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夫
當地時間2019年6月16日,美國斯坦福大學2019年畢業(yè)典禮在斯坦福體育館舉行。斯坦福大學官網公布的初步數據顯示,今年斯坦福大學將頒發(fā)1850個學士學位,2410 個碩士學位和1051個博士學位。慶祝活動預計吸引25000至3 0000名觀眾。
教育歷來是全民關心的問題,在中國,為了讓孩子將來有更好的的前途,就要讓他們能夠進入較好的大學,而要進入較好的大學,就要從小培養(yǎng),加碼加壓,因為在人口眾多的國度里,競爭著實激烈。這是一個當今被中國社會普遍接受的邏輯。在競爭中要顯得優(yōu)秀,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因此,對孩子進行適當的課外輔導,對幫助他們在某些有所欠缺的學科上增強知識,變得更加全面,為參加全國統(tǒng)考時做長遠的準備,的確有一定的好處。而在美國,因為大學的錄取不僅需要學業(yè)成績還需要看重綜合素質,為了進行名校,有心者也要提早對孩子進行某些“打包”,同樣可以理解。
上名校真是一步到位的人生選擇嗎?這個過程也真的是干凈公平的選拔機制在操作嗎?恐怕未必。談論中美兩國家長因為對孩子培養(yǎng)的焦慮而導致過分拔高甚至不當包裝的問題,首先要從兩國大學招考學生的標準和鑒定學生的方法說起。長期以來,中國通過全國統(tǒng)考的辦法錄取大學生,而且考試是一次性的。對此,學術界和有關部門曾經多次討論,確實是存在一些不足的。不過,這樣的考試總的來說,仍然是一種比較公平的辦法。在成績面前,人人平等,尤其是對于弱勢群體和邊遠地區(qū)的考生,考試就成為一種改變命運的機會。在中國,通過高考進大學,幾乎是唯一的一個手段,那么為了將來能夠進入好的大學就必須從小培養(yǎng)。
在北京,送一個高中生上一節(jié)輔導課(以一小時計)的費用從數百到一千多人民幣不等,平均一千元左右。也就是說,如果你每周只讓孩子上一節(jié)一小時的課,一個月共上四至五節(jié)課,那么費用就是四千到五千元之間,占大多數中產階級人士月工資的一半左右。擠進海淀區(qū)的家長們,即使孩子在北京最好的中學上學,如清華、北大、北師大、人大附中讀高中,每到寒暑假,仍然要把孩子送到各種各樣的輔導班去上課,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要做到強上更強。
這種風氣一旦形成,便變成習慣??吹絼e人家的孩子去補習,自己家只要經濟條件許可,絕不落人后。慢慢地,習慣又變成攀比,而且用攀比的思維去教育孩子。90分不夠好,要變成95分;95分還不夠好,要變成99分甚至100分。在筆者看來,90分也許比100分好,理由是,孩子們的腦子,被某個學科的知識充填90%就夠了,其余的10%,讓他們去思維該學科之外的問題,去培養(yǎng)創(chuàng)造力,去融會貫通,去挑戰(zhàn)現有的知識體系。但是當大家都在追求最高分時,誰都不會覺得90分足夠好。前些年有人主張“歡樂教育”,結果被很多家長嗤之以鼻。
人類積累起來的知識體系十分繁復,豐富而多彩。通過學習,了解前人的知識和思想,是十分重要的。但這這種學習一旦注入太多填鴨式的教育,也會帶來很多不利的后果,比如讓孩子對所學的內容感到索然無味,學習成了應付性的,考完試即拋之腦后,其實是浪費了他們的青春。又比如過多地占用了孩子的時間和空間,使他們失去獨立思考的機會,難以發(fā)展自己的興趣,更談不上追求自己的夢想,只是被動地在大人們設計好的籠子里掙扎。我們講“博學慎思”,可是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又何談學而思,學而致用?這限制了部分天才的發(fā)展,最終是浪費了他們的才情。
