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糞熬制的奶茶，隨風飄香”

殷實

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維吾爾族詩人。不久前我收到了他托人自烏魯木齊寄來的詩集《一路向南》，因為他正在南疆的麥蓋提縣駐村，那里是刀郎文化的發(fā)祥地。在微信中，狄力木拉提告訴我，他要在那里待上一年時間，他希望能真正讀懂那里的生活。我關(guān)注這位詩人的作品已有數(shù)年，他在報刊和各種新媒體上發(fā)表的大部分作品，我差不多都拜讀過。《一路向南》是他的第一本詩集，傾心寫作幾十年，到了知天命之年才精挑細選出版自己的首部詩歌作品集，可見他的嚴肅與認真。

事實上，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是一位出色的翻譯家。在我看來，他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近年重新翻譯、修訂了維吾爾古典長詩《福樂智慧》的最新漢文版。他告訴我，之前幾位前輩的漢語譯文已經(jīng)夠出色了，但還是未能避免一些語言上的歧義甚至意義理解方面這樣那樣的差錯?！陡分腔邸返淖髡哂人馗！す埂す?，是中華文明史上堪與李白、杜甫比肩的偉大詩人、思想家，他的這部作品，以韻律嚴謹?shù)碾p行體，敘事說理，風謠善惡，表達社會政治理想，自十一世紀問世以來，對維吾爾詩歌影響巨大，也是近世以來東方學(xué)、突厥語學(xué)者整理、研究和解讀的重要典籍之一。為了這部巨著的翻譯，狄力木拉提·泰來提耗時多年，費盡了心血。同時，他也是新疆當代一些重要的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烏孜別克語、塔吉克語和蒙古語詩人作品的漢語翻譯者。

還是在幾年以前，當我偶然從雜志上讀到他的一組題為《一路向南》的詩作后，就立刻被震撼了，其中有對詩人觀照世界的獨特方式的贊賞，更包括了對其語言造詣的驚奇——我指的當然是漢語。眾所周知，當代漢語詩歌，成也“語言”，敗也“語言”。對于特殊修辭的偏好，對于語感的追求，對詞語的迷戀，對句法的執(zhí)著，造就了一些詩人，但也可能把他們徹底封閉進了無聊的象牙之塔，因此，當代漢語詩歌寫作的表面繁盛與閱讀接受的匱乏之間，形成了鮮明對照。毫無疑問，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繞開了這樣的迷津。他的詩歌作品是關(guān)于敘事和表達的，他筆下的形象、意象是親切可辨的，他的寫作同生活世界、現(xiàn)實社會之間存在著深刻的聯(lián)系。他作為新疆廣袤土地上的一個赤子，對那里的山川草木、人畜牛羊是懷有深愛的，并且充滿了自知、自省與自信。經(jīng)年累月中大量的翻譯實踐，包括維吾爾詩歌古老傳統(tǒng)的影響，讓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有較之一般人更為清醒的藝術(shù)自覺。他對新疆各部族的方言、習(xí)俗、歷史文化乃至宗教，既有認同，也有反思。他以本民族的智慧和精神為傲，但并不盲從于一個地方、一個族群、一種文化，他的思想不受任何捆綁;在今天看，他其實就是在以啟蒙理性審視部落式的褊狹落后，弘揚新疆各民族歷史和語言文化中的珍奇價值，用寬容之胸襟擁抱多元的世界。依我觀察，狄力木拉提·泰來提首先是一個心靈自由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然后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維吾爾族詩人。

在集中閱讀狄力木拉提·泰來提詩作的過程中，除了跟隨他奔放的豪情、奇詭的想象、幽默的品格遨游精神意義上的新疆之外，我也常常會想到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漢語詩歌的抒情方式問題，其二是當代詩人的身份認同問題。

