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合,廣西巴馬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西南作家班學員。有詩作入選《新詩典》《文學桂軍二十年·詩歌精選》《中國先鋒詩歌地圖·廣西卷》《中國當代詩經(jīng)》《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成立60周年文學征文選》等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云煙過眼》。
世界長壽之鄉(xiāng)巴馬縣,是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境內(nèi),青龍山脈與都陽山脈自西向東北延展,以“八”字形的姿態(tài)覆壓全縣大部,造成山嶺綿亙、層巒疊嶂,縣境內(nèi)中低高度的山頭就有千余座。與山巒相對應的河流,在我的故鄉(xiāng)也不少,作為珠江流域的一部分,境內(nèi)大小河流干支交錯,蜿蜒潺湲。面對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我們的語言無法盡情敘述,我們的眼光難以完全脧巡,我們的腳步無法輕松穿越,我們的內(nèi)心難以長久銘記。但有一些山川,只是與它們輕輕碰撞,就在心里扎了根,讓人再也掙脫不了對它們的記憶和念想。
我人生里穿越的第一條河,是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河。
我出生的村莊叫龍鳳,像一個小盆地躺在四周的青山間。要是以縣城為中心,畫一個坐標,龍鳳就位于坐標西側(cè)偏下一點,距中心點縣城30余里。村莊及附近另外幾個村的百姓,都是一兩百年前從廣西相鄰的湖南、江西、貴州等地遷徙或逃難或從部隊潰散滯留于此的。當時,很多外來人口,除少部分能充實到廣西東部平原地區(qū)的隙地以外,大部分進入山區(qū)和原住民族聚居區(qū)。我們的祖先,正是從湖南遷徙桂西北山區(qū)、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的一支,雜集于山谷高原和溪水、泉水絕少之處,主要靠種植玉米、紅薯、芋頭等雜糧生存。他們無從選擇,只能在條件艱苦的地方拓荒而居,只是在多年后,才以不同方式慢慢擴大墾荒之地,開始擁有一條小小的河流。
故鄉(xiāng)的小河,沒有確切的名字。
人們居住的村莊在石山區(qū),沒有河流,沒有稻田。河流、稻田與居住地之間相隔一座大山。從村莊出發(fā),到稻田里耕種,就必須彎彎繞繞經(jīng)過山口、母豬岆、竹林灣,爬到梁上,歇上一氣,再曲曲折折下山途經(jīng)三臺坡、二臺坡、頭臺坡和響水灣,才到達山谷的小河邊。面前的小河,由兩條更小的河匯聚而成。兩條小河交融成一個棱角極不規(guī)則的“丫”,我的先人,就把小河叫做三岔河。
俗俗的名字,一叫就是百年余了。
祖上是從湖南沅州府芷江縣遷居至此的。從我手中的《弘農(nóng)堂永世長存》(楊氏家譜)看,先祖楊昌華于十八世紀末由芷江縣小崗山,千里迢迢,含辛茹苦,跋涉遷徙,終于選擇這一山區(qū)寓居。繁衍至我這一代,正好是第九代,凡兩百余年。先祖?zhèn)兘ㄔO(shè)家園,延伸土地和夢想,終于從艱辛的石山區(qū),拓墾到有河流的區(qū)域,然后是拓荒造田,春種秋收,讓腳步拉長,讓稻香延綿。
沿著小河,是一丘丘大小不一、規(guī)則不整的稻田,是一代又一代先人通過各種方式積攢下來的。在我的先人遷徙至此以前,已經(jīng)有人在此落戶,他們是原住人,我們稱之為“本地人”,他們則稱我們?yōu)椤翱腿恕?。兩種人的語言、風俗、穿戴等相異較大,長相也可以一眼分辨。因為他們是主人,占據(jù)了最好的山林、荒坡和田地。但事情往往是這樣,越是條件優(yōu)越,越是不珍惜。作為本地人,占據(jù)著良田,卻每到清明期間,就出現(xiàn)青黃不接、斷米停炊的現(xiàn)象。此時,我的先人,則因為勤勞節(jié)儉,就用艱辛儲存下來的玉米和他們交換田地。一年一年地節(jié)用,一丘一丘地糶換,到我太祖父一代,沿河而下數(shù)里的稻田,都改旗易名,屬于楊氏一門。祖父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回味過那時的往事。祖父的意思是,每到青黃不接時期,一家人白天勞作,晚上就不停用臼來舂米,第二天用舂好的大米去換田,艱辛和成就并存。我的太祖父是家族長子,壯年早逝后,楊氏一門就分家了,還處于少年時期的祖父分得了不少的田地。祖父曾指著沿河的稻田說,這一壩子,都是我們家的。那一刻,稻田已經(jīng)分給生產(chǎn)隊的十幾戶人家了,但往昔的榮耀之光,還似乎蕩漾在祖父的臉上。
