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邊時光：我的家及其世情的敞開與澄明

陸嘉明

（續(xù)前）

10

要說喜鵲的成人之美，最可稱道者當(dāng)數(shù)“鵲橋相會”也即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

這一神話傳說千古流傳，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堪為愛情經(jīng)典。天上織女私自下凡，與人間牛郎締結(jié)姻緣，終被王母娘娘用金簪劃出一道天河，從此夫妻二人分隔于波濤洶涌的銀河兩岸。幸得情動喜鵲仙，每到七月初七，千萬只喜鵲飛來搭成橫跨天河的鵲橋，牛郎織女便可于鵲橋相會了。

天宇茫茫，銀河滔滔，一夕相見，可慰一年相思之苦。秦觀有《鵲橋仙》一詞道盡個中情味——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一段情，剎那即成永恒。

一夕相逢，勝卻情話無數(shù)。

天上。地上。人間?？v然天河相隔，怎能隔斷雙星相照，心心相?。靠v然有愁有悲傷，怎能截斷有情有愛水長流？縱然一年一夕鵲橋相會，又怎能勝過凡情俗意的朝朝暮暮？

凄美的愛情絕唱，固而彌堅，阻而不斷，成就了天地間絕美的風(fēng)景。星空無涯，天長地久，年年歲歲的七月初七，演繹成一個人間節(jié)日：七夕節(jié)，中國的情人節(jié)。柔美的小夜曲緩緩響起，在優(yōu)雅輕快的旋律中，仰起頭來，遙望星海，黑色的眼睛，尋尋覓覓，尋覓黑夜的光明。呵，兩顆星，今夜最亮也最動人心弦的兩顆星：牛郎星，織女星。還在銀河的兩岸嗎？是此岸還是彼岸？剎那間，兩岸連成一體了，此岸即彼岸，彼岸即此岸。真真夢夢真真，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落在兩個情人心上的，是夢;落在兩個情人牽手上的，是真。

天上的星星交映為一道道璀璨的光暈了，地上的兩情相悅疊印為一聲聲纏綿的情話了……

于是，鵲橋，一個美麗的傳奇故事，既浪漫又現(xiàn)實，化為我們民族的一個愛情符號、一個圣潔的符號、一個堪與日月星辰同輝的文化符號啊。

11

無怪乎我們中國人如此鐘情喜鵲了。它是瑞鳥、報喜鳥、吉祥鳥。宋·趙琥有《題喜鵲棲樹》一詩云：

梳翎刷羽立高柯，不落人間小風(fēng)羅。

一點通靈良不謬，檐頭報我喜還多。

然而也有人說，喜鵲報喜不報憂，而烏鴉既報憂也報喜，它才是忠鳥、吉鳥。三國時，孫權(quán)見赤鳥集于殿前，大喜，視之為大吉兆，遂改年號為赤烏。果然，吳在三國中立基最固，吳王在三帝中壽數(shù)也最長。其實，報喜報憂云云，皆不足為憑，只不過都是人的文化心理或地域習(xí)俗所致。

歷來確有稱烏鴉是吉鳥祥禽的。比如唐·元稹作詩道：“巫言此鳥至，財產(chǎn)曰豐宜?！卑拙右诪橹畱?yīng)和說得更透徹：“此鳥所止家，家產(chǎn)日夜豐。上以致壽者，下可宜田家?！焙喼北蓉斏窈蛪坌沁€要靈驗了。怪不得有名士薛季宣者作《信鳥賦》云：“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p>

據(jù)說英國的偉大作家查爾斯·狄更斯最“喜鴉”了，他養(yǎng)了一只烏鴉，取名格里普。格里普會學(xué)說人話，時不時大喊：“哈嘍，老姑娘”，或者“我是個魔鬼”！狄更斯對其寵愛有加，竟以其為原型，寫進(jìn)了小說《巴納比·拉奇》中，那只烏鴉，簡直神了。

然而，我不管你白居易、狄更斯，不管人信什么，我還是“喜鵲”派，只要聽它叫，就激起我童稚的回想。至于其喜報應(yīng)驗與否，倒也未必當(dāng)真，任其逗我玩就是了。

民間文化到底是以“喜鵲”為瑞鳥為主，在各類傳統(tǒng)藝術(shù)中，諸如剪紙、年畫、刺繡、木雕、磚刻、面塑、糖藝……工筆寫意也常見喜鵲或翔或棲的瀟灑身姿。赫赫如徐悲鴻不僅愛畫馬，也愛畫喜鵲。香港著名作家董橋喜收藏古物和書畫，他在《徐悲鴻畫喜鵲》一文中寫道：

