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穎
一、水道
水色江南,在三月的春光里。
蜿蜒的水道,溫潤而曲折,繞過碧綠的稻田,金燦燦的油菜地;繞過一片聒噪的蛙鳴,幾點稀疏的雨聲;繞過房前的楝樹,屋后的蘆葦?shù)亍粚訉拥?,將村野分割成若干區(qū)域,又一層層,將支離的區(qū)域包圍成一個整體。
迂回的水道,深淺不一,大小各異。那些寬闊而綿長的,作為江,通往遠方,有船只往來,繁忙而喧鬧。江之于村莊,仿佛母親的臍帶,依依不舍地牽連著新生的胎兒。到底還是得剪斷,讓他成為獨立的個體。那些揚帆而去的船上,載滿殷殷的期盼。兩岸蘆葦蔥郁,水聲嘩然,船只激起的漣漪久久未曾平靜。那些略微狹窄的水道,稱為河,散布在村落各處,或長,或短,皆能尋出首尾。河岸邊,常常春草葳蕤,蓋過嬉戲的蝌蚪。河邊道上黃的土層,被行人踩踏得平實而堅硬。一縷縷青草,仿佛綠色的裙邊,將水面與路面隔開,在春日里妖嬈。
河面上,浮萍翩翩。
浮萍,在這個季節(jié)異常繁茂??拷硬侯^的浮萍是稀疏的,淘米或洗衣的村婦用臉盆一次次將它們拂向河中央,然后,把幾根竹竿橫斜在水面上,隔離了它們和埠頭的親近。于是,埠頭的水面是清爽的,依稀有幾點遺落的浮萍,也只是煢煢地立著。調皮的小魚游過來,觸著根,它便無助地打幾個轉,旋即又恢復了寂寥。隔著竹竿的河面,卻都鋪上了厚厚的浮萍,仿佛一張翠綠的地毯,直直地鋪在了河面。這綠,從河的這頭一直蔓延,一直到河的盡頭。這濃郁的綠,厚重的綠,使人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錯覺:它能托起一個人的重量。我曾經(jīng)試圖立在這塊綠毯之上,才探出一只腳,尚未用力,鞋子便被溢上來的河水浸得濕漉漉了。
村人常把浮萍舀起喂鴨。碧綠的浮萍一旦舀起堆放在岸邊,即刻變?yōu)樯钌畹哪G色,一簇簇,在春風里,消瘦并且黯淡,仿佛遲暮的美人,臨著水低嘆流年。它們的倒影,落在水里,水光粼粼。
二、蘆葦
“蘆葦深花里,漁歌一曲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橫塘一別已千里,蘆葦蕭蕭風雨多”……蘆葦就這樣踏著詩的韻腳載入了江南的篇章。
江南綿長的水道遍布村間角落,蘆葦,擇水而生,在江南綿軟的春風里風姿綽約。沿著江堤叢生的,大多為竹蘆。它有竹的風骨,堅韌的,筆直的。它在江邊蜿蜒成綠色的風景,一簇簇向著遠方延伸。一枝枝瘦骨嶙峋的竹蘆不斷擴展,成為一堵厚重的墻,佇立在江岸兩旁。兩岸的蘆葦互相側著身子搖擺呼應。那是一堵江南的墻,分割開陸地和河水,分割開堅硬和溫潤;那是一堵刻滿鄉(xiāng)愁的墻,揚帆的船只穿梭往來,思鄉(xiāng)的船曲散落在每一片蘆葦尖上,然后惆悵地滑入漫天水光里;那是一堵生趣盎然的墻,有啾啾的鳥鳴伴著流水在兩岸此起彼伏,從《詩經(jīng)》里靜靜流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夏日的竹蘆,漸長漸密,蘆穗尚未開花,頑皮的孩童常常將穗兒抽出,一端含在嘴里,吹出咿咿呀呀的蘆聲。更有手巧的孩童,用刀子取一段葉鞘,割開一個小孔,做成笛子,煞有其事地吹奏起來。那音律,大抵也只有他們才能聽懂,卻是江南最原始的絲竹之音,在夏日的江面上飄飄忽忽。
入秋,竹蘆漸漸開花,白色的蘆花在秋風里大片大片傾斜,綠的葉片,白的蘆花,泛著一江水光,竟然升騰出秋的悲涼。那時,總有晚霞映起一池彤影,然后,在暮色里,蘆花逐漸被染成銀色:“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月亮,慢慢地爬上了蘆葦枝頭,無聲無息。
生于狹長水道的蘆葦又與江邊不同,它們沒有竹蘆般粗壯,多細軟而綿密。我一直認為它們更該屬于江南,屬于江南的煙雨,屬于江南的幽思。我甚至固執(zhí)地以為“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不該用來形容那些香草,更應該用于曼妙的蘆葦。郁郁青青的蘆葦叢,在風里輕舞飛揚,有白色的蘆花四散飄飛,才能應了那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也只有這細長綿軟的蘆葦,才能存活在漢樂府那篇蕩氣回腸的詩歌里:“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樣的情感宣泄,似乎又該充斥著江南的味道:柔韌而執(zhí)著。