盡管自己的稻田已經(jīng)分散給十幾戶人家了,但祖父還是滿意自己得到的那一份,躬耕勞作的精神沒變。每到春耕時期,因為是枯水季節(jié),堰溝里的水就變得瘦弱不堪,連流動的力氣都要沒有了,要放半天的水才夠耙田所用。又因為家家要搶耕,我聽祖母說,祖父經(jīng)常半夜起床,一個人爬坎越坡,到田邊放水入田。待別人天亮來到田邊搶水時,祖父已經(jīng)滿意而歸了。禾苗轉(zhuǎn)青,就開始進入第一次薅秧季節(jié)。我曾經(jīng)和祖父并肩,在青青的稻田里每人扶著一根薅棍,用腳趾拔扯禾苗間的雜草。祖父的速度麻利,下腳準確,不經(jīng)意間,我被甩在身后。為了能趕上祖父的步伐,我經(jīng)常是渾水摸魚,用腳在秧苗間胡亂攪拌一通,只不過把水弄渾,雜草卻巋然不動。待到水清了,雜草又露出來,祖父則重新回頭再薅一遍,卻從未氣惱,最多也只是丟下一句“嘴上無毛,做事不牢哦,到你們當家了,不懂如何過日子”。在稻田里忙完,蛙聲已經(jīng)四起,回家途中已是饑餓困頓,渾身軟綿無力,想到還要爬一個長長的坡,真是有些絕望了??墒牵娓竻s還要到山林里或者是油茶林里,搗鼓一番,就弄出一些干柴??粗?guī)Щ鸬碾p眼,祖父平靜地說:“空手回去,也是回,帶上一捆柴,人到家,柴也到家了。”我往往無話可說。家里一堆一堆柴火,幾乎都是祖父在勞作之余,率先垂范,鼓動著大家扛回來的。到如今,九十多歲的祖父,身體依舊健朗,這與他的勤奮和堅韌是分不開的。我在工作上,大凡遇到難事而意志消沉時,每每想到祖父的勞作精神,像是缺油的汽車剛剛加油一般,動力倍增,輕松順暢。
家鄉(xiāng)的小河實在太小了,小得我無法形容。大人想好好找一個地方游一下泳都難。在我們村地面的河段里,只有兩處適合游泳,一個是豬槽塘,但對大人來說還是太淺了;另一個是綠蔭塘,該塘是被一個瀑布沖刷而成的,因為深,水就常年綠茵茵的,沿河兩岸林木繁茂,遮天蔽日,而瀑布的響聲又振聾發(fā)聵,置身于綠蔭塘側(cè),讓人很能感受到“熊咆龍吟殷巖泉”的氣勢和“栗深林兮”的恍惚。我還未學會游泳時,看著在綠蔭塘里游泳的人,很是羨慕。沒人教我,我就自己到淺水里去學習。我強迫自己去潛水,把小腦袋沉到河水里,被迫喝一口水,再喝一口水,就學會了潛水。學會潛水,人就自然能浮起來。我是在家鄉(xiāng)的小河里學會游泳的,這個過程,讓我品嘗到成長、壯實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一輩子也不會改變。再強大的人,都是從最弱小的階段開始的。就像一個小孩,他邁步人生的第一道坎,不過是家中的門檻一般。
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的我們,天真爛漫、懵懂無知,只顧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里嬉戲,只知道小河在蜿蜒向下,流向遠方。但我們又何以知道,河流最終流向哪里?哪里是它最終的歸宿?
后來,我終于弄明白,故鄉(xiāng)的小河是靈岐河的源頭之一。
小河往下,進入新力村,被叫做新力河;再往下,與賴滿河相會,被稱為賴滿河;又往下,則進入燕洞,又被稱為燕洞河;繼續(xù)往下,與來自百色境內(nèi)的那拔河相會后,正式成名靈岐河,最后在大化境內(nèi)注入紅水河,算是紅水河的一級支流,是珠江水系的一部分。
家鄉(xiāng)的小河,最終流向大江和大海,我們的夢想也延伸到海風吹拂下的廣闊天地。
靈岐河是故鄉(xiāng)巴馬的第二大河流,集雨面積近500平方公里,占全縣四分之一的面積,地位可見一斑。不過,與大江大河相比,靈岐河實在太小了,容納不了太多的人。從20世紀80年代末,沿河的許許多多父老鄉(xiāng)親,結(jié)伴到東部沿海,打工覓食,把田地留給老人耕種。隨著老人一個一個老去,稻田就開始一丘一丘丟荒。2015年,在闊別故鄉(xiāng)小河二十多年后,我重返故地,發(fā)現(xiàn)河水變得瘦小,里邊的魚蝦已經(jīng)絕跡,大片田地已經(jīng)荒蕪。我還清晰地記得,二十多年前的小河里,還是魚蝦成群的,不知它們已經(jīng)游向何方。成片成片的稻田,成滿眼的荒草。就如我們一大家子人,外出打工、學習、工作,分散于各地,祖母身體不好,只有祖父一個人堅持去田里耕種。祖父最喜愛的是一丘大田。我們那地方是丘陵,田塊都不大。祖父喜愛的那一丘,不過七八分的面積,但算得上是大田了。大田一角,處于小河拐彎處,要是遇上特大的洪水,就會把護田的石墻沖毀。沖毀一次,祖父就來再砌一次,不厭其煩,屢毀屢建,有點像神話里的西西弗斯。在進入九十歲那年,祖父才被時間打敗,支撐不了翻山越嶺的勞累,無法到他耕作了數(shù)十年的稻田里躬耕,只好忍心丟荒。不過,祖父對稻田的思念依然掛在心頭。
就像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故鄉(xiāng)的河流,但對河流以及沿河的人物故事,仍舊占據(jù)心間。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穿越的河流也越來越多,可是故鄉(xiāng)的小河卻像身上的汗水一般,總會從身體的某個部位,毫無商量地鉆出來,怎么也抹不掉。我總會想起,小小的我,跟隨大人去踩生產(chǎn)隊的打谷機,膝蓋上方被齒輪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我捂住傷口跳進河水中掩蓋傷痛。我忘記了血和疼痛是如何被止住的,又是如何回到家的,但我在河水里洗刷傷口的那個畫面,始終像腿上的傷疤一樣,永久浮現(xiàn)。是的,那是一道傷口,在我七歲的膝蓋上,它讓我感知到,那些鮮血與疼痛,被河流帶走了。因為如今的傷口還在,所以我對河流的想念還在,想念七歲的那一次傷痛,也想念七月的稻谷香味。