筆者認識一位很有才華的青年作家張惠雯,她在已出版的散文集《惘然少年時》中,專門有一篇文章回顧自己小時逃學的經歷。在這篇非常精彩的散文開頭段落里,她就開宗明義地說,“小學、初中、高中,學生時代的每個階段仿佛有著不同的色調和明暗度。而在這三個不同的時期,我唯一‘沿襲下來的習慣就是逃學。即便是在督教最嚴的高中時期,我也堅持每月必逃一次學,哪怕只能逃半天。當我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坐在教室里、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我就必須從牢籠里掙脫出去,隨便到哪里透透氣。回憶起來,在整個求學時期,我不曾動過逃學邪念的就是大學時期,這反而是沒有人監(jiān)視、管束我的時期。在那種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中,我根本不會想到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她的逃學和游蕩有動態(tài)的,也有靜態(tài)的。動態(tài)的游蕩就是走街串巷,到菜市場看小販兒們賣菜,看買菜的人砍價,看雙方如何爭執(zhí)得仿佛要吵起來最后卻做成了買賣;看那些在菜市場里溜達的狗。靜態(tài)的則是停留在一個地方,譬如到河岸邊看那些釣魚的人們,共同享受著那里的空氣、光線和風景,或者躲在廢棄的小房子里,望著透過屋頂破洞的天空出神,做著屬于她自己的白日夢。
到大了些,她會騎單車了。她的逃學變成“在氣息清新的田野里一個人騎著車,累了就把車停到一個地方,通常在某棵茂盛美麗的大樹下,或是一條青草和野花生意爛漫的溝渠邊,在那兒讀我喜愛的文學書籍”。書籍變成一種氣息、一股暗流,進入少年的內里,滋育出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時候,她“感到生活就是一條陽光燦爛的、在我面前鋪展開的大路,充滿著忠貞、具有活力而美麗的事物,而它們彼此之間都有著聯系,就像我周圍美好的景物和我正在讀的東西暗自相通一樣?!?/p>
她描寫到,慢慢地,大人們包括學校的老師們一方面拿她沒辦法,一方面也不太擔心她的逃學,因為每次逃學回來,她總是心靈更加清新,學習成績也反而更好。在她年幼的心里,她似乎一直要向“反對者”們證明, 她逃學,卻不影響成績;而要念好這些書,并不需要遵守那些“嚴苛而愚蠢”的紀律。當她開始喜愛閱讀之后,而且真正開始閱讀好書后,她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這時候,她擁有了兩個世界:生活的世界和閱讀時進入的世界。
在以蒙太奇一樣的筆法描寫了小時的“逃學”經歷后,張惠雯說,“正如我要逃學的意志始終沒有動搖一樣,我要讀書的意志如果不是同樣堅定,則無疑更加堅定。我從未奉勸過任何人不要上學,不要考試,不要讀大學……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給出這么一個愚蠢而且自以為是的建議。只要有可能,一個人就應該盡力受到教育,因為無論對于一個有追求的個人還是一個社會,最悲慘的事莫過于沉淪在混沌無知的黑暗中。參雜了謊言的教育甚至方式愚蠢、野蠻的教育勝過沒有任何教育,參雜了謊言的思想和知識總好過全然的無知?!?/p>
當地時間2019年6月13日,美國斯坦福大學前帆船教練約翰·范德莫爾因卷入美國大學招生舞弊案出庭受審。聯邦法官判處他兩年監(jiān)督釋放的緩刑,包括前6個月限制在家中。他實際上只被判入獄1天, 并且已經完成刑期。范德莫爾還被處罰款1萬美元。
后來,張惠雯獲得獎學金在新加坡大學留學,再后來移居美國。在中國極具影響的一流文學雜志發(fā)表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小說,如《愛》《歲暮》《華屋》《歡樂》《十年》《尋找少紅》《二人世界》《天使》……等, 已成為很有影響的青年作家??梢哉f,沒有她少年時代的“逃學”,沒有她在那些日子自我培育出來的閱讀興趣和獨立思考,就沒有她后來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
木不琢不以成器,但是如果雕琢過分,只能成為擺設的盆景,難以長成參天大樹,成為棟梁之才。
在“強化教育”的思維模式中,有一些私人的教育機構應運而生,而且身價不凡。他們一般請來外教,學費昂貴,要進去還不容易,必須通過嚴格的筆試和面試。 不僅對學生面試,還要對其家長進行面試。曾經有一個家長帶著孩子去面試,考官要求與跟家長有單獨喝咖啡,用英語談上一個小時,最后的結果是告訴家長,對不起,你的孩子我們不能接受,因為你的英語不夠好,我們以后沒辦法與你溝通,所以不能接受你的孩子。這樣的邏輯,貌似合理,其實十分荒唐。中國歷史上有多少目不識丁的農民家庭,培育出叱咤風云的大學者、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先不說這種私立家教是否極有其用,難道連受教育的權利也是要因為父母的文化水準而受歧視嗎?
