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淡如
立冬前后,木芙蓉開了。這是種奇怪的花?;ㄩ_兩色,一紅一白。
《長物志》里說:“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所以,蘇州城里官太尉河兩岸都有。經(jīng)過時,我總想著揣個剪子剪一朵下來,也不要緊吧?畢竟這么多呢。
剪一朵下來,擱在竹編籃子里,一定很好看。這么大的像臉一樣飽碩豐盛的花,格外有種中式的美。
結(jié)果自然是一朵也沒有剪成。
大概霜后開的花都格外有一種凜冽的氣勢,使人卻步。
它的別名也凜冽,喚作“拒霜”。可是蘇東坡覺得“拒霜”還不足以顯示木芙蓉的凜冽,作詩道:“喚作拒霜知未稱,細(xì)思卻是最宜霜”。
木芙蓉不但宜霜,也宜染色。薛濤用木芙蓉的皮合著木芙蓉的汁、浣花溪的水制成浣花箋,與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寫詩唱和。孟昶則用木芙蓉的鮮花搗汁為漿,染絲作帳,喚作芙蓉帳。
天生一物必有一物相隨。譬如木芙蓉染的布,怎么洗呢?答曰:楝樹果。
木芙蓉開了,樹木們就要大規(guī)模地落葉和長果子了。
有些樹長果子,綠油油地垂在葉子漸次凋盡的枝頭,像是野葡萄似的。
有些樹落果子,從高處滾落,滿地都是。比如楝樹。
楝樹到了秋冬季,連枝節(jié)也不禁風(fēng)吹,一碰即落,像是頂無用的雜樹。但是它生楝果啊。
楝果球形或橢圓形,形似小鈴,熟時色黃,又稱“金鈴子”,可以撿拾來泡在水里,搓出像肥皂水一樣的泡沫,能凈手、去污。
從前,這個時候人們經(jīng)常會去撿拾楝果,還撿野枸杞,撿蒼耳子,撿野蔥……總之就是,一入了秋冬,覺得滿山遍地都是寶啊。
600多年前,大概也是這時候,年逾七十的黃公望畫了《天池石壁圖》,跋文上寫著“至正元年十月大癡道人為性之作”,大概是一個叫性之的人請他畫的。至正元年是公元1341年,大癡,是黃公望吃官司出獄后常用的號。這畫比《富春山居圖》要早得多。
這一年,離他入獄出獄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26年前,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黃公望47歲,像許多出仕無望的讀書人一樣,還在苦巴巴地做個小文吏。
雪上加霜的是,他連這個小文吏也沒保住——他的上司張閭,在頭一年處理南方地區(qū)田糧事務(wù)的時候引發(fā)了江西民變,元仁宗為了穩(wěn)定百姓情緒,將張閭和手下黃公望一鍋端了。更悲催的是,黃公望下獄的同一年,他一直盼望的、中斷很多年的科舉考試神奇地恢復(fù)了。
入獄、出獄、丟飯碗、錯過“公務(wù)員考試”的黃公望,再也沒有了任何想法。他給自己取號“大癡道人”。
從前癡,今當(dāng)醒也。
3年后,50歲的“大癡”拜趙孟頫為師。以后,他在松江賣卜,又在虞山隱居,還與倪瓚同入全真教,更于蘇州天德橋開三教堂布道。他一生中畫過多幅《天池石壁圖》,想來對于蘇州天池,當(dāng)是有眷眷之心的。
畫完《天池石壁圖》6年后,黃公望帶著師弟無用師隱居于富春,《富春山居圖》的傳奇,便從彼時開始。
黃公望畫里的天池石壁,如今還矗立在蘇州城外30里的地方。這一帶除了天池山,還有虎丘山、靈巖山、天平山,群峰起伏,連綿相應(yīng),卻少有人知道天池山或花山。大概因此,它尤其顯得幽靜。
暮春時節(jié),我去過一次天池山。山中有快凋盡的花樹,兀自獨(dú)立在濃綠里,無端令人想起“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句子。
如今秋末,我又去了一趟。樹葉子都黃透了,襯著藍(lán)澄澄的天,一片一片飄下來,落在苔階上、石頭邊、護(hù)欄下。那護(hù)欄圍著一口井,井沿刻著“怡泉”二字。據(jù)說這是魏晉時支遁鑿的井,王羲之題的字。
究竟有沒有那么久遠(yuǎn),不知道。石板上有密密的濃苔,和著舞起來的黃葉,日光下看起來有一種古寂的靜。
據(jù)說這口井仍是出水的,水質(zhì)清冽甘美,取來烹茶殊是不壞。井的左近建有屋廬,喚作“花山隱居”。
隱居的人來了,又走了。如今長留天地間的,唯這個時節(jié)千年、百年一樣的蕭寒天氣。
江南的冬天,就要來了。
漸漸晝短夜長,暖的陽光次第淡去,遠(yuǎn)的燈火次第明亮,把白天的木芙蓉、梧桐、楝樹果都淹沒在近在咫尺的黑暗里。
這樣的長夜,自此開始要延續(xù)三四個月。
想起《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的夜里,怡紅院玩酒令,黛玉抽得一支簽,上面寫著“風(fēng)露清愁”,那便是開在此時的木芙蓉。
這種酒令,我們也常玩。也不一定要喝酒。有好幾年,若晚來無事時人還多,我們就會倒一點(diǎn)自釀的青梅酒,不能喝的倒一點(diǎn)暗香湯,把兩三種簽子放入一個大簽筒里,所有簽子抽完了方散。
若在這樣的晚夕,坐在大癡行過的山里,吊一桶支遁鑿出來的泉水,聽楝果子有一聲沒一聲地落著,花葉影影綽綽搖著,一桌人擎著簽筒子,這個抽中了梨花,“座中白衣當(dāng)飲”,那個抽中了茉莉,“冷梅花陪熱茉莉共飲一杯”……這樣的立冬,誰還會覺得蕭瑟呢?(資料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