故鄉(xiāng),有很多山巒,卻只有一條河流,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得厲害,魚蝦也遠離了它的血液,我還是希望它能恒久地流下去,不要拋棄這片土地,不要拋棄我的鄉(xiāng)親,也不要拋棄我。因為,我和那條小小的河流,擁有一個共同的童年,擁有一個共同的遠方,還擁有一個共同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位于大山圍裹之間,四周的石山橫亙,高低不一,有兩座山較為出名,一座是閻王山,另一座是云盤山。
閻王山十分挺拔陡峭,難以攀援,雖然就矗立在我們的村莊里,我也只是到達半山腰。大山之巔,我只能仰望。云盤山,準確一點說,應該是營盤山,因為山頂曾經(jīng)是遠古某個朝代土司的軍事營盤。
從四面八方遷徙而來的我們,鄉(xiāng)音難改,把“營”念成了“云”,就理所當然把“營盤”讀成了“云盤”。按字面解釋,“云盤”當屬白云盤桓之處,意為高聳,但算不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詞語。直至現(xiàn)在,“云盤”才變成一個新詞,是一種互聯(lián)網(wǎng)存儲工具,可以海納百川,可謂云端存儲、海量存儲。雖然叫做“云盤山”的地名和山名也很多,但是位于故鄉(xiāng)的這座山,被稱之為“云盤山”還真的是一種誤讀。因為,早年參與記載的人,已經(jīng)把那座山以“云盤山”的名義寫進各種文本的記述里,我無法更改,也只能人云亦云地把那座山稱為“云盤山”。
在地圖上找不到云盤山的標注。我在1︰30萬(圖上1厘米相當于實地3000米)的河池市政區(qū)交通圖上,也找不到。自小就聞聽到,云盤山海拔高度超過1000米。翻閱資料,《巴馬縣志》記載的數(shù)字是1048米。在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超越海拔1000米的山雖然有20座,但按云盤山的知名度,理應該在市級地圖上有一席之地的。盡管沒有,但縣里還是有很多人知道。山不在于高,而在于它有故事。就像世界上的很多地名,都來自一座名山的名字,就因為那些山里都裝滿了歷史,盛載著故事。
云盤山位于燕洞鎮(zhèn)的同合村,離我的村莊不遠,七八里行程。山上留有戰(zhàn)斗遺址,被稱為云盤山小長城。可以考證,那里曾經(jīng)是古戰(zhàn)場,屯兵駐軍的遺跡還比較明顯。
小時候,還聽到大人講過云盤山的故事。
傳說是楊文廣,率領(lǐng)大軍在云盤山上廝殺……北宋時期,儂智高反宋戰(zhàn)爭失敗后,宋朝為了分化縮小廣西各地土州的勢力,開始在土州管轄地進行改土歸流。這種改革,威脅到地方家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地位和經(jīng)濟利益,一些勢力稍大的土屬地區(qū)紛紛起兵與朝廷抗爭。如此,管轄云盤山一帶的土司岑氏一門,為了鞏固自己勢力,抵抗朝廷的鎮(zhèn)壓,必然會在邊境線上的險關(guān)要隘,筑營扎寨,防御外侵。鎮(zhèn)壓儂智高起義之時,楊文廣曾隨狄青南下,還被調(diào)任廣西鈐轄,相當于廣西臨時戰(zhàn)區(qū)統(tǒng)兵。那個時期,楊文廣是否也率兵攻打駐守云盤山的土州之兵?也許有,因為楊文廣曾于宋仁宗皇祐年間,擔任過宜州知州,恰好,云盤山正處于兩州府的交界地,很有可能發(fā)生無數(shù)征剿方面的戰(zhàn)事。小時候,就聽了大人們講述的故事:廣衛(wèi)侯王楊文廣,帶領(lǐng)妹妹飛山公主楊八姐,征剿云盤山。云盤山上的獨眼將軍,用木頭和石頭布置木石陣,讓楊文廣久攻不下。最后,楊八姐出計,買來大量牛羊,以之代替兵士來進攻,待山上的木石滾落完畢還來不及布陣之時,山下將士一舉進攻,終將獨眼將軍打敗,奪下云盤山。正史上,宋代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記載較少,無從考證。我們權(quán)且把當?shù)亓鱾鞯墓适?,當作一段傳說,也當作一抹抹歷史的煙塵。不過,到了元代,關(guān)于土司征戰(zhàn)方面的記載,就比較充沛了。如田州的岑世元,就曾率兵對抗元朝的改土歸流政策,鞏固地方自治,強化治安,為當?shù)匕傩兆隽撕芏鄬崒嵲谠诘暮檬?。屬于田州管轄的巴馬,就建有岑大將軍廟宇予以紀念其偉績。
而據(jù)考證,云盤山上的營盤,是當?shù)氐耐了拘藿ǖ?,不過始建的年代無法考證,也許是宋代,也許是元代,也許是明代。1989年4月,在云盤山遺址,出土了一尊土炮、四把大砍刀、兩件銅銃,經(jīng)廣西博物館考古專家鑒定,皆為明代遺物,營盤修建于明代的可信度較高。
