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毛詩·鄭風·子衿》大概是最能體現(xiàn)后代學者對漢宋詩經(jīng)學迷惑態(tài)度的一篇了?!对娦颉吩唬骸啊蹲玉啤罚虒W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边@兩句話中,前一句屬于舊《序》之解題,后一句則是漢儒闡發(fā)此詩之經(jīng)義。對此,晚明學者郝敬(1558—1639)曾辨云:“古《序》曰:‘《子衿》刺學校廢也?!唬骸畞y世則學校不修焉?!盵1]“刺學校廢”作為《子衿》之旨,自鄭玄為《毛詩》作《箋》至孔穎達編定《毛詩正義》未更??住妒琛吩唬骸班崌y,不修學校,學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陳其留者恨責去者之辭,以刺學校之廢也。”[2]367至宋代歐陽修(1007—1072)亦云:“據(jù)詩三章皆是學校廢,而生徒分散,朋友不復群居,不相見而思之辭爾?!盵3]其后程頤(1033—1107)[4]、蘇轍(1039—1112)[5]、呂祖謙(1137—1181)[6]等皆從之,惟朱熹(1130—1200)獨以為“淫亂之詩”[7]2738“其辭意儇薄,施之學校,尤不相似也”[8]372。朱子以后,雖有戴溪(1141—1215)[9]、段昌武(1238—?)[10]等人仍宗漢唐舊說,然崇朱愈甚,《子衿》“淫詩”之說亦愈甚。至元明兩代,學者或墨守《詩集傳》(以下簡稱《集傳》),或發(fā)明《集傳》,或據(jù)《集傳》雜糅漢宋,竟無人敢疑朱子之說。抵清,姚際恒(1647—1715)首先疑之,提出“此疑亦思友之詩”以更正朱子之“淫詩”說,又云:“玩‘縱我不往’之言,當是師之于弟子也。”[11]方玉潤(1811—1883)承之云:“《序》謂:‘刺學校廢也?!啤⑺?、元、明諸儒皆主其說,而《集傳》獨以為淫詩。迨至《白鹿洞賦》又云:‘廣青衿之疑問?!杂谩缎颉氛f,是非之心終難昧矣?!盵12]其后學者皆多有攻駁,至王先謙(1842—1917)著《詩三家義集疏》引魏武帝《短歌行》《魏書·高允傳》《北史》以證“皆用《序》說,三家無異義”[13]364,可謂終能復舊。然今世“詩經(jīng)學”之大家,如傅斯年(1896—1950)[14]、高亨(1900—1986)[15]、程俊英(1901—1993)[16]、屈萬里(1907—1979)[17]、馬持盈(1906—?)[18]等先生的《詩經(jīng)》譯注本仍皆取朱子之說,或云《子衿》為“男女相愛”[18]之詩,或直承朱子“婦人戲男子”之見云《子衿》為“女子想念她所愛之人”[16]“女子思想戀人”[14]“女子思念情人”[15]之詩等。
《朱子語類》中朱子三次提到《子衿》是淫亂之詩,其曰:“如《狡童》《子衿》等篇皆淫亂之詩,而說詩者誤以為刺昭公、刺學校廢耳。衛(wèi)詩尚可猶是男子戲婦人,鄭詩則不然,多是婦人戲男子,所以圣人尤惡鄭聲也?!盵7]2738又曰:“變風諸詩未必是刺者,……《子衿》詞意輕儇亦豈刺學校之辭。”[7]2746又曰:“如《子衿》只是淫奔之詩,豈是學校中氣象?!盵7]2765分析《集傳》只有在《子衿》詩文第一章“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處云:“我,女子自我也。嗣音,繼續(xù)其聲問也。此亦淫奔之詩?!盵19]和詩文第三章“挑兮達兮,在城闕兮”處云:“挑,輕儇,跳躍之貌。達,放恣也?!盵19]是所謂“淫亂”。然而第一章并不足以定性,真正給這首詩定性的是第三章之“輕儇”“放恣”,正如《詩序辨說》所云:“《子衿》,……蓋其辭意儇薄,施之學挍尤不相似也。”[8]那么朱子這個“輕儇”“儇薄”又是哪里來的呢?