只是,柔韌而執(zhí)著,已日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蘆葦亦是。于是,我只能在殘陽如血的黃昏,在記憶的深處,一次次回想曾經(jīng)蘆花漫天的江南。
三、孤墳
寫下這個題目,似乎突兀了些。墳之于江南,難免別扭。它如同娟秀的山水畫卷上的一抹敗筆,尷尬地顯露??墒撬拇_真實地存在于江南村野的每一處角落:河的沿邊,棉花、油菜地里,甚至屋后、房前的田地上。
江南的墳總是零星地、孤獨地立在村野的某一個角落。它從不擠擠挨挨。四方的磚將生與死隔開。一塊石碑上刻的名字,是死者留下的最后印記。春日,有黃色或者紅色的野花開放,在石碑或者磚瓦下。有些年頭的墳上,還會鉆出幾株草來,稀稀疏疏書寫著蒼涼。
油菜花總在春天開放。黃色的花朵會將墳遮掩起來。露出一方黑色頂磚的墳,在春日里透著一絲落寞。清明的風也曾拂過,留下墳前的香燭和碑上新涂的紅字,再一吹,又湮沒在油菜莢中。年復一年。
在平原是少有螢火蟲的。所以,夜晚也不會有螢火蟲在墳地紛飛。墳地里偶爾閃過的光,大概是磷火。在夏夜,孩子們坐在屋前的飯桌上,聽著老人講的故事,看磷火忽地在正前方閃爍,總會驚恐地閉上眼睛。夏夜的故事,都是些鬼怪傳奇,應和著夏夜月光下的墳,更添了鬼魅。
月光,是那時夜晚唯一的光源。夜行的人,就著月光看清道路:茂盛的油菜花地,蜿蜒的小河,甚至四角方方的墳。路人經(jīng)過墳地,腳步總會顯得匆忙而雜沓。
我家的屋后,也有一座墳,那里面睡著我從未見過面的爺爺。每年春天,這座四方的墳就會被南瓜藤圍繞著,綠意盎然。夏天,南瓜順著墳的邊沿長。我常常在夏日的傍晚,一個人摘南瓜。我拍拍南瓜,然后便會哼哼幾句:“爺爺,晚上我們煮南瓜吃!”
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雪給各處的墳都披上了一層白衣服。四角方方的白,在茫茫的雪地上立著。我站在小樓上,忽然想起一句詞來: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雪,鋪天蓋地,蓋住了今生,或許還有來世。江南的墳,在那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后,陸續(xù)拆除了。從此,一抔土的歸宿改為一把火,干干凈凈,了無痕跡。如同江南的煙雨,忽地,就散了……
四、飯籃
飯籃顧名思義是一種籃,盛飯的籃。
早時還沒有冰箱,吃剩的米飯都會盛入飯籃中,留待下餐繼續(xù)食用。飯籃用竹編成,同江南尋常的籃子一般模樣,只是編織得更為密匝些,且多出一個蓋子。蓋子凸出的一圈正好鑲入籃筐內,緊密地,將灶前的煙火和塵埃都拒之籃外。飯籃內米的清香與白潔使它置于了廚房的最高處,遠離菜蔬魚肉的油膩混雜之味。飯籃高懸在廚房的一角,成為一道靜謐的風景。越想遠離塵囂卻離塵囂越近。灶前的煙灰、鍋臺上的水汽以及油氣,統(tǒng)統(tǒng)毫不留情地往上升騰。沾,染。一層泛著油光的歲月,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飯籃是我兒時最好的玩具。每逢夏日午后,太陽炙烤大地,知了長久鳴唱,大人們都睡了,連小狗都懶得動的時候,魚兒卻在池塘里游得歡暢。我常常在午后溜出家門,來到屋前的池塘邊。埠頭大大的青石板浸到了水底下。綠的苔蘚,褐色的小魚,斑駁流離的日光都吸引著我的眼。我拿一條凳子在廚房的飯籃下放定,躡手躡腳地將飯籃取下,順便把飯扣到淘蘿里。飯籃里殘留下大量的飯粒。飯粒沾在籃筐四周,密密匝匝。我小心翼翼地來到河埠頭。那些調皮的小魚便會在第一只腳踏入水后警覺地四處逃竄。飯籃被我放在入水的青石板上。飯粒被水一浸,軟了,化了。魚兒們終究抵不過飯香。漸漸地,有小魚過來啄軟化了的米粒:一條,兩條,三條……小魚越聚越多,全然無視站在河埠頭的我。我哈哈一笑,把飯籃由水里一抓而起。飯籃上全是蹦跳掙扎的小魚:可憐的小魚!
