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吾喪我”探析

“吾喪我”是《莊子·齊物論》的關(guān)鍵思想，歷代學(xué)者不斷進行闡釋。通過以《莊》解《莊》的闡釋方法，分析“吾喪我”的含義以及如何實現(xiàn)“吾喪我”，這是一種更易貼近莊子思想、解讀莊子的方法?！拔釂饰摇蓖ㄟ^“心齋”“坐忘”與“以明”三種方式逐步拋棄形骸、成心與是非，達到內(nèi)心虛靜，最終達到物我統(tǒng)一、萬物齊同的至高境界。

《莊子》一書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的一座高峰，歷代研究者不斷從各種角度解析莊子的思想?！肚f子》分為內(nèi)篇、外篇與雜篇三部分，目前通行的說法是只有內(nèi)篇為莊子所作，外篇、雜篇是莊子的門人或后人所作。按照以《莊》解《莊》的思路，《莊子》內(nèi)七篇是一個整體，外篇與雜篇是對內(nèi)篇的闡發(fā)解釋。漢學(xué)家林云銘在《莊子因》中有其描述：

《逍遙游》言人心多狃于小成，而貴于大;《齊物論》言人心多泥于己見，而貴于虛;《養(yǎng)生主》言人心多役于外應(yīng)，而貴于順;《人間世》則入世之法;《德充符》則出世之法;《大宗師》則內(nèi)而可圣;《應(yīng)帝王》則外而可王。此內(nèi)七篇分著之義也。然人心惟大，故能虛;惟虛，故能順;入世而后出世;內(nèi)圣而后外王。此又內(nèi)七篇相因之理也。

理解了《莊子·齊物論》就能夠理解莊子的思想，要理解《莊子·齊物論》必須理解“吾喪我”中所包含的思想。

一、何為“吾喪我”

“吾喪我”一詞出現(xiàn)在《莊子·齊物論》開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弊郁朐唬骸百龋灰嗌坪醵鴨栔?！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吾”“喪”“我”三字在《莊子》內(nèi)篇中多次出現(xiàn)，但按照“吾喪我”這樣三字組合出現(xiàn)的情況只發(fā)生在《莊子·齊物論》一篇中。要理解“吾喪我”所包含的思想，就要先分析“吾喪我”三個字分別代表的是什么。

（一）“吾”“我”之辨

“吾”與“我”是不同的。從語法角度來看，“吾”只能做主語，不能做賓語;而“我”既可以做主語，也可以做賓語。所以只能是“吾喪我”的搭配方式，而不能是“我喪吾”。從二者所代表的含義來看，“吾”是具有能夠“喪我”的主體可能性的。宋代學(xué)者林希逸受當時宋明理學(xué)的影響，從義理角度認為，“吾即我也，不曰‘我喪我，而日‘吾喪我，畝人身中才有一毫私心未化，則吾、我之間亦有分別矣?！薄拔帷迸c“我”是有分別的，但他并沒有具體指出“吾”與“我”代表的含義。

從首次出現(xiàn)“吾喪我”的南郭子綦的寓言中，我們可以找到最直觀、最表層的解釋，就是“我”代表的是“形骸”。南郭子綦做到“吾喪我”后的外在表現(xiàn)就是“形如槁木”，拋棄了外在的“形骸之我”。明末高僧憨山大師也曾說過：“‘吾指真宰，‘我即形骸。”在拋卻形骸后，莊子緊接著論述道：“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因為堅持自己的成心，所以才會與其他事物發(fā)生矛盾、爭論與沖突，不能與萬事萬物和諧相處，導(dǎo)致萬物之間相互傷害，這是莊子始終擔(dān)憂的問題。林希逸也認為“我”是由于“私心未化”而形成的，也就是成心。所以，莊子提出要“喪我”，要拋棄自己的成心。

歷史學(xué)家、思想家錢穆曾說：“‘成心與‘成形對文。各隨其成心師之，所以為芒，而是非橫生也?！闭且驗槭艿叫魏〉氖`，才使得“吾”處于一個迷茫的狀態(tài)，而這種迷茫狀態(tài)下的成心，引發(fā)出許多是非，對“吾”進行新一輪的傷害。憨山大師在《莊子內(nèi)篇注》中說：“此齊物以‘喪我為發(fā)端，要顯世人是非都是我見。”所以，“我”的另一層含義是“是非之心”。莊子在《莊子·齊物論》中對“是非之心”的闡述是：“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即萬事萬物原本是沒有分界的，只因為有了“是非之心”才有了分界線。求“是非之心”使得萬事萬物之間有了分別，物與我之間有了區(qū)分，因此才有了“為是而有畛也”。莊子隨后闡釋道：“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奔辞f子認為“是非之心”是“損道”的，因此是要被拋棄的。

