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域來了

李北京

“砰、砰、砰”，王家莊葬禮的三聲炮響，苦娃知道是時候出去透透氣了?？嗤匏^的“透透氣”，其實就是到河對岸的李家莊、王家莊、趙家莊等幾個村子收破爛。人家收破爛都是拉個架子車、手持撥浪鼓，邊搖撥浪鼓，邊高喊“收破爛、收破爛”，唯恐別人聽不到。而苦娃則從不喊，他走街串巷的行頭十多年來總是一桿秤、一根扁擔、兩個尿素袋、一柄撥浪鼓。苦娃的撥浪鼓總能引起孩子們的注意，因為他的撥浪鼓不同于一般收破爛的撥浪鼓，一般收破爛的撥浪鼓鼓面是沒有任何圖案的，但苦娃的鼓面卻畫有一男一女，據(jù)他自己說，男的是他的本家侯方域，女的則是侯方域的愛妾李香君。因此，如果有孩子看到苦娃，總是噔噔噔一陣邊往家跑邊尖叫著：“侯方域來了，侯方域來了”，好像要讓大人們知道，你看，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事實上，在孩子尖叫之前，大人們就已經(jīng)知道是苦娃來了。因為苦娃的撥浪鼓不同于一般收破爛的撥浪鼓的另一處，就是他的撥浪鼓發(fā)出的聲音總是“咚”的一聲，然后“咚咚”，最后“咚咚咚”，每次中間略為停頓，在上一鼓音即落而未落之時，下一鼓音又悠然而起。因這鼓音，附近幾個村莊的婦女都樂意把破爛賣給苦娃。而一般收破爛的撥浪鼓發(fā)出的聲音則是“咚咚、咚咚咚咚”，顯得快速而急切。

苦娃這名是老一輩對苦娃的叫法，久而久之，苦娃的同輩和小字輩也跟著叫了起來，好在苦娃也并不介意。提起苦娃的身世，年長的鄉(xiāng)鄰多是嘆息一聲，然后沉默不語。也有年長多嘴的沒忍住，遞上一根煙，冒出的煙由打著旋兒往上冒到直線上升時，話匣子也就吧嗒吧嗒打開沒個頭。但道出的信息也實在有限，只知道苦娃的祖父是侯方域的后人，《桃花扇》的唱詞不離口，剛解放那會是地主，侯氏的族長。批斗那會，受不了，投了河。后來不知怎的，到苦娃這里就成了孤兒。再后來，苦娃被一個流浪的卦師所收養(yǎng)，長大后拜了師，不知何時就跟卦師走了，也不知何時苦娃又出現(xiàn)在了侯家莊。

其實苦娃重回侯家莊是十多年前的事?，F(xiàn)在的苦娃并不是“娃”，而是奔三的人了。奔三的人還被稱為“娃”，除了“久而久之叫法”的習慣，還跟苦娃長著一張娃娃臉有關(guān)。娃娃臉，天生的，苦娃改變不了，只能認了。但作為奔三的男人居然還沒長出胡須，這讓他疑惑不解，好在苦娃也并不在意。

苦娃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收破爛，偶爾算算卦。收破爛在苦娃這很有講究。首先是不可忘祖。苦娃所謂不可忘祖其實就是不忘其先祖侯方域。因而，苦娃收破爛必帶一柄畫有侯方域像的撥浪鼓。即使算卦，也不忘口袋里裝一本《壯悔堂文集》，“壯悔堂文集”字樣還必須露出口袋。至于侯方域之前的祖宗是誰，苦娃可不想追溯，一來費事，二來沒那個必要。因為在他看來，相比于鄉(xiāng)鄰只知祖宗三代，他把祖宗追溯到侯方域已經(jīng)足夠。如果鄉(xiāng)鄰以為他這是顯擺，那可錯了，他的理由是，給鄉(xiāng)鄰看是為了給天看，他苦娃沒有忘祖宗，追溯到先祖侯方域已經(jīng)足夠心誠，心誠還會遭天譴嗎？不遭天譴就不違天命，不違天命才是苦娃所追求的境界。其次是分時令。如春、夏、秋三季是苦娃收破爛的日子;而冬天則是算卦的時節(jié)。據(jù)他自己說，時令不能錯，錯了時令就是有違天命，天命不可違。但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有年春天，李家莊有戶剛出生沒幾個月大的孩子高燒不退，大哭不止，吃了很多藥、打了很多針都不頂用。無法，方圓幾里就苦娃一個卦師，人家只好花重金請苦娃出山。遇到這樣的事，苦娃往往先焚香做個儀式，據(jù)他講，這叫問天，只有天同意了，算出的卦方可靈驗。當然，遇到這樣的事，天沒有不同意的。最后是操之有度。如苦娃收破爛每天只帶兩個尿素袋，收滿為止，可以少收，但絕不多收，而且每天所收破爛必須在李家莊、王家莊、趙家莊等附近幾個村都收點，用他的話來說，收破爛就像人吃飯，每樣都吃點，營養(yǎng)才平衡身體才健康;而算卦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則是只給老人和孩子算，他說，孩子是新生，老人接近死，卦象是天命所授，只涉生死，至于中年人的財運吉兇則入不了法眼，算了也白算。如有鄉(xiāng)鄰問，難道中年人的生死不算生死嗎？他則應(yīng)答道，我就是中年人，你見過卦師自己給自己算生死的嗎？鄉(xiāng)鄰不服氣，繼續(xù)反駁，你連老婆都沒有算哪門子中年？苦娃也不生氣，只說，中年是心境，跟有無老婆扯不上關(guān)系。鄉(xiāng)鄰聽后只好搖了下頭，說了句，扯淡。