考察宋儒解說“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句,在朱子之前,如歐陽修《詩本義》云:“挑達城闕,間日遨游無度者也。”[3]蘇轍《詩集傳》云:“挑達,往來相見貌。去學而游于城闕,往來無所為耳。”[5]程頤《程氏經(jīng)說》云:“挑,輕躍。達,放恣。不事于學則遨游城闕而已。”[4]與朱子同時期的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云:“蓋士之于學不可一日忘廢,一日忘之則其志荒矣。放僻邪侈之心勝之矣?!盵6]戴溪《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云:“挑達于城闕,言青衿之所以不來也?!盵9]雖各有新說,其實皆承毛鄭之舊,于“刺學校廢”之旨皆未有出者。
歐陽修沒有訓解“挑達城闕”,只是據(jù)鄭玄“好登高見于城闕,以候望為樂”[2]369提出了“間日遨游無度”[3]的壞學生之說。蘇轍也是完全繼承了毛《傳》的“往來相見貌”之解,亦云學子“去學而游于城闕,往來無所為耳”[5]。在宋儒之中,惟有程頤提出了不同于毛、鄭的訓詁,他說:“挑,輕躍。達,放恣。”[4]而正是這個新解為朱子的變說打下了基礎(chǔ)。
關(guān)于宋代訓詁學的研究,學界大多停留在雅學或音韻反切的專項研究上,反而對其經(jīng)學注疏中的文字訓詁少有涉獵。應當認識到宋儒所提出的這些異于漢代故訓的新注恰恰是宋代經(jīng)學新說的重要支點,從訓詁學的角度考證其辯說的合理性是經(jīng)學研究不可或缺的路徑。僅以《程氏經(jīng)說》和《集傳》為例,宋儒在解經(jīng)形式上更傾向于作注,而不是像清代考據(jù)學那樣更傾向于作疏,所以對其新注的辨析就必須從訓詁分析入手。比如《子衿》一詩,程頤云:“挑,輕躍。達,放恣。”[4]而這個新注的獲得大抵就是經(jīng)過了以下幾步。
其次來看由“佻”“儇”推出“跳”“翾”的“輕躍”。第一,《史記·荊燕世家》:“遂跳驅(qū)至長安?!薄端麟[》云:“跳,他雕反,脫獨去也。又音條,謂疾去也。”[25]錢繹云:“跳驅(qū),猶言疾驅(qū)耳。”又云:“《左氏傳》云:‘楚師輕窕?!嘧鳌??!稄V雅》又云:‘跳,疾也?!盵24]錢氏取“疾”義解此。按《方言》:“儇、佻,疾也?!薄稄V雅》:“挑,疾也。”則挑、儇、佻、跳可通?!墩f文》:“跳,蹶也,一曰躍也。”(1)《說文》:“跳,蹶也。從足兆聲。一曰躍也。徒遼切?!庇帧墩f文》:“條,小枝也。從木攸聲。徒遼切?!碧l同音互訓。故《釋名》:“跳,條也,如草木枝條務上行也。”則《索引》所解二說實音義合一也。此“輕躍”之一,以挑通跳之“躍”。第二,《荀子·不茍篇》:“小人……喜則輕而翾?!睏顐娮ⅲ骸拜p,謂輕佻失據(jù)。翾,小飛也。言小人之喜,輕佻如小鳥之翾然?!盵26]王念孫《廣雅疏證》:“《不茍篇》:‘小人喜則輕而翾。’《韓詩外傳》‘翾’作‘快’,《說文》:‘疾也?!亍⒙Q并通。”[27]按《說文》:“翾,小飛也?!倍斡癫?1735—1815)《說文解字注》:“按《荀子》:‘喜則輕而翾?!俾Q為儇也?!眲t“小飛”即“輕躍”,輕佻失據(jù)之貌也。
最后看“達”字,程頤說:“達,放恣。”《說文》:“達,行不相遇也。從辵羍聲?!对姟吩唬骸糍膺_兮?!痹S慎特于此字下引《子衿》詩文,而《說文》云:“放,逐也?!庇衷疲骸绊Вv也。”顯然“達”字與“放恣”二字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并且“放恣”之義也不能通過單字的義訓來求得。我們猜度程頤的“達,放恣”之解,大抵是藉由魏晉以降至宋人的時語“放達”而轉(zhuǎn)承到了《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諸侯放恣”的“放恣”上。
2.強為放達。
——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外篇》[29]
3.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30]
4.徽之任性放達,棄官東歸,居山陰也。
——南朝梁·劉峻注《世說新語》“王子猷居山陰”下引《中興書》[30]