從以上分析可知，“喪我”之“我”一方面是指外在的“形骸”，一方面指的內(nèi)在是“成心”以及“是非之心”?！靶魏　薄扒閼B(tài)”上的束縛會使得“吾”喪失“道”而處于迷茫中，處在迷茫中的“成心”會引起求“是非之心”，更加損害“道”，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因此，這些損害“道”的“形骸”束縛、“成心之見”“是非之心”都要被拋棄，也就是要“喪我”。

“我”是“形骸”束縛、“成心之見”“是非之心”，那么作為要“喪我”的主體“吾”應(yīng)該如何理解呢？在《莊子·齊物論》開篇引出“吾喪我”后，莊子并沒有直接解釋“吾喪我”，而是用“天籟”來隱喻了“吾喪我”的狀態(tài)?！肚f子·齊物論》載，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鼻f子具體說出了“人籟”“地籟”的含義，甚至用大量的語句描寫了“地籟”的狀態(tài)，但唯獨子游問出“敢問天籟”后，沒有直接闡述何為天籟。而是說：“夫天籟者，吹萬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莊子并沒有明確說出“天籟”是怎樣的，因為“天籟”同“吾”所代表的含義都是抽象的，不能夠被語言定義。所以無論是“吾”還是“天籟”，都只能說出來它們不是怎樣的，而不能真正說出來它們是什么狀態(tài)。無論“吾”是否有更深層次的含義，都是不同于“我”的。

（二）“喪”的含義

歷代學(xué)者除了對“‘吾‘我之辨”有諸多討論外，還十分重視“喪”含義的多重性?！皢省痹凇墩f文解字注》中的解釋是：“亡也。亡部曰。亡，逃也?！奔础皢省本褪莵G失、失去的意思，是一個被動的過程。而西晉玄學(xué)家郭象《莊子注》中說：“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nèi)，然后超然俱得?！痹诠罂磥恚拔釂饰摇本褪亲约哼z忘自己，這是一個主動的過程。

雖然，這種將“喪”解釋為“遺忘”的說法有可取之處，但是“忘”并不能完全闡釋“喪”?！巴闭f明被忘掉的東西仍然存在著，只不過作為主體的“吾”忘掉了而已;而“喪”所表達的意思更重，是摒棄、拋棄的意思，被拋棄意味著不復(fù)存在，被拋棄的東西可能會被主體忘記也可能不會，但是可以確定，它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主體。將“喪”作為失去、丟棄意思的使用的情況不僅出現(xiàn)在《莊子·齊物論》中，在《莊子》內(nèi)篇中，“喪”字共出現(xiàn)了10次，除去一處與“弱”字連用以及兩處表示喪葬事宜之外，只有“荅焉似喪其耦”與“窅然喪其天下焉”兩句“喪”的意思是忘記，其余5句中的“喪”字都是用作丟失、失去的，可見丟失、失去的解釋更接近“喪”字表述的意思，所以本文也傾向于將“喪”字解釋為丟失、失去。

可見，所謂“吾喪我”就是作為“真我”或“主宰”的“吾”要拋棄自己形骸上的束縛、“成心之見”以及由“成心”生出的“是非之心”。

二、如何“喪我”？

莊子雖然沒有明確地給出“喪我”途徑，但是我們?nèi)匀荒軌驈那f子對其他類似境界的描述中總結(jié)出一些方法。

（一）“心齋”與“喪我”

“喪我”就是要拋棄“形骸”“成心”與“是非”，“心齋”就是使自己的心靈達到虛靜的狀態(tài)，從而才能通達大道，這與“吾喪我”過程是相通的?！靶凝S”出自《莊子·人間世》，記錄了顏回要去衛(wèi)國，臨行前與孔子對話的一個寓言故事?？鬃觿褡桀伝厝バl(wèi)國，告訴他如果去衛(wèi)國可能會遭到禍害，顏回想要通過一些方法避免傷害，先后想到了三層避免方法。第一是“端而虛，勉而一”，第二是“內(nèi)直而外曲”，第三是“比而上成”。雖然顏回提出的方法不失為處世良方，但是莊子認為這是不夠的，于是他借孔子的口說出了“心齋”。

歷來學(xué)者對“心齋”也有諸多闡釋，從不同的角度探究達到這種虛靜狀態(tài)的“心齋”的方法。人生在世，總是要面對許多紛擾磨難，只要人采取行動，即有為，就必然有疏漏，而采用虛己待物的狀態(tài)就能夠避免很多問題。有些學(xué)者從老子的“無為”來解釋“心齋”，認為只要做到“無為”就是“心齋”的狀態(tài)。北宋宰相呂惠卿在《莊子義集?！分芯吞岬剑骸啊崴杂写蠡颊撸瑸槲嵊猩?。則以有而為之，未有易而無難者也。蓋天之所以為易者，以無為為之耳……心齋則無思無慮，而復(fù)無心者也?！?/p>