苦娃收破爛的第一站往往選在李家莊。因為在他的感覺里，自己是侯方域的后人，他的李香君理應(yīng)在李家莊。事實上，李家莊的確有苦娃喜歡的女人，那還是苦娃的兒時玩伴，不過不叫李香君，而叫李婉。那時苦娃的玩伴并不多，開始是有幾個玩伴，經(jīng)常是玩著玩著，玩伴突然被對方父母拉著吵著帶回了家，然后門“嘭”的一聲，一頓打罵。那會，苦娃想不明白為什么凡是和他玩耍過的玩伴都要挨父母的一頓打罵呢。盡管苦娃想不明白，但事實是愿意和他玩的卻越來越少，這讓苦娃備感孤獨。這時，只有李婉家的門“吱溜”一聲，李婉從中鉆了出來。

“你不怕挨你爸媽的打嗎？”

“怕。”

“怕，那你為什么還出來找我玩？”

“因為你哭了?！?/p>

“誰哭了？你才哭了！”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嘿……”

苦娃就帶著李婉找了一處屋后偏僻的角落，開始了過家家?？嗤抻浀媚菚屠钔襁^家家時，自己和李婉扮演的就是侯方域和李香君。只是時隔二十多年，如今李婉早已嫁入李家莊為人母，這不禁讓苦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嗤捱€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也有這種感覺。那是苦娃重回侯家莊后第一次到李家莊收破爛。那會的李家莊可不比這會，就說樹吧，這會的李家莊無論地頭、河邊、道路兩旁、村口，還是屋前屋后都是毛白楊，樹干挺拔得筆直筆直的，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那會可不是這樣。那會的李家莊種樹都是有講究的。比如屋前栽槐樹，屋后栽榆樹，院中可種柳樹、棗樹、石榴樹等，在風水學上都是大有說法的。那會苦娃到李家莊的時候正好趕上晌午，剛進村口，灶臺碗盤的相碰聲、鍋鏟摩擦鐵鍋的炒菜聲、風箱呼哧呼哧的作響聲、孩子喊他爸回來吃飯的尖叫聲就傳了過來，苦娃知道飯點到了。等苦娃進入主街，閉上眼睛深吸一下，瞬間炒茄子、辣椒、番茄、豆角、西葫蘆、蒜頭、蒜苔、雞蛋、面條的味道撲鼻而來，苦娃頓生饑餓感，這時苦娃才發(fā)覺肚子已經(jīng)咕咕作響。等苦娃睜眼望去，端著碗坐在各自門前槐樹下的鄉(xiāng)鄰正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看到這場面后，苦娃往前走不是，往后退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手中的撥浪鼓抖了一下，“咚”的一聲，把眾人目光吸引了過來，接著一陣嘀咕聲：

“這人誰呀？”

“看著像收破爛的?！?/p>

“廢話！還用你說？我問的是哪村的？”

“看著面熟，哪村的不好說。”

……

苦娃在眾人嘀咕間，臉早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正當苦娃準備硬著頭皮穿街而過時，一位穿白色印花短袖T恤抱著孩子的婦女猶疑地走了上來?！盁o地？”“無地”是苦娃的本名，這名沒幾人知道。苦娃聽到“無地”這名，先是詫異，爾后激動得正要說什么，就被對方打斷道：“我是李婉。”苦娃在聽到“李婉”二字時，“婉兒”便脫口而出，但聲音小得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苦娃眼中早已噙淚，但看到李婉懷中抱的嬰兒時，硬是把淚逼了回去。正當李婉準備向苦娃細細詢問時，背后卻傳來一陣哄笑：