我向來偏愛小品，尺幅越小越愜意，老朋友黃偉明割愛勻給我的這幅《喜上眉梢》也別致，只有三十八乘二十一厘米，題“辛巳中秋悲鴻寫”，鈐“徐”姓朱文圓印。喜鵲神采動人，帶點西畫規(guī)矩的氣韻，虬枝鐵干干凈利落，隨興點了幾點水紅梅影倒是國畫至深的意境了：西畫根基堅固，國畫攀越傳統(tǒng)樊籬是應(yīng)分的。（《故事》）

又說：

《徐悲鴻年譜》的插圖有一幅一九三二年徐悲鴻畫給舒新城的梅花喜鵲，題識說“喜上眉梢，俗題也，但寫與雅人新城吾兄為莼羹餉我，以此為報。壬申中秋悲鴻”。老派的人過年過節(jié)都愛圖個吉利，一九三二年中秋舒先生那幅畫于上海，一九四一年中秋我這幅畫于新加坡，我沾得了一點俗氣一點喜氣之余，庶幾給我走過的南洋青蔥歲月留個念想。（《故事》）

是的，如“喜上眉梢”這樣的俗題俗畫，也許稱不上大雅，然大俗的極致，恰是大雅。徐悲鴻藉此題此畫寫與“雅人”朋友，以報“純羹”之餉，俗耶？雅耶？

董橋硬是讓朋友“割愛”“勻”到徐氏同題小品，果然覺得在“沾得了一點俗氣一點喜氣之余”，激起了“走過南洋青蔥歲月”的悠悠“念想”，俗耶？雅耶？

大俗的極致，不也是大雅嗎？

我時見新婚人家，門上多貼大紅剪紙的“囍”字，窗花也有各式剪紙圖案，“喜上眉梢”當(dāng)為傳統(tǒng)題材，貼在明晃晃的玻璃窗上。梅間鳴鵲，躍然枝頭，昂首報喜，此時無聲勝有聲，果然喜氣盈盈……有鄰家過春節(jié)也貼上類似題材的窗花，正如董橋所說：“老派的人過年過節(jié)都愛圖個吉利?！笔堑?，守望這一民俗慣例的，多是“老派”也即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和浸染過的人，其中有雅士，也有凡俗者。尤其在農(nóng)村鄉(xiāng)下，過年喜貼門神年畫對聯(lián)窗花。窗花皆為紅色剪紙，紅紅火火，吉吉利利，“喜上眉梢”一類的窗花一貼，牖外窗內(nèi)，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種歡快喜慶的氛圍。

我家庭院探不到梅花消息，就那一株古意梧桐春萌嫩葉，夏生綠涼，秋葉飄拂金色的恬靜，冬歲枝椏勾勒出雪色的純美……那天喜鵲倏然飛來，叫聲悅耳，所報何“喜”？所報何“吉”？不知道，不說“喜上眉梢”，但可以說是“鵲鳴桐枝”，倒也別有一番境界意思。

悲鴻畫鵲贈友，董橋喜得名畫，我則樹下聞鵲，日常情景中的數(shù)聲天籟，叩開了少年心扉，俗中見雅的一抹喜色，恐也染上天真未鑿的眉梢。今屆暮年，驀然憶起，情思翩躚，不由得也和董橋一樣，“沾得了一點俗氣一點喜氣之余”，庶幾給我走過古市幽巷的青蔥歲月，留下了幾許喜悅幾許念想……

12

梧桐樹下，曾筑一雞舍。

在困難年代，母親養(yǎng)過一只雞——一只母雞，一只會生蛋的雞，一只喜歡照鏡子的雞。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雞啊。白羽如雪，冠頭胭染，眼睛圓而亮，雙爪粗壯蠟黃……一旦發(fā)現(xiàn)蠕動的小蟲之類，迅即張翅撲將過去，啄起活物時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惹人忍俊不禁。

母雞豐腴如“貴婦”，閑庭信步悠閑自在，喜歡跟人走動，好像與人特別親近，有時跟來跟去討吃食，卻又毫無“貴婦”的矜持派頭了。但靜靜地孵在雞舍生蛋時，最不愿有人打擾了。有次我出于好玩，伸手摸了摸正在生蛋的它，它竟然狠狠地啄了我一口，好痛好痛啊。

三天生兩蛋，從不脫板。待蛋生出，就咯咯咯地報喜訊。母親聽到隨即將蛋取出，并犒勞母雞一把碎米。有時正忙，未能及時喂食，它竟不依不饒，出窩就是一攤屎，盯著人叫個不停，真拿它沒辦法。