還有一部分學(xué)者認為要想達到“心齋”的境界，就要去除外在的累贅、束縛。如道家理論家成玄英《人間世疏》所講：“唯此真道，集在虛心。故如虛心者，心齋妙道也。”很顯然，相對于顏回提出來的三個解決問題的方法，莊子更推崇“心齋”。而“心齋”是要做到內(nèi)心虛靜，只有內(nèi)心虛靜，虛己處世才能達到“吾喪我”的境界。因為作為主體的“我”總是處于各種關(guān)系當中的，只有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虛靜，消解與外物的對立、摩擦的關(guān)系，才能達到自由逍遙的境界。

（二）“坐忘”與“喪我”

“坐忘”出自《莊子·大宗師》中的一個寓言故事，顏回向孔子介紹什么是“坐忘”。《大宗師》中詳細展示了顏回達到“坐忘”境界的過程，不論是“吾喪我”也好，“心齋”也好，想要達到這種境界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即使看起來這是一個頓悟的過程，但是每一個頓悟都是由無數(shù)個“漸悟”累計出現(xiàn)的，因此達到至高境界的過程階段非常重要。

顏回三次提到了“忘”，第一次是“忘仁義”，第二次是“忘禮樂”，最后一次是“坐忘”。很多學(xué)者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認為“仁義”是高于“禮樂”的，所以應(yīng)該是第二層境界才能達到的高度，所以將“仁義”與“禮樂”的位置作了調(diào)換。但“禮樂”在這里并不是只是單純地指外在的禮儀與和音樂，而是代指著整個外部世界對自我的關(guān)系牽制。

“仁義”代表著內(nèi)在的道德標準，是內(nèi)心層面。當要達到“坐忘”境界時，最容易“忘”的是自身能夠控制的部分，即自己內(nèi)心的仁義道德，而外部世界的種種限制與準則，即“禮樂”，并不能由自我一人控制，所以更難達到“忘”的境界。莊子提出“坐忘”的境界與“吾喪我”“心齋”一樣都是至高的精神境界，在做到自我內(nèi)心修養(yǎng)的同時，還要拋棄外界紛擾與束縛，相比較于外界長時間形成的陳規(guī)濫矩，自我內(nèi)心的修養(yǎng)更容易做到被忘掉，從易到難是正常的邏輯順序，因此先忘掉“仁義”，然后再忘掉“禮樂”的順序應(yīng)該是更接近莊子的本意。

顏回做到“忘仁義，忘禮樂”后，孔子曰：“猶未可矣。”之后，顏回說自己已經(jīng)能夠“坐忘”了，孔子很驚訝地問何為“坐忘”。顏回給出的回答描述了“坐忘”的狀態(tài)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彼^“離形去知”就是拋棄形骸束縛，摒棄自己的成心之見，因此顏回所說的這種“坐忘”的狀態(tài)就是“吾喪我”的狀態(tài)?！白笔且粋€漸進的過程，是先“忘仁義”“忘禮樂”后才能達到的，所以“忘仁義”“忘禮樂”“坐忘”后，達到“吾喪我”的至高境界。

（三）“以明”與“喪我”

上文我們提到正是由于形骸的束縛才導(dǎo)致“吾”處于一個迷茫蒙昧的狀態(tài)，而這種迷茫蒙昧的狀態(tài)使“成心”萌生，從而形成“是非之心”。莊子認為如果要打破這種迷茫蒙昧的狀態(tài)，就要用“明”，也就是如何“喪我”。用“明”來破除蒙昧在《莊子》中的表述是“以明”，“以明”在《莊子·齊物論》中出現(xiàn)了三次：

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枪驶芍ト酥鶊D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每一段話都是以“以明”結(jié)尾，說明“以明”是一個具有總結(jié)性的方法，第一、二段話中明確指出是非對錯沒有什么可爭論的，最后無論是還是非都可以通過“以明”的方式歸為統(tǒng)一，消除了是非就意味著“成心”無法起作用，也就消解了主體的迷茫蒙昧，從而達到“吾喪我”的境界。

三、結(jié)語

《莊子·齊物論》以南郭子綦“吾喪我”開始，以“莊周夢蝶”結(jié)束，這“莊周化蝶”就是“吾喪我”后的境界，但是這仍然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程度，莊子也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徹底領(lǐng)悟了物我關(guān)系、萬物相處之道的基礎(chǔ)上，他講“吾喪我”、講“心齋”“坐忘”“以明”，也是在看清自己的哲學(xué)思想無法推行于世的思想基礎(chǔ)上，講“莊周夢蝶”。

（重慶大學(xué)）

作者簡介：李月華（1994-），女，河北石家莊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