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芳
仲夏酷暑,午后端坐讀張暄的小說《中元流水》,中篇不長,2萬字而已。從標題開始就猶疑不定,思緒紛擾。中元是鬼節(jié),流水是匆匆之意,人世繁華莫不是虛幻一場,水流一般不舍晝夜,去而不返。
幼年在農(nóng)村,鬼故事幾乎是最早的開蒙?!叭送砩献呗烦蟛荒茏笥彝瑫r看,會吹滅肩頭的燈,容易招鬼……”“不乖乖睡覺,后半夜會被女鬼帶走……”“池塘里淹死的人會變成鬼,找到下一個替死鬼,才能托生,進入另一個輪回?!焙咳缥?,自記事起,就驚恐于有鬼,青面獠牙,緇衣長舌。于是,害怕去久不住人的老屋,不敢從墳地穿行而過,擔心夜歸人帶回不潔之物,到清明、中元、寒衣節(jié)要早回家,以免被沖撞……
《中元流水》講的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中元節(jié)回鄉(xiāng)祭祖,開啟了與家族親人交集的閘門。講述了小村錢家莊幾輩人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guān)系,說的是家長,論的是人情,談的是雞毛蒜皮,緣深緣淺,歸根結(jié)底,逃不開一個生老病死。
“去年,他還滿臉活泛,短短一年,就成了這副樣子,歲月,讓他所有的光華消失殆盡,只剩一具枯槁的形體和一雙茫然的雙眼?!贝迩f作為生命的一個載體,是很多人的集體記憶。有貧窮與富裕,有難堪與幸運,有不甘與滿足,自然也有新生與死亡。
張暄只選擇了幾個場景,就囊括了爺爺、父輩、自己和兒子。既是家族更替的延續(xù),也是村莊發(fā)展變遷的必然。是的,大多數(shù)家庭就是這樣,父一輩子一輩,傳承著家風,淡忘了恩怨,傳遞著情暖,消弭了抵牾。寫好這樣的文章,不僅需要精密的構(gòu)思能力,更需要博大的悲憫情懷。所謂故鄉(xiāng),濃厚的情感背后,隱匿著一種復雜而難以厘清的淵源。故事很長,可以長到像一棵樹那樣,枝枝杈杈,盤根錯節(jié)。故事也短,可以放在中元節(jié)一天說清楚。
古人最忌諱人說背祖忘宗,在道德層面,忘本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于是,清明、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城里人都要返鄉(xiāng)祭祖,展現(xiàn)倫理孝道,祈求保佑平安。這些怕是目下,人們自發(fā)被保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傳統(tǒng)習俗。
人類的智慧在于,該祭拜了祭拜,該種田了種田,互不侵擾,相安無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欣欣然,與所忌憚的鬼魅和平相處,祖墳就在院子后面高崖之上,淹死過人的池塘是全村人賴以生活的水源,徹夜啼哭的嬰兒也會慢慢長大,傳說被鬼附過身的人仍談笑風生……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不怕鬼的?
人活著活著,就不怕了。人死了會變成鬼,那么多身邊活生生的人,去了,豈不是也成了鬼,如此想想又有什么可怕?明了生死這件事不容易,沒有人會手把手地教,決絕的離別是最好的教材。常常被嘰嘰喳喳的人聒噪到煩厭,猛一日再無此聲,查無此人。那種茫然四顧,潸然淚下的無措,像被丟進了荒原、冰窖。如此往復,終將豁然,那些去而不返的人都變成鬼。變成鬼或可一聚,如此甚好。又有何懼?無畏生死這門課太痛,上得好辛苦。
寫《中元流水》的張暄小我?guī)讱q,是名警察,更是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述著達百萬字,出版散文集《溯》《卷簾天自高》、小說集《病癥》。散文《母親的市民之路》,榮獲了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其創(chuàng)作的公安題材的小說,情節(jié)細膩,入木三分,頗受各界喜愛。6月末,山西文學月刊社以“小說與經(jīng)驗”為題,為張暄召開了作品研討會。所邀嘉賓和省內(nèi)作家、評論家,圍繞張暄的一組公安題材小說展開研討。
與會專家一致認為,張暄捕捉到了案件中的細節(jié)和生活中的褶皺,以精妙的文學手法,展現(xiàn)了人性的善惡,人情的冷暖。“張暄作品的意義,在于深刻地還原了公安工作和從事公安工作個體的社會責任,還原了他們在當今社會中的使命,以及他們的尷尬、困頓和掙扎?!比珖参穆?lián)副主席張策到會作了主題發(fā)言。
雖在警界,得天獨厚,但張暄并不局限創(chuàng)作公安題材的小說,甚至有些刻意疏遠,避免雷同和重復。他的視角更廣闊,所謀也更深遠。他始終關(guān)注的還是世道人心,時代隱情,從日常經(jīng)驗出發(fā),描摹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既有溫暖的情感底色,又有通透的表達呈現(xiàn),具備了獨屬于自己小說風格的可能性?!靶≌f是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虛構(gòu)依據(jù)經(jīng)驗并創(chuàng)造經(jīng)驗。我最喜歡的作家,是艾麗絲·門羅,威廉·特雷弗和伊麗莎白·斯特勞特。他們小說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從俗世出發(fā),滿懷悲憫又目光如炬,以曲徑通幽的方式抵達他們心中的神性。我的作品,還缺乏他們那種在從容沉靜不動聲色的敘述中蘊含的驚心動魄力量,那是睿智和耐心的結(jié)合體,我打算用一生的時間努力向他們靠近。”面對鼓勵,張暄操著戲曲味十足的晉城普通話,講得幽默而堅定。
《山西文學》編輯、小說家蘇二花夸贊張暄是個編席匠,而《中元流水》就是個編席子的過程?!八咽煲暤纳钜黄崎_,十指紛彈,一絲不亂,把一個龐大家族的人際、故事、淵源、來龍去脈一一編織,最后呈現(xiàn)出一篇條理分明、脈絡清晰的小說。”
好文章不僅要好讀精彩,更應耐讀,經(jīng)得住反復嚼。翻回頭再讀《中元流水》,莫名想起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詩: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人生如逆水行舟,驚濤駭浪也好,大雨滂沱也罷,人到中年,也該了然于胸,不過是茶余飯后的那些“曾記否”……
《紅樓夢》中有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聰明如斯,張暄四兩撥千斤,《中元流水》文末,一句“車一拐彎,就上了二級公路,我再次把故鄉(xiāng)遠遠地拋在了身后?!标┤欢?,余味無窮。
(作者:三晉都市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