“吾弟都不懂？吾，就是‘我的意思，我們小學都學過。吾弟就是我弟弟的意思。叔，那啥，是不是小學沒畢業(yè)？哈哈哈……”

“這小子，就你懂！別跑，給我回來！”

被小伙取笑的男人其實是李婉的丈夫。大名叫李淵，小名二狗。大名雖叫“李淵”，其實并不淵博，只上到小學三年級便輟學回家趕牛犁地去了。所以被小家伙一激，顯得越發(fā)生氣，但生氣也只是裝一裝，在鄉(xiāng)下誰會跟孩子計較呢。二狗雖然學問不大，但還是看出了李婉和苦娃情感間的端倪。好在李婉事后及時做了解釋，二狗也就慢慢釋然了。這也是為什么苦娃后來無論收破爛還是出門算卦趕到飯點總能夠在李婉家吃飯的緣故。

苦娃已經(jīng)習慣把李家莊作為收破爛的第一站，但其實他收破爛的最后一站也是李家莊?？嗤尥诩蚁瘸赃^早飯，然后出門收破爛，從李家莊開始，接著王家莊、趙家莊、張家莊等附近的幾個村，等都轉(zhuǎn)過了一遍，無論破爛收滿還是沒收滿，到了晌午飯點之前準時回到李家莊，在李婉家用飯。但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原因在于二狗也不知從哪里知道了苦娃和李婉兒時玩過家家時曾扮演過侯方域和李香君，如果只知道這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嘛。但當二狗知道了李婉所扮演的李香君是個歌妓時，他就不干了。等苦娃再留在李婉家用飯時，二狗就陰陽怪氣、沒事找事，甚至無緣無故拿孩子撒氣。苦娃雖然也沒讀過多少書，但畢竟在外流浪多年，一看就明白了，從此再也沒踏進過李婉家的門。

苦娃自從不在李婉家吃飯，他在外收破爛或算卦的時間就活了，但有一點雷打不動，那就是不到天黑不著家?？晌顼堖€得解決，于是苦娃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就帶上兩三個饅頭、幾塊腌制過的蘿卜，當然，半斤張弓酒那是必不可少的。只要有酒在，苦娃的盼頭就在?？嗤拊谑掌茽€之余最大的盼頭就是喜歡聽人嘮嗑，尤其是聽父輩人的嘮嗑?？嗤奘掌茽€，只要看到一群父輩的人在街邊閑聊，他便默不作聲地湊了上去，湊上去之后也不搭話，只聽。如果父輩的人說的是解放以前的事，苦娃把腦袋一縮，繼續(xù)收他的破爛去;如果父輩的人說的是解放以后的事，苦娃便往前探探身，繼續(xù)聽。好幾次苦娃因為聽得過于入神，以至于耽擱了收破爛。有一回苦娃聽得正入神，背后突然傳來一陣“苦娃、苦娃”的喊叫，回頭一看原來是趙大娘，趙大娘本來就胖，走兩步就上氣不接下氣，只見趙大娘氣喘吁吁地來到苦娃跟前，指著苦娃道：“我說苦娃呀，你這是要干啥？害得老娘我跑這么遠，骨頭都散架了！老娘我老早就聽到你的鼓聲，知道你來，破爛都裝好了，可老娘左等右等，都不見你人，把老娘急得，要不是老娘急著去趕集，哪個龜孫才找你！找來找去，原來你個龜孫在這窩著！”趙大娘的一頓臭罵，這才引起了閑聊者對苦娃的注意，等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時一陣哄笑，其中一個好事的打趣道：“苦娃，你小子有福呀，人家收破爛都是上門收貨，你這倒好，反而送貨上門?！壁w大娘聽后罵了一句，老不死的。苦娃只好苦笑一聲，悻悻地跟著趙大娘而去。但即便如此耽誤了收破爛，也不見苦娃有絲毫的悔意，反而每次聽完，苦娃都若有所思地大口喝上幾口自帶的酒，恨不得一飲而盡，好像酒只適合這個時候喝似的。