一直以來,我的故鄉(xiāng)巴馬被歷史不斷分割。自明代始,以盤陽河為界,巴馬東面屬于東蘭轄地,西面則屬于田陽轄地。當時的東蘭和田陽,還分別叫做東蘭土州、田州土州,雖然僅一河相望,卻分屬右江道和左江道,小一點說分為百色府和慶遠府。云盤山,盡管離盤陽河有些距離,但它也處于多方土司的交界地,屬于兵家必爭之地。當時的岑氏管轄的田州土司,實力強盛,睥睨四方,稱雄周遭,就得益于各處的險關(guān)要隘。比如,位于巴馬盤陽河西側(cè)的馬鞍山、加轎山,土司岑猛及其夫人瓦氏夫人就曾親自寓此訓練兵將,抵御外侵。云盤山的營盤規(guī)模,遠盛于馬鞍山,其中的屯兵長廊、跑馬道和戰(zhàn)壕,都是馬鞍山無法具備的。
對于久遠的歷史,我有些朦朧恍惚,不如自己的所見所聞清晰可辨。
記得第一次登臨云盤山,還是在高中時期。那是某個秋季,高中的一幫同學,聽歷史老師偶然說到云盤山出土了古代兵器,大家便來了興致。課外,一些同學仍然被云盤山的興致圍繞,談著談著,興奮驟升,趁星期天,六七號人便相約踩著單車奔赴云盤山。
去云盤山,必須路過我家門口。我們停車駐足,進到家里,讓父親煮晚飯等我們,然后大家興致勃勃去爬山。
云盤山山體高大,云遮霧繞的,樹林又繁密,登山的路,只是一條羊腸小道。因為經(jīng)常登山的人太少,小路已經(jīng)荒蕪,我們一路折騰,一路歇息,一路鼓勁,才爬到山頂。
上到山頂,一路上體驗到的所有艱辛很快就蕩然無存了。
因為曾經(jīng)建有營盤,云盤山主峰的山頂竟然是一塊平地。后來才了解到,云盤山并非一座山峰,而是一串延綿的山體,占地達5萬平方米。位于山頂?shù)臓I盤,不止一處,是由數(shù)個山頭的營盤組成,較為著名的是大營盤和小營盤,其中的大營盤為廣西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軍事古營盤??梢姰敃r的氣勢,也可見開豁的云盤山山頂帶給我們的震撼。目光所及,周圍的山峰大小不一,錯落有致。還沒達到主峰上,就依稀可辨有駐軍的痕跡。撥開荒草,才發(fā)現(xiàn),沿著山頂?shù)倪呇?,還有泥土筑成的城墻的舊跡。駐足細觀,長滿雜草的舊戰(zhàn)壕,匍匐成一條明顯的綠色脊骨,猶若一條突兀于山沿的臥龍。因為爬山過程比預計耗時太多,就在我們仔細打量歷史的往事時,天色已逐漸黯淡下來。上到主峰之巔,看著遠處蒼茫的群峰,看著夕陽在天際戀戀不舍,盡管我們的心中都蕩漾著“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氣概,但還是不得已收兵撤退?;氐郊視r,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黯淡。為了做飯等我們,父親把一個小池塘里的幾條魚打上來,準備好了一桌晚餐。饑腸轆轆的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吃飯,一邊興致盎然地談論云盤山。
父親站在旁邊,終于說話了。他說的除了楊文廣、楊八姐的故事,還有一個是真實的:70年代,在云盤山造林的時候,一個姓鄭的老漢,無意間挖到了一枚大印,應該是玉石雕刻的。聽說,如獲至寶的老漢把大印放到枕頭邊時,耳畔就會響起一陣一陣的嘶吼聲,猶如千軍萬馬在戰(zhàn)場上廝殺吼叫一般。老漢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一兵一馬。一而再,再而三,老漢一夜未睡,第二天便抱著大印回家了?;氐郊依?,依然是千軍萬馬在他的耳畔嘶吼,漸漸地,老漢的精神變得恍惚起來。幸好,縣文物所的人及時趕來把大印收回去了,這也救了老漢一命。
那一次,云盤山以及關(guān)于云盤山的故事帶給我們的享受,和飯菜一同被我們咀嚼消化。
第二次登臨是前些年的國慶假期,和一幫老鄉(xiāng),相約云盤山。這一次出行,道路順暢了很多,水泥路已經(jīng)延伸到山腳。登山的路,雖然還是泥路,但因為有人上山開發(fā)云盤山的資源,走的人多了,絆腳的荊棘少了。同行引路的老陸,老家就在山腳的不遠處,對云盤山的情況較為熟悉。他對云盤山的贊譽,超過了我的預期。按照他的說法,云盤山是文化遺址,云盤山是森林王國,云盤山是礦產(chǎn)資源富地,云盤山是水資源倉庫,云盤山是天然氧吧,云盤山是旅游的勝地。不管他說什么,我們都贊同,只要他不怕累,只要他腦袋里還有詞語,我們都會讓他一直褒獎下去,因為他有現(xiàn)實證據(jù)。比如,云盤山有一望無際的杉木松木,有成片的油茶等經(jīng)濟果木林,有金屬礦產(chǎn)品,有微量元素豐富的天然飲用水,空氣中的負氧離子高得出奇,山下的村莊,還有好多百歲長壽老人……
第三次登臨云盤山,是2017年的清明節(jié)期間。這一次,我把10歲的兒子也帶上。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折磨的他,走到半途就說心慌胸悶。我知道,這是身體的反應,但不會礙事,就鼓勵他堅持下去。上到大埡口,離頂峰已經(jīng)不遠了,但是登山的路更加陡峭崎嶇,兒子幾乎不能堅持了,滿腹的不情愿,拿著手中的棍子猛地打擊著身旁的荊棘出氣。我說了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問是什么意思啊,我再解釋給他聽。他似乎有所領(lǐng)會,放下戾氣,接著爬山。