前者比較復(fù)雜，幾乎一言難盡，但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歌寫作恰好提供了一個較為超越的范例。當一個漢語并非其母語的詩歌寫作者選擇用現(xiàn)代漢語抒情言志時，他的自然的、本能的詩意生成方式會是怎樣的？他對語言、語義、語感、音韻和節(jié)奏等技藝層面的問題是如何處理的？對大部分漢語詩人們都視若天條的詩歌“現(xiàn)代”范型、話語模式、修辭結(jié)構(gòu)和諷喻機制之類，他又是如何看待的？這將有助于我們跳出當代漢語新詩寫作及閱讀的審美誤區(qū)，復(fù)歸詩歌表達與接受的良性狀態(tài)。傳統(tǒng)的維吾爾詩歌中對韻律、節(jié)奏，亦即對音樂性的重視自不待言，諸如尤素福·哈斯·哈吉甫這樣的詩人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社會政治懷抱，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維度。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自己的寫作實踐中，幾乎是天然正確地處理了這些問題。

我之所以強調(diào)“復(fù)歸”，是因為漢語新詩由于自身原因，在當代精神生活中基本上已經(jīng)自行消失，詩人們不是深陷于語詞、奧義和玄學(xué)的桎梏，就是在一種玩世不恭、油腔滑調(diào)的游戲化文字中汲取消極的逸樂。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則大為不同，他注重與生命和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形象、喻體，他對大地上的房屋、勞作、動物、植物，對邊地子民簡樸、清苦卻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及歲月倫常，觀察深切;他對地域、民族、宗教和文化的感觸沉思，也非關(guān)教條與書本，而是有自己確定的時空意識、價值判斷;他的語言是端正自然的，他甚至盡可能地處理了押韻和誦讀節(jié)奏問題。更重要的是，他將整個新疆都真切地作為自己物質(zhì)和精神的故鄉(xiāng)來深情擁抱，純真地打量那里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斷層，新疆的山川之美、曠野之美、農(nóng)耕之美以及草原之美，不斷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他的言辭中洋溢著對幸福、寧靜以及生死之從容不迫的即時醒悟。盡管在某些詩作中，他也感受到來自土地的苦澀：“坎土曼，一頭是笨重的鐵器/一頭是簡單頭腦”，以及等待中的農(nóng)婦的近切憂傷：“孩兒聽信讒言/迷失方向”（《走進南疆》），貧困和愚昧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一目了然：“高大的白楊/未必知道自己是白楊/羊與羊之間傳授彼此的無知”（《葉爾羌河落日》），但詩人四處叩問的結(jié)果中，最終包括了田園哲學(xué)的真諦：“問驢馬何故如此開懷/它們說前方有可以打滾的熱土”（《走進南疆》）。一言以蔽之，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是真正的詩人之詩，歌者之詩，而非“語義學(xué)”之詩、工匠之詩。他不只是用漢語寫作，也是在用漢語實證一個人對當代詩歌藝術(shù)的正確理解。因為如前所述，今天漢語新詩的為人詬病之處，就在于抒情方式和抒情態(tài)度的扭曲：語言過剩而思想情感嚴重匱乏。這個用漢語寫作的維吾爾族詩人則告訴我們，什么是“思無邪”，什么是對愛和生活的真誠贊美，什么是詩人與土地、家園、祖國的明朗關(guān)系，什么是藝術(shù)家對文明意涵的時時刻刻的闡發(fā)。

后者，也就是關(guān)于詩人的身份認同問題，雖不見得與詩歌創(chuàng)作直接相關(guān)，卻可能更為重要，因為詩人的另一個身份其實是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負有警醒、啟智的思想責任。毋庸諱言，當今世界、當代中國社會，似乎都正有一種民粹/民族主義的暗潮在涌動，甚至極端民族主義的沉渣也會時常泛起，多元、包容、共榮、五湖四海的人類共同命運之途，正面臨轉(zhuǎn)向的危險。在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所生活的中國新疆，各種夾帶政治圖謀的暗流，就更是微妙復(fù)雜。在詩集的序言中，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寫道：“如果說我的身份是維吾爾族，或者說我的血脈里流淌的是維吾爾人的血，但我兼容的內(nèi)心世界和信馬由韁于多重文化的軟件系統(tǒng)，表明我肯定是一個除肉體以外的一切都是混血的雜種。當我的許多族人在竭盡全力試圖找到自己的血統(tǒng)、歷史、文化以及民族心理方面的純正性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情感、靈魂、智慧以及內(nèi)存的歷史文化、宗教體系、審美情趣和處世之道，都具有鮮明的多樣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應(yīng)該是一個復(fù)合體，或許我的某些部件可以作為太空材料?！蔽蚁?，這清晰地表明了一個詩人從生物學(xué)到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自我檢點，也表明了一個現(xiàn)代個體在歷史、哲學(xué)、政治和倫理方面的明確立場，而這正是中國當代知識活動中比較稀缺的成分。在我和狄力木拉提的多次面對面交流中，我都清楚地覺察到了他的憂患與沉思，對當代中國和新疆社會所表現(xiàn)出的一些精神文化矛盾，對基層工作中的顧此失彼，對幾乎席卷一切的商業(yè)大潮的破壞性力量，他都保有一個藝術(shù)家的足夠的警覺，他的批判意識、反省意識中則體現(xiàn)出其民族智慧中的諸多古老價值，也就是對健全社會中精神秩序、善惡觀念以及愛和慈悲的吁求，他絕不會讓自己的文字淪為消遣的玩物、追名逐利的工具。