苦娃收破爛其實用不了到天黑，隨便到附近的幾個村走上一圈，收滿兩袋破爛，還是綽綽有余的。但苦娃自從不在李婉家用飯后，天黑才回家成了他的必修課。據(jù)他自己說，到了天黑回家心里那才叫踏實，這一天才算沒白過，總之，對得起人?？嗤奘掌茽€一向講究的是“營養(yǎng)”搭配合理，所以他既要保證每個村都能收點，又要堅持天黑才回家，就不得不定時定量。所謂“定時定量”就是每天停留在每個村的時間是多少，破爛收多少，在苦娃那都是心中有數(shù)的。通常是苦娃在一村收著收著，一看差不多了就把撥浪鼓一收，袋口一系，扁擔一挑，練他的嗓子去了。別人一聽苦娃的撥浪鼓沒聲就知道他收工了?？嗤蘧毶ぷ邮切枰獔龅氐?，苦娃的場地往往選在村口、路邊、墻根等處，因為他知道這些場地是老一輩人閉著眼睛曬太陽或打盹的好去處，他要唱給老一輩人聽，老一輩人如果從年齡上看差不多夠得上當苦娃的爺爺。老一輩人曬太陽或是打盹好像跟事先約好了似的，一個、兩個、三個……一頓飯的工夫，村口、路邊、墻根等處便出現(xiàn)了錯落有致的一排，彼此并不搭話，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很享受陽光帶來的安詳。

苦娃來到老一輩人面前往往并不急于唱，而是先掃一眼，好像要檢閱儀仗隊似的，接著“吭吭”幾聲，苦娃管這叫調(diào)嗓音，然后與老一輩人對視一兩分鐘，說是對視，但因為老年人老眼昏花或在打盹，也只有苦娃看他們的份，苦娃對人解釋道這叫凝神靜氣，如同即將上臺演出前的深呼吸。苦娃看他們，其實是在觀察，觀察他們面部的表情，令苦娃失望的是，他們面部表情除了皺紋還是皺紋，苦娃看到這幫老頭清一色的皺紋時努力想給出一個恰當?shù)谋扔?，然而并沒有。正當苦娃失落之時，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廣西的龍勝梯田，對，他們的皺紋就像龍勝梯田！想到龍勝梯田，苦娃就想起了師父，那是卦師的臨終之地?？嗤耷逦赜浀脦煾概R終前的交代：龍勝是為師的歸宿，卻是你的歸期，去吧，孩子，天命不可違?？嗤藁叵肫饚煾概R終前的這句交代，再看眼前這幫老頭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皺紋里有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這一發(fā)現(xiàn)使苦娃詫異不已。但即將開嗓，苦娃只好抑制住心中的詫異，開始唱道：“公子侯生，秣陵僑寓，恰偕南國佳人。讒言暗害，鸞鳳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據(jù)江淮藩鎮(zhèn)紛紜。立昏主，征歌選舞，黨禍起奸臣。良緣難再續(xù)，樓頭激烈，獄底沉淪。卻賴蘇翁、柳老，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煙波誰吊忠魂？桃花扇，齋壇揉碎，我與指迷津……”這是《桃花扇》中的唱詞，只不過苦娃用的是豫調(diào)?？嗤蕹臅r候，留了個心眼，暗中做了觀察。嗓音響起的時候，苦娃看到，打盹的來了精神，閉眼的突然睜開眼睛，好像剛被噩夢驚醒一般。剛才還整齊劃一皺紋斑斑的老臉聽到嗓音后卻顯得神情各異。有的嘴巴開了合，合了又開，好像在回憶著什么;有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黃漬斑斑零星的幾顆牙，想說什么卻又靜止在那兒;有的面部皺紋明顯在抖動，好像被什么激動著;有的似乎在認真地聽，目光卻伸向了遠方……苦娃在唱完最后一個尾音的一瞬間看到老人們眼中突然布滿了皺紋，而先前皺紋里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卻消失不見了。然而這次苦娃并沒有感到詫異，而是笑了，陰謀得逞式的笑。打那以后，苦娃每天在每個村收完定量的破爛后就到老人聚集的地方唱上那么一段。別人不解，問苦娃為啥偏偏要唱給老人呢，這個時候苦娃就會氣定神閑地答道，老人寂寞，需要解解悶，何況我唱的也只有他們聽得懂。別人“哦”的一聲點了點頭，雖然聽得一知半解，但還是嘖嘖稱贊，繼而嘆道，他們的兒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嘍。奇怪的是，幾年下來，苦娃的聽眾越來越少，開始苦娃還不解，但當他得知他的聽眾一個個臥病在家時，苦娃如同失去了獵物的獵人一般，一下子不知所措。聽眾少了，苦娃自然失去了開嗓的興趣。后來苦娃就把唱戲的精力轉(zhuǎn)向了搖鼓上?！斑?、咚咚、咚咚咚”，苦娃的撥浪鼓響了起來。但和收破爛時的鼓聲相比，苦娃在不收破爛時的鼓聲節(jié)奏雖然還是那個節(jié)奏，可力度卻明顯上了幾個臺階，李家莊的人老遠就聽到苦娃在王家莊的鼓聲，苦娃的鼓聲好像要穿透人心。