登頂覽眾山,眾山如平川。第三次站在云盤山的山頂,卻有了一次全新的認識。從山頂觀遠方,眼前延綿的山峰,成了李白筆下的“對此欲倒東南傾”,浮云也已在腳下,讓人不禁望峰息心。抬頭,望著云盤山的天空,那云朵似乎懸而未動,我仿佛看見那是某個朝代的戰(zhàn)火,正映入漫天的夕暉之中,被廣袤深邃的時間收藏。想不到,這個普普通通海拔一千余米的山峰,在嶺南的山脈間,竟然被歷史看中,被滾滾硝煙選擇。如今想來,那些戰(zhàn)火烽煙,對我們祖先來說是一場夢魘,而對我祖先的后人來說,卻似乎收獲到了一份榮耀。
是的,那一刻,在我的眼前,云盤山上空的云朵,被歷史的雨滴洗滌成一片純潔,它們,也許是宋朝、元朝、明朝、清朝云朵的子孫,如今,它們忘記歷史的煙塵,拋開了風起云涌,正在新的天空間,相依相伴,安靜而和諧。
收住飄飛的思緒,再回到現(xiàn)實中來。父親又和我們說了一段他的親身經(jīng)歷:80年代,他的一位同學,在云盤山挖到了兩根炮管。聞訊后的父親,就到同學家,看見銹跡斑斑的炮管有成人的手臂粗,長約二尺。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銹跡斑斑的炮管,賦予了他們無限的希冀。他們一起渴望,這最好是極具價值的古物,可以安慰一下窮困的內(nèi)心。他們小心翼翼地刮去銹跡,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兩截銅制的炮管,值不了幾個錢。
這個故事,沒能讓父親的同學發(fā)家致富,但對這個軍事營盤的歷史,卻增加了一些厚度和可信度。
云盤山的水資源極其豐富,其中就有發(fā)源于其間的小河,最后也匯入燕洞河,流入靈岐河。云盤山,算是靈岐河的源頭之一。居住在云盤山下的居民,紛紛沿著河流而下,在家鄉(xiāng)小河匯入大海的地方進行著另一種方式的生活。但愿,身在遠方的鄉(xiāng)親們所飲用的河水,有一滴,是來自故鄉(xiāng)的;也但愿,他們能從中品嘗出家鄉(xiāng)的味道。
不舍晝夜奔流不息的盤陽河,流啊流,就流成了天下著名的長壽河。
盤陽河不僅風光旖旎,還因為長壽因素而舉世聞名。其強大的能量,養(yǎng)育了兩岸眾多的百歲壽星。1991年11月,在日本東京召開的國際自然醫(yī)學會,向世界宣布,巴馬是繼蘇聯(lián)高加索、巴基斯坦罕薩、厄瓜多爾比爾卡班巴、中國新疆之后的第五個世界長壽之鄉(xiāng)。巴馬能擁有這一享譽世界的稱號,就得力于盤陽河的滋養(yǎng)。
隨著巴馬這個世界長壽之鄉(xiāng)聲名的鵲起,盤陽河兩岸的長壽村落一一從歷史歲月的塵埃間浮出來。孕育了眾多老人的盤陽河,也被打破了過往的寧靜,有了喧囂的濤聲,并有了“長壽河”的雅稱。
有一年春天,我被邀去參加聽取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大常委會制定的關(guān)于盤陽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條例意見稿征詢會。當時,看著一條條關(guān)于家鄉(xiāng)河流的保護措施,我心花怒放。想不到,名不見經(jīng)傳的河流,將被省級地方性法規(guī)予以保護起來,其地位與聲名不同凡響。2015年5月,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第十二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正式通過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巴馬盤陽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條例》,故鄉(xiāng)河流終于有了堅強的護身符,眾多曾經(jīng)對盤陽河拋出或者留存的那些擔心,將不復存在。
199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盤陽河。大雨過后的盤陽河,已經(jīng)漲到了最大流量。雖然河水已從渾濁狀態(tài)轉(zhuǎn)清,但其宏大的場面,還是震撼了我。當時,我們踩著單車從縣城出發(fā),朝著縣城附近盤陽河最為寬闊的河面,開始一場游泳。記得那是一位同學的老家所在地。我們穿過村莊,朝著河水而去。路上,有幾株紅豆樹,紅得發(fā)光的紅豆撒得一地都是。我們便躬身拾撿紅豆。那些鮮紅、飽滿而且堅硬的紅豆,在手掌間光滑而動人,讓人心生愛憐。來到河邊,我才發(fā)覺河面寬闊無邊。是啊,我才從鄉(xiāng)下進入縣城讀書,才從赤足即可蹚水而過的三岔河邊,來到這浩渺的盤陽河畔,我的眼睛和內(nèi)心,頓時害怕了,行動也隨之退縮。盤陽河還算不上大江大河,但因為正是洪水時期,又因為我們所處的位置恰是江面平緩遼闊的地段,可以用一片汪洋來形容。
