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倫勃朗已經(jīng)十分貧困。一天磨磨蹭蹭來到早年的一個學生家里,學生正在畫畫,需要臨時雇傭一個形貌粗野的模特兒,裝扮成劊子手的姿態(tài)。大師便說:“我試試吧!”隨手脫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膛……
這個姿態(tài)他擺了很久,感覺不錯。但誰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學生的畫板。畫板上,全部筆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筆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師立即轉(zhuǎn)過臉去,他真后悔這一眼。
記得我當初讀到這個情節(jié)時心頭一震,滿眼是淚。不為他的落魄,只為他的自我發(fā)現(xiàn)。
低劣的文化環(huán)境可以不斷地糟踐大師,使他忘記是誰,迷迷糊糊地淪落于鬧市、求生于巷陌——這樣的事情雖然悲苦,卻也不至于使我下淚。不可忍受的是,他居然在某個特定機遇中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真相,一時如噩夢初醒,天地倒轉(zhuǎn),驚恐萬狀。
此刻的倫勃朗便是如此。他被學生的畫筆猛然點醒,醒了卻看見自己脫衣露胸,像傻瓜一樣站立著。
更驚人的是,那個點醒自己的學生本人卻沒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遠覷近瞄,涂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兒是誰。
作為學生,不理解老師是稀世天才尚可原諒,而忘記了自己與老師之間的基本關(guān)系卻無法饒恕。從《夜巡》事件開始,那些無知者的誹謗攻擊,那些評論家的落井下石,固然顛倒了歷史,但連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學生也毫無惡意地漠然于老師之為老師了,才讓人泫然。
學生畫完了,照市場價格付給他報酬。他收下,步履蹣跚地回家。
一個社會要埋沒偉大,通常有三個程序:第一程序,讓偉大遭嫉、蒙污、受罪;第二程序,在長久的良莠顛倒中,使民眾喪失對偉大的感受,不知偉大之偉大;第三程序,讓偉大者本身也麻木了,不知偉大與自己有關(guān)。
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當然是第三程序,因為這是埋沒偉大的最后一關(guān)。過了這一關(guān),偉大的乞丐將成為一個真正的乞丐,偉大的閑漢將成為一個地道的閑漢,他們心中已不會再起半絲波瀾。
什么是平庸的時代?那就是讓一切偉大失去自我記憶的時代。
這時,千萬不能讓偉大的他們清醒。一旦醒來,哪怕是一點點,就會剎那間掀起全部記憶系統(tǒng),他就會面臨崩潰的懸崖。他會強烈地羞愧自己當下的丑陋,卻又不知道怎么辦。
倫勃朗成了畫室脫光衣服的模特兒,這情景,比莎士比亞成了劇場門口的掃地工更讓人揪心,因為倫勃朗還露著密集的胸毛,還面對著自己親自教過的學生,還看到了學生的畫稿!
我認為,這是人類文明最痛切的象征。
是象征,就具有普遍性。其實,隨便轉(zhuǎn)身,我們就能看到這種得意洋洋的學生。說穿了,社會的多數(shù)成員,都是這樣的人。
倫勃朗的狼狽相,是一切杰出人物的集體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