這樣的補習,最大的目的是取得好成績,高分數,卻忽視了孩子在情商、智商和體能的全面發(fā)展。必須讓全民都認識到,教育的目的,除了給于學子應有的科學和社會學知識外,更重要的是培育年青一代的崇高理想,社會責任感,使命感和關心人類前途的良知。
美國大學錄取的標準和方式,確實有很多優(yōu)長之處。首先是,有如上述所說,重視了綜合素質的培養(yǎng),不會一錘定音;其次是,對新生不止看考試成績,重視多元化;再者是,有些綜合素質特別強,家庭經濟條件卻不夠好的孩子,不會因為交不起學費而被拒于大學校門之外。很多學校在錄取時,對學費是個性化處理的,家庭收入低于一定門檻的學生,一旦被錄取,校方通常會對其該交學費進行減免處理,使這些孩子照樣可以上一流的大學。
但是任何體系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因為大學錄取要綜合考慮幾方面素質,就給人為拔高甚至造假留下空間。于是,一些專門為高中生升學“打包”的私人服務應運而生。我記得我小女兒申請大學時,在作文中介紹自己課余學習舞蹈的經歷時,就如實地描寫她小時如何怕苦怕累,不肯學舞,是爸爸媽媽如何逼著她去上課,她后來是如何愛上舞蹈的。但我一個朋友的兒子是哈佛大學的學生,幫她看了她的文章之后就指出,大學想要的,你如何自己從小就堅定志向,愛上某種運動,而不是在家長影響下才喜歡的。女兒非常倔,她不讓我們雇用專門為考生謄寫申請文章的咨詢人,甚至不讓我們改動她的文章。這樣的文章,如果經由“打包”服務商的手,必是另一種寫法。他們會揣摩大學錄取委員會的喜愛,又按照考生的情況,替你寫出命中率更高的文字出來。
好萊塢女演員費莉西蒂·赫夫曼和丈夫威廉·梅西(左)離開法庭。波士頓地區(qū)聯邦法院宣布,判處美國高校招生丑聞涉案家長之一—— 出演經典美劇《絕望主婦》的好萊塢女演員費莉西蒂·赫夫曼監(jiān)禁14天。
私人升學服務的另一個能耐,就是從高中階段就開始打包,可能把課外活動的意義打造到相當高大上的水平,把學生的小小活動,聯系到諸如能夠與聯合國一級的組織和活動有關,塑造到具有國際性慈善成就那樣的級別,在貢獻和影響方面上下大功夫,以期把考生送進一流大學。
最后一個可以打包的,就是所謂特殊才能。很多大學招生時,會著意尋找一些運動的尖子,以充實其學生運動隊。于是,近年來,就出現了一些焦慮的家長聘用不法的咨詢人,通過與大學的某些運動隊教練或主管新生錄取的人員串通,假造考生的運動才能,以騙得一紙錄取通知書。
2019年3月,媒體曝出美國高校史上最大招生舞弊案。 美國聯邦調查局抄動用200名探員,經過長達一年的調查取證,發(fā)現了一名新加坡籍華人富商,出手650萬美元,通過一位摩根士丹利財務顧問的牽線,聯系上一家名為The Key的大學入學咨詢公司,通過這家公司的運作,把女兒以帆船特長生的身份進入斯坦福大學就讀。在事實面前,該公司的總裁威廉·辛格面對四項指控,供認不諱。他承認,通過賄賂斯坦福運動隊個別教練,而獲得富商女兒的錄取資格。水落石出之后,2019年3月末,當事人的女兒被斯坦福開除。
幾乎與此同時,美國司法部著手處置這樁最大的高校招生舞弊案,到目前為止,共起訴51人,包括 The Key公司招生顧問威廉·辛格等4名騙局操作人、9名大學體育教練以及多名以行賄方式把孩子送進名校的家長,涉及耶魯、斯坦福、南加州大學等名校,所涉贓款合計數千萬美元。
被起訴的家長多為演藝明星、企業(yè)高級主管,他們向招生顧問行賄,讓他們幫助子女考試作弊、冒充體育特長生進入知名高等學府。馬薩諸塞州波士頓聯邦檢察官安德魯·萊林痛斥這些家長身處“權貴階層”。他指出,“每年數以萬計勤奮、有天分的學生力爭進入精英學校”,“不能對有錢人另設一套大學招生系統(tǒng)……同樣,不能有另一套刑事犯罪審理系統(tǒng)?!?/p>
