲起——世事不幸，趙宇博之幸也。有了這場天氣預報里的暴風雨撐腰，趙宇博的匯報材料一蹴而就，酣暢淋漓。

材料呈送給潘火正審閱之前，趙宇博做好了挨批的準備，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甚至材料摔在臉上，他都會笑嘻嘻地撿起來重新寫起。但至少，我心安矣。就是那天和張?zhí)焐黄鸢l(fā)完宣傳頁，趙宇博決定了材料的寫法。那天午后，他們一起在單位吃外賣，張?zhí)焐坏皖^，他看見了這位最年輕局領導頭頂?shù)陌装l(fā)。張?zhí)焐怀酝觑?，他聽見了這位精力最旺盛局領導趴在辦公桌上震天響的鼾聲。

材料呈送給潘火正，潘火正卻沒有看，讓他直接交辦公室打印分發(fā)，一如既往地對趙宇博信任有加。

廖華敏第二天準時來到了水利局三樓會議室，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結束，廖華敏的講話開始，頭一句就是拜拜，會場一愣，廖華敏接著說，拜拜了暴風雨。據(jù)我在省氣象臺的一位朋友說，暴風雨改線了，不來我市了。

如雷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掌聲中，廖華敏拿起桌上的匯報稿開始看，潘火正拿起桌上的匯報稿開始念……

趙宇博知道，本市頭頂?shù)谋╋L雨雖然不來了，但他趙宇博頭頂?shù)谋╋L雨卻正在趕來的途中。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