我那粗淺的水性,如何能徜徉于江河?而且,從小開始,老師都警告我們:欺山莫欺水,欺水落到底。便不敢脫衣下河??粗瑢W們自由自在地游泳嬉戲,我只能在河邊濕了一下雙腳,算是和盤陽河親密接觸了。之后,我上到岸邊,在寂寞聊賴中,獨自細數(shù)和摩挲口袋里的紅豆。
那年秋天,我第二次和盤陽河親密接觸。
我們秋游的地點,就在盤陽村附近的河段。盤陽村離縣城七八公里,位于整條盤陽河的中段。我當時就想不通,這么一條河,從上游流下來,途經(jīng)那么多村莊,為什么偏偏以中游的一個村莊名字來命名呢?但反過來,也許是先有河流之名,隨后才有村莊之名呢?都未嘗不可。
河上有一座小型水電站,名叫盤中灘水電站。我們就在電站的上游處的灘涂,起灶架鍋。秋游期間,帶隊的班主任潘懷理老師,一直告誡我們不要下河游泳。秋游期間,我們都在遵守老師的告誡,循規(guī)蹈矩,不越雷池??墒?,秋游結(jié)束,在老師同學們返校時候,我和幾個同學卻悄悄留下來,脫衣入河,開始暢游。說老實話,我之所以終于敢留下來游泳,是因為我知道這是一片灘涂,河水淺,流速慢,危險性不高。不過,看似安全的地方,卻仍然存在著危險。剛下河時,有經(jīng)驗的同學就提醒大家,千萬不要游到電站的引水渠道的入水口。
但是,還是有同學誤入了危險地段并遇到了危險。
雖然已是秋天,南方的氣溫還是很高。大家想入水游泳的想法很強烈??梢韵胂螅敃r洪水剛走的盤陽河,水流還如此湍急,我的同學們都敢于下河。何況在我看來都不存在危險的河段,我的同學們怎能善罷甘休?之前,主要是礙于老師的一再警告,也礙于女同學在側(cè),大家才忍而不發(fā)。
淺灘往下,是一個小型的水壩。壩不高,水也不深,危險性不高。唯一危險之處,在水電站的引水渠與水壩的交接處。交接處流入電站引水渠的水流突然加急,水性不好的人一旦誤入,就是踏入危險之地了。
我的一位同學,就誤入該境,遇到了危險。記得當時我們已經(jīng)起身準備離開,那位同學卻還在游,而且越過雷池,進入電站的引水渠道。他的水性不好,被激流沖刷時,就掙扎著往上游,想不到越游越?jīng)]有力氣,內(nèi)心就更加恐慌,被激流沖刷到引水渠內(nèi)。要知道,那個引水渠是依土坡而建的,一邊是土坡,距離河面很高;一邊是渠墻,在斜坡對面。關(guān)鍵是引水渠又寬又深,水流湍急,我們誰也不敢跳入水中去救他??粗鲜峭嫌螔暝?,一位同學大聲提醒:快仰泳,快仰泳。我們一邊呼喊,一邊沿著土坡往下游奔跑,希望能在下游救到他。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們竟然在奔跑中發(fā)現(xiàn)了一根長長的竹竿,然后又在下游發(fā)現(xiàn)了一座小橋,我們扛著竹竿??邕^小橋,來到水渠的另一邊,伸著竹竿等著他。我的同學還十分清醒,便朝著我們的竹竿方向游過來。他扶住竹竿,穩(wěn)住身子,臉色發(fā)青,喘息厚重。
我們都被突來的驚恐嚇得一身疲軟。
后來,下游的巖灘電站封水發(fā)電后,盤陽河水面上升,致使盤中灘電站被淹沒。不過,盤中灘、盤陽河留給我的記憶,就是如此深刻。
之后的一個暑假里,我又隨同住在盤陽河中段甲篆鄉(xiāng)金邊屯的同學,回到其老家居住。盤陽河在那一段流程中,蔓生出許多景點,百鳥巖最是盛名。記得我們游覽百鳥巖時,百鳥巖尚未進行旅游開發(fā),出行自由。金邊屯有一個金邊電站,村子左邊有一個水壩,其實水壩也是連接兩岸的一座橋。我們爬上水壩,進入盤陽河對岸,沿著金邊水庫走五六百米,便能望見百鳥巖的洞口。立足望去,高大的洞口氣勢恢宏,吞吐著深不可測的綠悠悠的江水,讓初看的人心里難免生畏。真來到洞口旁邊,才發(fā)現(xiàn)懸崖底端接近水面的洞口,以一面半圓形的姿態(tài)橫跨于河面,半圓倒影于靜謐的江水中,又構(gòu)成了一個半暗半明的正圓,生動而逼真。此處河面寬平,從山洞里流出的河水,經(jīng)巖洞的過濾,水流靜緩,水色碧綠,水意深邃,讓我的心里升騰起一股緊蹙,小小的心臟一時承受不了眼前的壯闊。聽說,從鳳山流下來的盤陽河,百余公里的流程,卻四出四伏,這百鳥巖就是最后一處伏流的出水口,也是唯一能劃船而入的伏流巖洞。當時的百鳥巖尚未進行旅游開發(fā),沒有游船,只有幾只竹筏凌亂地漂在岸邊。我們劃著竹筏進入神奇的百鳥巖,進入洞口便下船,登上竹子鋪成的竹子路。村里人竟然用竹子在水面上鋪成了一條竹路,竹橋已經(jīng)固定好了,一直從洞口往洞里延伸,延伸到巖洞的另一端。看得出,竹路有些年月了,竹子已經(jīng)陳舊,一些鮮嫩的竹丫從竹節(jié)間冒出來,顯示著生命的頑強。我們從竹筏上下來,便可沿著竹橋往洞里小心翼翼前行。越往里走,黑色就越來越濃厚。我們打開手電筒,微弱的光,便在墻壁上反射出來,成群的鳥便翩翩飛舞,翅膀撲扇出的響聲在巖洞中回蕩。熟悉情況的同學介紹說,這里邊有成千上萬只蝙蝠和燕子,燕子不是家燕,而是巖燕,專門居住在巖洞中,也正因為此,大家才將這個巖洞叫百鳥巖。越往里邊走,黑暗就越發(fā)沉重。不久,同學提醒我們抬頭。我抬頭往上看,發(fā)現(xiàn)一輪明月懸掛于天穹。太逼真了,那是巖洞頂端,有一處天窗。因為巖洞太高,加上光線不好,我們一時無法判斷那個天窗有多大。就像我們看不清,月球到底有多大一樣。但一輪明月的模樣,卻一直鐫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巖洞中水面上的竹路,其通向的另一端是一個巨大的天窗,還處于黑暗中的我們,遠遠地就能沐浴到前方的光明。來到天窗處,便能感受到空氣的清爽、植物的茂盛。天下奇觀,盡在眼前。后來,有人根據(jù)這一天窗,為百鳥巖安置了另一個名字:水波天窗。