可憐的小魚,最終不過喂了雞鴨或被我棄之一隅成了魚干。
每年的夏日,我也總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樣的游戲。飯籃里裝著延續(xù)我們生命的食糧,也同樣裝著迷惑魚兒走入死亡的誘餌。飯籃內貪婪啄食的魚被我撈起在劫難逃,飯籃外不為所動的魚依舊海闊天空任意遨游。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想起安昌
忽然想起安昌。想起那個黃昏,想起木桌子前的一盅酒,一碟臭豆腐。想起來往穿梭的烏篷船。想起岸邊的柳。想起柳梢頭掛著的月。
古鎮(zhèn)的街巷,脫落漆色的門欄里總倚著一些老人。對襟的褂子,淡藍色,不染煙火。篦得齊整的發(fā),束成髻。臉上顯露出外頭少有的恬淡。或者,和隔街的鄰里閑散地聊;或者,看自家的貓慵懶地走。一切都低聲細氣,話一落,就滑入了街巷上的青石板縫隙里去了。一路走來,隔幾座房子,總能見著這身清一色藍襟的衣衫。一雙雙布鞋走在石板道上,悄然無聲。
沿河也擺起了飯局。一碗茴香豆,一碟豆腐干,一盅老酒,一道水光。一路下來,市井的味道就出來了。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踩起來凹凸不平,有點歲月的滄桑。挑起的酒旗隨風飄動,褪了色的店家名號在晚風里招搖。來往的人不多。她是個安靜的小鎮(zhèn),不像西塘那樣人影熙攘,不像南潯那樣規(guī)模宏大。她的小,在夜色里是一道窄窄的水道,以及水道上一座一座斑駁的橋。
沿河的街上,也有零星的小攤。擺著氈帽,紹興的味道就濃了。一位老人,正在用力地拉扯著白糖,聽說他上過中央電視臺,他把那張采訪的照片掛在醒目的位置。我買了一包糖,并對他說“謝謝”。他笑了,很開心地笑了。他說小阿妹,是我要謝謝你買了我的糖??!他就這么說了一句,我就喜歡上了這里。淳樸得像手里純白的糖,回味總是無窮的。
身邊總是有自行車穿梭而過,窄窄的巷道,車聲的警告有那么點尖銳的刺激。我閃躲在一邊,看騎車人熱鬧地從身邊超越。還有,紛沓的腳步,我總有說不出的喜歡。是的,我喜歡。我喜歡這些市井味道,它仿佛離我這么近,或者,離我的童年這么近。我的童年,也是一串串自行車聲響,也是一條窄窄的巷道,青石板,兩旁木制的門板的店面,店里擺放著黑黑白白的鞋子。就這么簡單,黑色的膠布鞋,白色的護士鞋。古鎮(zhèn)也有,只是品種更繁多了。我喜歡,從心底里散發(fā)出來的喜歡。
這幾年,到過的古鎮(zhèn)不少。名氣最大的當屬烏鎮(zhèn)了??晌也幌矚g那里,它太規(guī)整了。那些老房子,連蜘蛛網(wǎng)都看不到一個;巷道里寧靜得只剩下游客的腳步,似乎沒有自行車的蹤跡。一個鎮(zhèn)子,布局再好,缺少了生活的味道,缺少了煙火的渲染,總是不生動的,它只能是一幅漂亮的水墨,高高地懸掛著,讓你欣賞,而你,卻進不到它的意境中去。所以我喜歡西塘,喜歡南潯,喜歡安昌,喜歡那里的行車聲,喜歡一日三餐里鍋碗瓢盆的聲響,喜歡這最俗最俗的市井味道。
在沿河的木桌子上喝酒,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溫酒的壺,小小的酒盅,心里思忖著最好能有一場細雨,便可聽得檐前兩三滴雨聲。無雨,那么,月也罷。月下飲酒,倒有點文人的雅致。那么水邊月下,該又是一番別樣的心境了。杯尚未舉,倒已經(jīng)“對月成四人”了。
古鎮(zhèn)的月,似乎更為柔媚了些。她悄悄移過矮墻,落到了岸邊的柳梢頭。被柳枝一遮,羞羞答答的,透露出江南的嬌柔。晚風里,月影婆娑,迷蒙了游人的腳步。想來,“人約黃昏后”的詩行,也該是歐陽修徘徊在月夜柳樹前的遐想吧。
烏篷船還在吱嘎作響,撐開一道道水光。柳樹還在月色里搖擺。懷想中的江南古鎮(zhèn),市井煙火,觸手可及。
(原載于《宗漢文學》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