5.周宏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
——北朝周·顏之推《顏氏家訓·涉務篇》[31]
6.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為行,籍弗之許。
——唐·房玄齡等《晉書·阮籍傳》[32]
7.放達不事容儀。
——唐·李延壽《南史·幾卿傳》[33]
8.緯常逸游放達。
——唐·李延壽《北史·李靈傳》[34]
9.(杜甫)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
——后晉·劉昫《舊唐書·文苑列傳·杜甫》[35]
以上述文獻材料來看,大抵在魏晉時期就有了形容人行為和性格上的“放達”,其詞義大抵是“不事容儀”“常逸游”“縱酒”“任性”。下面再來看宋人對這個詞的使用情形。宋初,李昉(925—996)《太平御覽》:“縱酒放達?!盵36]又其《太平廣記·知人·李績》:“某放達不拘。”[37]其后宋祁(998—1061)、歐陽修等編修的《新唐書·文藝列傳·元萬頃》:“萬頃敏文辭,然放達不治細檢,無儒者風。”[38]5744《新唐書·儒學列傳·趙冬曦》:“冬曦性放達,不屑世事。”[38]5703再如司馬光(1019—1086)《資治通鑒·梁紀》:“東魏以光州刺史李元忠為侍中,元忠雖處要任,不以物務干懷,唯飲酒自娛。丞相歡欲用為仆射,世子澄言其放達常醉,不可委以臺閣。”[39]如果說這五條還屬于史書的范疇,存在所謂史書語言的繼承,那再來看其下二條:一是沈括《長興集》載《故天章閣待制沈興宗墓志銘》:“仿慢略以為放達?!盵40]二是張栻《癸巳論語解·憲問篇》:“原壤放達自居而不由于禮?!盵41]以上七條都是宋人用語之證。
綜上,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宋代的歷史語言中,“放達”就是專門用來形容一個人行為放肆、不守禮儀又好逸游、縱酒,任性放縱。這個詞的詞義實際上與“放恣”是一樣的?!墩f文》:“恣,縱也?!庇帧秴问洗呵铩そ罚骸岸鵁o道者之恣行?!备哒T注:“恣,放也。”[42]《淮南子·本經(jīng)訓》:“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备哒T注:“恣,放也?!盵43]又《左傳·昭十六年》:“獄之放紛?!倍蓬A《注》:“放,縱也。”[44]1555綜上,則“恣”“放”“縱”可互訓,故“放達”“放恣”亦可通。正如《后漢書·梁冀傳》“逸游自恣”與《北史·李靈傳》“逸游放達”亦同義異文也。
總的來說,程頤的解釋對之前的注解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變,但是完全沒有淫亂的意思。與朱子差不多同時代的葉適,為好友作《黃子耕墓志銘》云:“子耕……行篤言信步,步著繩墨,未嘗放達而好恣?!盵45]其“放達”“好恣”之用法正是承襲程子而來,也只是形容學子佚游放縱、不守禮法而已。那朱子淫詩說的訓詁依據(jù)又是如何而來的呢?
《集傳》:“挑,輕儇、跳躍之貌。達,放恣也。”[19]清初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云:“程子曰:‘佻,輕躍也。達,放恣也?!都瘋鳌窂某??!盵46]已經(jīng)有了從訓詁學上分析朱子之說的來由。然而朱子分程子之“輕躍”為“輕儇”“跳躍”,再轉(zhuǎn)“放恣”之“放縱逸游”為“淫亂”之說,實際是文舊而義新,并非同為一說。
第一,朱子增加“輕儇”以顯示道德上的貶斥含義。上文已證“挑”“佻”可通,“佻”“儇”互訓,但是程子這個“輕躍”只是輕輕跳躍,其訓為“翾”“跳”之義,是形容學子不專心務學而遨游城闕時的樣子。而朱子所說的“輕儇”則不同,《說文》:“儇,慧也?!薄睹姟R風·還》:“揖我謂我儇兮?!泵秱鳌罚骸百?,利也?!盵2]387段玉裁云:“此言慧者多便利也?!盵47]揚雄《方言》:“儇,虔謾也?!蓖跄顚O云:“慧,謂之謾?!盵48]故《荀子·非相》:“鄉(xiāng)曲之儇子?!睏顐姟蹲ⅰ罚骸拜p薄、巧慧之子也。”[49]可見“儇”字除了在“疾”義上通“佻”之外,另外一層含義是“慧”“謾”,乃是形容人巧慧而至于有所輕慢的樣子。然而“儇”字的這兩個基本義和朱熹所云的“輕儇”還是不同的,“輕儇”實則為宋人的時語:
1.容止輕儇,言行丑惡。