那一次,我還在同學家吃到了久負盛名的盤陽河油魚。這可是真正的油魚啊。同學的父親從城里的一個工廠內(nèi)退后回到家,便每夜在家門口的河里布上一張漁網(wǎng),第二天起來去收網(wǎng),每次都會有大小不一的收獲。盤陽河的油魚,一般生活在陰暗的河段,晝伏夜出,數(shù)量極少,但品質(zhì)上乘,價格昂貴。像我輩能有口福,乃是沾同學父親之光,沾盤陽河的光。
我一直清晰地記得,初臨百鳥巖時,里邊還有成群結(jié)對的蝙蝠和巖燕在自由盤旋。作為景點開發(fā)后,百鳥日漸稀少,我估計“百鳥巖”的名字被重新命名為“水波天窗”也有這方面的因素。后來,因工作關(guān)系,我數(shù)次進入百鳥巖。印象中的一次,是在雨后,河水有些渾濁。漲起來的河水,讓洞口變得有些矮小了,氣勢銳減。不過,河面上漂浮的一層薄薄的霧氣,讓另一番景象升騰了起來。坐著機動船,入洞暢游,歷經(jīng)洞內(nèi)的“三天三夜”后,暮然回首,發(fā)覺洞口的亮光穿透黑暗,直逼內(nèi)心深處,讓剛剛還身處黑暗、渴望光明重現(xiàn)的想法瞬間變成現(xiàn)實。越逼近洞口,眼前的風景就越逼真。偌大的洞口,已經(jīng)被水上的薄霧籠罩,純潔一片。慢慢地,隨著洞口的逐漸開闊,映入眼簾的景物越來越多,近處是朦朧的游船,依次是不斷變換形狀的洞口,稍遠處是水上的乳白色薄霧,再遠一些是青翠的竹林,更遠處則是如黛的青山,最遠處則是純白的天空,這一切所構(gòu)成的山水畫,竟是美得如此任性,如此讓人不愿回返。
再之后,我們又去游覽了盤陽河暗伏的另一處所在——百魔洞。當時的百魔洞,聽說已經(jīng)被世界的一個什么聯(lián)合考察組考察認定,號稱天下第一洞。不過,百魔洞還未被正式開發(fā)為旅游區(qū),沒有任何設(shè)施,沒有任何破壞,沒有行人。我們手持電筒,便開始了百魔洞的游歷。在隱隱約約手電光的照耀下,記下了諸如金黃色的萬畝梯田、杜甫行吟、孔雀開屏等景點。
多少年過去,現(xiàn)在的百魔洞已經(jīng)天下盛名。后來,我多次進到洞里游覽,因為洞中被人為地改造,我再也找不見“金黃色的萬畝梯田”,也找不見“杜甫行吟”,只見水泥鋪成的道路、色彩絢麗的燈光和魚貫而入的游人。
1992年,巖灘電站封閘開始發(fā)電,盤陽河水面上升,從賜福村往下,河流變成了湖,成了有名的賜福湖。如今,我的故鄉(xiāng)巴馬,正接受大地與蒼天的賜福,接受世人的賜福。
因為巴馬的歷史一直被分割,難以有一段完整的復述,有人就說,巴馬缺歷史的厚度。
我不好爭辯。要是說這話的人,去巴馬的馬鞍山走一趟,我們聽到的也許是另一番話語了。
馬鞍山,從名字的創(chuàng)意來看,含金量不高。原因之一是這個名字來自山的形狀,太過直白,缺少內(nèi)涵;原因之二,這個山名,在很多地方都有,大地方、小地方,只要去查一查,幾乎每個地方都存在。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一說位于巴馬縣城東部的馬鞍山,還要把它列為全縣的文化遺跡集中地之首。因為,這關(guān)乎巴馬的來歷、巴馬的文化,甚至還關(guān)乎巴馬的未來。
我的老家距馬鞍山有一定距離。按照公路里程,是30多里,垂直距離是多少?我不懂,只好交給現(xiàn)實。從老家的一個山頭往東而望,遇上天高云淡時,就會看得見遠方的馬鞍山。最初是我祖父告訴我的。記得祖父用食指,指著遠方說,你看,那就是馬鞍山。我順著祖父滄桑的食指,看到遙遙遠遠的遠方,一個馬鞍形的山峰,朦朦朧朧地嵌在萬峰之上。馬鞍山,就這樣第一次走進我的視野,走進我的內(nèi)心。
登馬鞍山,有三條路。一條從縣城的東面,穿過一個村莊,就進入無人世界。沿著崎嶇山路,一直攀升,就會慢慢走到馬鞍山的腹地。進入石板路,跨入石門,算是登上馬鞍山的胸膛,再拾級而上,就到了馬鞍上的鞍部。第二條路,則是駕車從縣城出發(fā),沿著往金城江的二級路,沿賜福湖行約一公里,再往右折,一直朝著機耕路前進,最后繞著馬鞍山的后山腰盤旋,將車泊在路的盡頭,再步行而上,五六十米,便到了馬鞍山的石門。后面的行程就與第一條路重疊。第三條路,我曾走過一次,是從南面緩緩而上的。后來沒走過,印象不深,不好記述。