我們有蛋吃了。蛋有好營養(yǎng)，在困難時期，倒也補(bǔ)養(yǎng)了我們?nèi)胰?。吃的多為燉蛋。一碗橙黃，鮮嫩水滑，蔥花飄綠，香油數(shù)滴，裊裊蛋香味飄散出來，煞是吊人胃口。有時積攢了三四只蛋，就可以吃到炒雞蛋了。不過，母親總要羼些兒“和頭”進(jìn)去（按：“和頭”，吳方言，意即于主料中加入輔料以“和”而成復(fù)味），諸如韭菜炒蛋、筍絲炒蛋、雪里蕻炒蛋、茭白炒蛋等，都很好吃。只是太少了，吃不過癮。全家人動嘴，三筷兩筷就一掃而光了。不知是不是“少吃多滋味”的緣故，現(xiàn)在好像再也吃不到那時的味道了。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說過：

記得當(dāng)時我在鄉(xiāng)下時，把新采的茭白切成絲炒雞蛋，端盤上桌，白是象牙白，黃是檸檬黃，二色相諧，真趣盎然。蛋中茭白，熟中帶生，鮮潔中不脫清味，確是“漸近自然”的至美之肴。（《蘇州美學(xué)映像·茭白：葑水清味》）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盤茭白炒蛋，依然齒頰留香，余味猶在。那時的雞蛋，于我等常人，確是極為奢侈的美味了。

著名作家韓少功曾在《山南水北·養(yǎng)雞》篇中說：

放在以前，雞是一般農(nóng)家的油鹽罐子，家里的一點油鹽錢，全是從雞屁股頭擠出來的?，F(xiàn)在經(jīng)濟(jì)有所改善，但雞還是一般農(nóng)家的禮品袋子，要送個情或還個禮，大多沖著雞下手。

何止是油煙錢，癮君子的香煙錢，也要“從雞屁股頭擠出來的”。這種情景，我也曾在蘇州車坊鄉(xiāng)下目睹過：

有位作家說：春天最美是黎明。有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再想領(lǐng)略一下薄明中的油菜地。當(dāng)我出門時，只見住在隔壁的全福老人在場上兜圈子，手里緊緊地捏著一只雞蛋，并不時地探頭探腦，眼睛瞟著場邊的一只雞窩。我啞然失笑，想起他的女兒曾向我說起她爹的“雞屁股煙行”的事。老人是個本分的莊稼人，就愛吸煙。他吸的“大鐵橋”香煙，當(dāng)時一角四分一包。因為窮，手中無錢，照牌頭兩只雞蛋換一包煙。那時一家只準(zhǔn)養(yǎng)兩只雞，多養(yǎng)了就要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天老人煙癮上來了，偏偏另一只老母雞“難產(chǎn)”，可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因急于觀賞油菜花，不及細(xì)想，和老人打了個招呼，就向村邊的田野走去。 （《蘇州美學(xué)映像·哦，油菜花》）

當(dāng)然，在國家經(jīng)濟(jì)好轉(zhuǎn)且人民生活提高之后，再也不會如此困窘了。但韓少功說的不錯，不僅是“農(nóng)家”，即便是城里人，“要送個情或還個禮”，有時也會送一兩只雞以表人情。記得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是蘇州知名醫(yī)學(xué)專家，竟也不避俗情，曾拎了一只活雞趨訪寒舍。斯時所感，不惟在雞，而更在朋友的誠心，在人情。這種人情交往，恰恰體現(xiàn)了一種親切而淳樸的傳統(tǒng)禮節(jié)。

中國向有“禮尚往來”的傳統(tǒng)，“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保ā蹲髠鳌罚?，待人以禮，則表示敬意和尊敬的意思。孔子說，為人應(yīng)“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保ā墩撜Z·為政》），依民族傳統(tǒng)，人“不學(xué)禮，無以立”啊。且不往大里說，僅就人的日常交往而言，他送個人情，你領(lǐng)個情，或也還個“禮”，只要情感合拍，且無染功利俗塵，無論是物的形態(tài)還是精神的交流，皆能以其定義“禮”的文化真諦，回歸“禮”的本源意義。

近年我數(shù)度回故鄉(xiāng)南通，兒時伙伴熱誠款待交流歡洽不說，臨別也是送雞送雞蛋，還送了不少蔬菜，帶到蘇州吃了好多天。天天吃，還是吃不厭。蔬菜很新鮮，雞和雞蛋特別鮮美，好像又吃到過去的味道了。

清代李漁說過，吾為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哦，我懂了，原來好東西好味道，要“漸近自然”;同理，好的為人之道，也要“漸近自然”，不是嗎？因其“自然”，飲食可得“本味”“真味”;因其“自然”，為人之道，則可得“本心”“真心”。

是的，大道至簡，大味至簡，大美亦至簡啊。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