——司馬光《起請科場札子》[50]
2.輕儇不莊,慢易無禮者,為行己之失。
——《宋史·何鑄傳》載何鑄上疏論[51]11707
3.輕儇無恥。
——《宋史·陳良翰傳》載陳良翰言[51]11890
4.敢言者指為輕儇,鮮恥者謂之樸實。
——《宋史·許及之傳》載許及之奏[51]12042
5.輕儇俗子,素無循行。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李光言[52]
6.士大夫當修行義以敦風俗,頃者輕儇之子。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樓璹權(quán)言[52]
7.輕儇之流,躐取膴仕。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黃祖舜言[52]
僅從上述所舉材料來看,在朱子所處的時代“輕儇”就是專指行為輕浮、放蕩,不樸實、不莊重,輕慢無禮的無恥之人。朱子用“輕儇”來解釋“挑”以代替程子的“輕躍”說,重點就在于突出其行為背后道德和禮法缺失的內(nèi)因。而朱子正是據(jù)此“輕儇”云:“《子衿》詞意輕儇亦豈刺學校之辭?!盵7]2746
第二,朱子轉(zhuǎn)“放恣”為淫亂說,為全詩定性。朱子講《子衿》乃是“淫亂之詩”[7]2738“淫奔之詩”[7]2765,其“淫”說的根底其實就在這“放恣”二字。程頤所云“放恣”者只可為放縱逸游而已,還是對學子慢學的批評,并沒有淫亂之意;而朱熹所云“放恣”者乃是輕儇、放恣,是女子放蕩、無恥、狡淫、無禮的意思。兩者雖然文字相同,但其旨意卻截然有別。那么朱熹這個“放恣”之“淫”又是從哪里來呢?大致是以下兩句鄭《注》為筆首:其一,《毛詩·檜風·隰有萇楚·序》:“隰有萇楚,疾恣也?!编崱豆{》:“恣,謂狡淫戲,不以禮也?!盵2]544其二,《尚書·周書·無逸》孔穎達引鄭玄云:“淫,放恣也?!盵53]514這樣粗看,朱子之解確實理有所據(jù),然而細究則是犯了訓詁之大忌。
程子的“放恣”是用宋代人的語言來理解經(jīng)文“達”,鄭玄的“狡淫”是用漢代人的語言來理解經(jīng)文“恣”,都是用當時的歷史語言來解釋經(jīng)文(3)孔穎達在《毛詩·周南·關(guān)雎訓詁傳疏》中云:“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焙凇队栐b學大綱》中繼承了這種說法,他說:“訓,是依順名物的本性,而解釋它的形貌、性質(zhì)和意義。詁,是依順語言的本性,用今字去解釋古字,用今語去解釋古語,或是用方言、雅言去互相解釋?!?胡楚生:《訓詁學大綱》,華正書局,1989年版,第2頁。)而黃季剛則從語源的角度提出另一種說法,他講“詁者,故也,即本來之謂。訓者,順也,即引申之謂。”(黃侃述黃焯編:《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1頁。)對于這點陸宗達講:“訓詁的任務,一方面要解釋本義,一方面又要說明引申義?!?陸宗達:《訓詁淺談》,北京出版社,1964年版,第7頁。)即所謂“推求本義”和“說明引申義”。,是一種通故、解詁的用法。而朱熹用宋代人推解的“恣”去求漢代人所講的“淫”義,再轉(zhuǎn)過來證明經(jīng)文的“達”也是“淫”義。這里面存在著一種明顯的遞義,犯了跨時空層層轉(zhuǎn)訓的錯誤。
如果經(jīng)文中是“恣”,那么用漢人的故訓去推“淫”義是可以的;而經(jīng)文此處是“達”,其“恣”已經(jīng)是宋人解詁了,再用漢人的故訓去推“淫”義則是不可以的。朱熹的問題就是撇開程子“放恣”中明確的“逸游自恣”“逸游放達”意思,而只憑著“放恣”文字再去推求“淫亂”的訓解。這不是文義的引申,而是一種明顯的“因文見義”和錯誤的遞訓方法。歷史語言的演進基本是線性的發(fā)展,不能因為文字的凝固而超越語言含義中所特有的歷史階段。
第三,從放蕩到淫蕩,因?qū)ο蟛煌a(chǎn)生不一樣的解釋。朱熹在《論語·益者三樂章》云:“樂道人之善則心常汲汲于好善,若是佚游則是放蕩閑過了日子?!湗分皇欠彭??!盵54]這里很有趣,“佚游則是放蕩閑過了日子”“驕樂只是放恣”這些說法豈不是與歐陽修之“間日遨游無度者”[3]、蘇轍之“去學而游于城闕”[5]、程頤之“不事于學則遨游城闕而已”[4]一致么?何故朱熹不于《子衿》處說,而專指其淫亂呢?