說到馬鞍山,不得不說巴馬的歷史。巴馬的地域,唐朝以前一直被稱為“蠻地”,邊遠閉塞,人煙稀少,沒有行政區(qū)劃設(shè)置,大多數(shù)以盤陽河為界被分而治之,沒有統(tǒng)一的名稱,可謂多變不明。直到北宋崇寧五年(1106年)才被納入土司管轄,在北部一帶設(shè)置綏南砦,屬位于現(xiàn)今南丹的觀州管轄。百余年后,廢綏南砦,設(shè)置羈縻文州和思陽縣,屬宜州管轄。在反復演變中,直到明嘉靖七年(1528年),終于有了岜馬這一名字的出現(xiàn)。當時,在巴馬境內(nèi)分別設(shè)置了岜馬、萬岡、篆甲三個土巡檢司,屬現(xiàn)今的東蘭、田陽、田東縣管轄。后來又有變化,于雍正七年(1729年)又被分割,分屬東蘭土州、恩隆縣(今田東)和百色直隸廳管轄,民國時期分屬鳳山縣、田東縣、百色縣管轄。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時期,因為巴馬為三地分而治之,成為當時右江革命根據(jù)地腹地之一。1935年元月,為了鎮(zhèn)壓革命力量,國民黨廣西省當局以“開化邊民,施政便利”為由,乃在巴馬地域設(shè)“萬岡縣”,縣治就在現(xiàn)在的巴馬縣城。至此,巴馬才第一次有了建縣的歷史。
1951年,剛解放一年半載的萬岡縣被撤銷縣制,所屬之地又被分入鳳山、東蘭、田東、田陽。1956年2月,隨著民族政策變化,根據(jù)民族意愿,成立了巴馬瑤族自治縣。“巴馬”就源自明朝年間始有的“岜馬”一名。而“岜馬”是壯語的音譯,意思是形狀似馬鞍的山。就這樣,作為長久地名的巴馬應運而生。
巴馬的歷史不長,但韻味卻不簡單。這些韻味,就主要體現(xiàn)在馬鞍山上。
海拔不過700多米的馬鞍山,山勢險峻,突兀于四周無高山的地段,顯得高聳而偉岸?!短镏葜尽份d:“山極高峻,周回而上……唐羅隱曾游此,相傳石上有騫驢跡?!币馑际翘拼⑽募?、詩人羅隱曾經(jīng)到巴馬游歷。這位游歷過許多名川大山的文人隱士,有過到廣西游歷的傳說,他要是真到過巴馬也不足為奇。所以,明代詩人岑永正就用詩作來表達馬鞍山與羅隱的關(guān)系:“削同太華頂,紆似七盤山;仄登芒鞋滑,懸流瀑布潺。人家臨樹梢,雞犬入云間;昔日羅昭諫,騎驢數(shù)往還?!痹娙税疡R鞍山比作聞名于世的華山,也把羅隱游歷過馬鞍山的傳說直接入詩,可見他對馬鞍山的自信。
說到馬鞍山,不能繞開瓦氏夫人。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瓦氏夫人駐軍馬鞍山,但有關(guān)瓦氏夫人的故事,依然以點點滴滴的方式在民間流傳。
生于1499年的瓦氏夫人,是明代廣西田州土官岑猛之妻。她從小聰明伶俐,身強力壯,愛好武術(shù),善于舞劍。其丈夫岑猛以及其兒子、孫子相繼戰(zhàn)死后,瓦氏便一邊撫養(yǎng)年幼的曾孫大壽和大祿等,一邊處理州事。
據(jù)《廣西通志》記載:“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侵犯我國江浙沿海地區(qū),海濱數(shù)千里同時告急。明朝命令兵部尚書張經(jīng)總督各路前往江浙抗倭。張經(jīng)曾總督兩廣軍事,深知廣西俍兵勇敢善戰(zhàn),于是決定征調(diào)田州等地俍兵出征。瓦氏以其曾孫大祿等年幼不能勝任軍職,請求督府允許她親自帶兵出征。張經(jīng)素知瓦氏精通武術(shù),機智而有膽略,便準其所請?!?/p>
1554年,已經(jīng)55歲的瓦氏夫人以“女官參將總兵”身份,率領(lǐng)廣西各地組成的俍兵6852人,浩浩蕩蕩開赴江浙沿海抗倭。
征調(diào)到的東蘭、那地、南丹各地土司的俍兵,在集結(jié)后趕往田州進行統(tǒng)一調(diào)度出發(fā)時,巴馬是必經(jīng)之地。因此,為了快捷有效地訓練各路兵馬,巴馬是最好的選擇。瓦氏夫人看到了這一點,便在巴馬一帶訓練俍兵。馬鞍山建有岑氏土司的營寨,可為訓練兵馬提供有效的服務,而訓練場則選擇在馬鞍山對面的加轎山上?,F(xiàn)在的加轎山的半山腰,留存有訓練兵馬的舊跡,其中的跑馬道還清晰可辨。而馬鞍山的營寨,自明朝以后,地方上的土官不斷修筑防御工事,使得其愈加堅固。如今,撥開歷史的草叢和歲月的煙幕,我們還能看到馬鞍山上尚存的石寨門、石墻、關(guān)隘、石級、暗堡以及干涸了的泉眼等。當然,巴馬人為了紀念瓦氏夫人,還在馬鞍山上建起了瓦氏夫人廟。
戰(zhàn)火已休,硝煙無影,但舊跡還在,這些零星的符號,代表了巴馬曾經(jīng)有過的文化星火。
我認為,馬鞍山是巴馬文化最集中也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既有文化開發(fā)價值,也是旅游的開發(fā)之地。經(jīng)后人總結(jié),馬鞍山上有十二景點:一條天街,兩道石門,三堵石墻,四角道宇,五座馬鞍,六個山包,七面彩壁,八處山洞,九組木棉,十里石級,十一尊奇石,十二口泉眼。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想到長壽之鄉(xiāng)一覽風情,想透過馬鞍上品味壽鄉(xiāng)人文,還得親臨馬鞍山,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去感受。
我的故鄉(xiāng),也是別人的故鄉(xiāng),真希望,別人也能有這樣的情懷。但愿每一個游子,都能在對故鄉(xiāng)山水的牽念中,少一份彷徨浮躁,多一份幸福安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