苦娃的聽眾雖然少了，但偶爾也還可以見到零星的幾個。有一天傍晚，苦娃搖著撥浪鼓正準備收工回家時，卻從背后傳來了一聲“無地”，“無地”這名在苦娃看來除了師父、李婉等少數(shù)幾人知道外，沒幾人知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沒理會，正欲繼續(xù)往前走時，又一聲“無地”傳了過來。苦娃心里疑惑，停下腳步，正待好好靜聽時，卻沒有了聲音?？嗤薷械狡婀志娃D(zhuǎn)過了身，發(fā)現(xiàn)只有墻角處有一人。

“是你在叫我嗎？”

“是?！?/p>

“來，無地?！?/p>

苦娃這才看清原來是王家莊的王大爺，走近一瞧，心里一驚，發(fā)現(xiàn)這人已現(xiàn)出下世相，但其精神矍爍，面色紅潤，聲音雖虛弱，可音調(diào)堅決，不容置疑?？嗤迲{其經(jīng)驗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給我算上一卦吧，也好讓我到了那邊心里有個準備。”

“我的卦只有冬天算才靈，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唉。”

“你剛才叫我‘無地？”

“對。是無地?！?/p>

苦娃盯著老人，沒有說話，他在等待著。

“自從你十多年前回到侯家莊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每天在這幾個村收破爛、算卦，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在收破爛、算卦。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們也知道。但我們都不說，為啥？因為我們信命。老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重回侯家莊的那一天我們就知道‘侯方域來了，時候到了。這就是命，逃不了。你問我為啥知道你叫‘無地，唉，此事說來話長。”

“剛解放那會，你爺作為地主是要被批斗的，這其中的厲害你們哪里曉得。地主嘛是得批斗，可那會你爺是族長，家里的地也已不多，算得上是錯劃。再說你爺平日待人和氣，一把桃花扇不離手，十里八村受他恩惠的就不少，待我也不錯，所以批斗也就象征性地跪下、按按頭啥的，意思是已被打倒。其實你爺忍忍也就過去了，但他偏不。唉，誰讓他是侯方域的后人呢。你爺對我們幾個按著他下跪的說，被按頭，那是辱沒祖上的事，更何況下跪！所以呀，他就心里窩氣，想不開，后來就投了河。你爺投河當時驚動了鄉(xiāng)里、縣里，上面來人定性說他這是畏罪自殺。畏罪自殺，你懂嗎？這罪名那會不是鬧著玩的?！母锬菚?，你爸就是因為你爺?shù)倪@條罪名被揪了出來?！?/p>

“被誰揪了出來？”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我只想確認真相?！?/p>

“唉，也罷。老話說‘人在做，天在看。這就是命，不信不行?？上菚惆譀]熬住。你爸沒熬住，你媽生下你后，就把你丟在了河邊，后來再也沒人見過她。那會去河邊的人不多。也是你命大，被一個流浪的卦師發(fā)現(xiàn)。我們幾個聽說后就趕了過去，等我們趕到那兒，還沒等我們幾個說話，就聽那卦師連連說道：‘苦娃啊，苦娃，苦娃，就叫無地吧，無地者四海為家。我們當時把‘無地聽成了‘無敵，又看是卦師所說，就沒敢輕舉妄動。后來直到你跟卦師走了，而且一走多年，我們才慢慢回味過來，原來‘無地是流浪的意思。唉，這就是命，不信不行呀?！?/p>

“為啥要告訴我這些？”

“不為啥，老了，給你爺、你爸一個交代，也給自個一個交代?！?/p>

“他們呢？”

“他們？不在的不在，臥床的臥床?！?/p>

“無地，再給我唱一次《桃花扇》吧。”

苦娃盯了一眼老人，轉(zhuǎn)身走了。

身后傳來一聲長嘆。

“咚、咚咚、咚咚咚”，苦娃出現(xiàn)在了李家莊。

“苦娃來啦？”

“來啦?！?/p>

“咚、咚咚、咚咚咚”，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苦娃的鼓聲比以往重了些，但因苦娃的鼓聲被王家莊葬禮的炮聲、嗩吶聲時不時地淹沒，別人并沒有聽出來。好在苦娃并不在意。

在王家莊葬禮結(jié)束的第二天，苦娃就背著包沿著河順流而下。有人看見苦娃走的時候穿的是卦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