先來看“淫”字,《左傳·隱公三年》:“驕、奢、淫、泆,所自邪也?!笨住妒琛罚骸耙^耆欲過度。泆,謂放恣無藝?!盵44]92阮校:“耆,宋本作‘嗜’,正字。耆,假借字。”[44]92如《韓非子·解老》:“嗜欲無限?!薄墩f文》:“嗜,欲喜之也?!薄渡袝の遄又琛罚骸案示剖纫簟!苯詾楹糜?,并不專指淫亂。又《尚書·大禹謨》:“罔游于逸,罔淫于樂?!笨讉鳎骸耙^也。游逸過樂,敗德之原?!盵53]105又《管子·明法》:“不淫意于法之外?!睂O星衍云:“《韓非子·有度》篇淫作游?!盵55]《楚辭·招魂》:“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焙榕d祖《補注》:“淫,游也。”[56]則“罔游”“罔淫”皆同也。所謂“淫”者,過也,游也。故蘇軾《謝王內(nèi)翰啟》曰:“放蕩而至于無度?!边@與后來語言中的“淫蕩”“淫亂”還是不同的。
再來看“淫蕩”,朱駿聲《尚書古注便讀》云:“逸,泆也。淫,蕩也?!盵57]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樂府》:“志不出于淫蕩?!薄侗笔贰り栃葜畟鳌罚骸爱斘南鍟r,多作六言歌辭,淫蕩而拙?!比欢院笾鸩桨盐膶W上的“淫蕩”之辭,轉(zhuǎn)置經(jīng)學理解則有失偏頗。而如宋人洪邁《夷堅乙志·浦城道店蠅》:“主婦性淫蕩,挑與奸通?!盵58]204《夷堅支志·馀干民妻》:“鄉(xiāng)民周生之妻性淫蕩?!盵58]1195又李石《方舟集》:“國君之母,棄位而姣,以淫蕩聞于國人?!盵59]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是“放蕩”“淫蕩”,施于男女之事則便都成了淫亂之說。而朱子對“鄭風”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他講:“鄭詩……多是婦人戲男子,所以圣人尤惡鄭聲也?!盵7]2738并且《集傳》于“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處云:“我,女子自我也?!盵19]則《子衿》淪為淫詩之說亦不可逃也,其不惜輾轉(zhuǎn)遞訓“放恣”以求“淫亂”之義也就成了理所當然。
總的來說,朱熹對《子衿》的質(zhì)疑是承著整個宋代主觀化的說經(jīng)風氣而來的。胡樸安講:“自唐以來,說《詩》者悉宗毛、鄭,謹守《小序》;至宋而新義日增,舊說幾廢。”[60]縱觀朱子詩經(jīng)學的產(chǎn)生,大抵經(jīng)過了三個重要階段:第一,歐陽修“因文見義”是為朱子開了新路;第二,程頤“挑達”新訓是為朱子立了基礎(chǔ);第三,鄭樵廢“詩序”是為朱子破了心法。既然有了新路、基礎(chǔ),又破除了漢唐經(jīng)學的心法,朱子要做的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詩經(jīng)學。僅從《子衿》這首詩來看,朱熹以《論語·衛(wèi)靈公》中孔子云“鄭聲淫”為解詩基礎(chǔ),得到“鄭詩……多是婦人戲男子,所以圣人尤惡鄭聲也”[7]2738的基本判斷,再經(jīng)由程子“挑,輕躍。達,放恣”[4]的新訓輾轉(zhuǎn)為出對于《子衿》詩意“輕儇”“儇薄”的理解,最終認定其為“淫亂之詩”。正是這種廢舊《序》,以“四書”為傳,“因文見義”和不顧及語言歷史性的輾轉(zhuǎn)遞訓的解詩新方法創(chuàng)造了一場詩經(jīng)革命。以此為標志,經(jīng)學也逐漸從五經(jīng)的“經(jīng)世致用”轉(zhuǎn)向了四書的“修身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