被指控的家長包括好萊塢女演員、美劇《絕望主婦》主角之一費莉西蒂·赫夫曼,她向辛格付費1.5萬美元。那個厚顏無恥的辛格,一方面向監(jiān)考員行賄,一方面安排第三方秘密混入考場,代替學生參加考試或提供自己的答卷。每場考試,辛格可獲利1.5萬至7.5萬美元。
辛格的另一項行騙伎倆是收買大學體育教練和行政人員,通過行賄,幫這些家長把孩子偽造成具有特殊運動才能的人才,而達到入學的目的。 通常,美國大學的體育教練不能決定錄取哪些學生,但可以向招生辦公室推薦運動隊看上的體育特長生。重金之下,有些教練守不住底線,結果觸犯法律。
以這種方式,好萊塢另一名女演員洛麗·洛克林幫助兩個從來沒有參加賽艇比賽的女兒以舵手身份加入南加州大學賽艇隊。她給了辛格50萬美元“好處費”。
造假材料的可笑程度,包含那些學生參與某項運動時的擺拍照,或者借助圖像合成技術把申請人臉部安到某些運動員身體上的照片。如果獲錄取,一些冒牌“體育生”便以受傷為由退出運動隊,另一些人“完全不參加活動”。
這個辛格,竟然還設立所謂的慈善團體“關鍵全球基金會”,作為門面,以籌集善款名義掩蓋向家長收受賄賂的事實。
甚至到了2019年的7月,這起大規(guī)模高校舞弊案仍然有新被告出現。一位叫杰弗里·比扎克的加利福尼亞州居民,向該舞弊案核心的招生顧問開辦的虛假慈善機構支付了20萬美元,并向南加州大學的體育場館“加倫中心”寄出了5萬美元支票,以讓他的兒子被指定為該校排球隊準備招募的隊員。他的兒子在2018年3月被正式錄取。比扎克因此被建議判處9個月監(jiān)禁, 施行7.5萬美元罰款,并在服刑期間作出其他賠償決定。
辛格的騙局之所以得逞,一定程度是涉案家長期盼望子女上名校,深陷焦慮之中。與這樁案件無關的獨立教育顧問協(xié)會首席執(zhí)行官馬克·斯科拉羅說,這樁丑聞“顯然說明一個事實,即(大學)招生過程出故障”?!埃ㄉ龑W)充盈焦慮,尤其是精英學府……那些百萬富翁可能從來沒有對孩子說過‘不,試圖操縱(招生)系統(tǒng)錄取自己的孩子,這不足為奇?!睂φ莆崭鞣N資源且渴望孩子獲得成功的家長而言,上名校如同“買名牌”商品,“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文化的差別造成了中美兩國教育體制的差別,以及兩國家長對自己孩子期望值的差別。在中國,從古時候的孟母三遷到今天中國人踴躍擠入所謂的學區(qū)房,都反映了中國人重視教育的民族習慣和良好風格。實踐也證明,通過這個方法,多年來為國家的建設輸送了大量的優(yōu)秀人才。但是填鴨式的補習、過于激烈的競爭,確實有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扼殺了青少年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自由想象的空間,也造成了社會上出現的一些亂象。一次性的高考,又有可能讓一些優(yōu)秀的學生因為發(fā)揮失常而痛失接受優(yōu)質教育的機會。而美國以綜合素質為依據錄取考生的方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具有其獨特的優(yōu)越性,但是由此也發(fā)現了可以操作、打包,甚至偽造的空間,正如近年來發(fā)生的高校舞弊案。總體來看,美國大學綜合考察考生素質的方法是有可取之處的,目前揭發(fā)出來的舞弊案仍然是個別的,但是美國的有識之士也指出,大學招生過程已出現故障。孩子被造假進入名校,一旦被發(fā)現,被開除,一生也留下污點。從這個角度來說,那些焦慮的家長們,不僅是在拔苗助長,而且實在是在“坑”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