在詩集《一路向南》中，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可以說處處體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主體的文化自信和精神自覺。從火州盆地到南疆沙漠，在羅布人、蒙古人和哈薩克人的現(xiàn)代生活形態(tài)中，“一路向南”的詩人覺察到的，是先民們在不同時空的歷史印記，頓悟到的是外來的伊斯蘭教與新疆本土原始宗教、世俗文化的奇妙融合，并對斯文赫定之流“西方帶有哲學(xué)細菌的口水”，保持了智者的清醒：“我有足夠的智慧認識自己的母親/再遙遠的地方都有家狗家貓的叫聲”（《羅布村落那邊》）。盡管吃齋念佛的僧侶悄然隱去，“鳩摩羅什的子孫捧起圣訓(xùn)/禪房留給鳥雀筑巢”，但在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絲路，真假茶客鹽商還是會遇到麻煩：“毛驢改嫁/整車的壁畫無處販運”（《龜茲與庫車》）。在夕陽沉落的葉爾羌河畔，狄力木拉提看到了“流淌的火，燃燒的水”，但詩人認為這水與火未必相克，而是會攜手流向遠方，彼此相容。他更看到，縹緲汗國早已湮滅，而“唯有阿曼尼沙汗豎起的薩塔爾/音色依舊纏綿/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有缺少”（《葉爾羌河落日》）。

牛糞熬制的奶茶，隨風飄香

我在想，這本詩集給什么樣的人閱讀最合適呢？在互聯(lián)網(wǎng)和現(xiàn)代化交通的時代，新疆在地理上顯然已經(jīng)不再遙遠，但心靈的觸摸、精神的擁抱、文化的交流，其實未必那么容易。就好比一個旅行者來去匆匆，除了浮表的觀光，其實很難真正體會到“新疆社會”或“新疆現(xiàn)實”的深刻復(fù)雜一樣。在拉近內(nèi)心世界，彌補隔閡，消除陌生感方面，詩歌無疑具有神奇的功效，尤其是當一個母語并非漢語的詩人，在用漢語向我們傾訴的時候。不過我還是在想，除了一般的讀者，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歌，或許首先應(yīng)該請那些自詡的漢語詩人，那些經(jīng)年累月把玩文字，沉溺于詩體、語言“奇跡”和所謂“國際化審美”醉夢中的煉金術(shù)士們讀一讀，這位生活在邊疆地帶，甚至此時此刻仍在沙漠中的村落里躬身與父老鄉(xiāng)親共同勞作的維吾爾族詩人，或可引領(lǐng)他們意識到詩人工作的本義;其次，這本詩集還應(yīng)該送給那些滿腦子膚淺民粹/民族主義思想的“潮人”去讀一讀。當今世界，對族群、文化心理、宗教身份乃至種族意識之類特殊性的強調(diào)，似有過頭之勢，而現(xiàn)代性、公民社會的塑造，則正在遭遇部落式思維的沖擊。對某些刻意強化民眾的宗教身份意識，侵蝕甚至篡改維吾爾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行徑，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用詩句嚴肅發(fā)問道：“這顆舉足輕重的頭顱/為何只用于叩拜”（《南行途中的思緒》）。在這里，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現(xiàn)代的、自主的思想者。我想，他的自我身份認同，以及他對民族性格、歷史文化、宗教影響的慎察，他對一切被強加于自然生活之上的魔咒的剝離，特別是他對苦難中生命的剛正不阿的頌贊，無疑是某種磊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