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志清
李白放在嘴上喊的口號就是“濟蒼生”“安社稷”。他自詡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李白認為自己應該做很大的官兒。他在詩中多自比姜太公、管仲、樂毅、張良、謝安、諸葛亮以及朱買臣,還以西漢大俠劇孟自許。然而,我們只看見李白排列出許多許多的政治“目標”,卻不見其有什么政治方略。
因為耽于幻想的“官欲”,使李白原本就極端自負的個性氣質得以最大限度的強化,他目空一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被他看得唾手可得。因為自命清高,他在處世處事上就表現得不同常人,動輒狂言,有話不好好說。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狂人”,“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于是,他索性自號“狂客”:“我本楚狂人”“狂客落魄尚如此”“狂客歸舟逸興多”“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李白詩文中最為頻繁出現的藝術意象就是“大鵬”,他出山時有《大鵬賦》;他的《臨終歌》也以大鵬自比;求仕受挫時,也自慰以大鵬。
他在李邕那里受到冷遇,但是他不因為人家瞧不起而自卑,相反表現出不畏流俗而高傲不屈的自信與抗爭。而其詩中則不時出現有“平交王侯”的幻想,更多的是叛逆不羈、不可一世的超然與絕望,具有一種橫沖直撞的內在張力,表現出極度自由的解放感。
從積極意義上來理解,或者就詩創(chuàng)作而言,強烈的“官欲”,助長了李白兼濟天下、建功立業(yè)的熱情與渴望,也助長了他一飛沖天的精神渴望與自由意志,表現出沖決一切束縛的幻想與勇猛,形成了他的高情逸志與奇思怪想,而使其詩格調高亢,氣韻超逸,充滿橫絕四海、撼天動地的壯大之氣與磅礴之力,用著名美學家李澤厚的話說是,唱出了盛唐的最強音。
“官欲”極強的李白,其一生都奔走于朱門顯宦之間。以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遍干諸侯”“歷抵卿相”。他在岷山干謁廣漢太守,在成都干謁益州長史蘇顳,在蜀中干謁渝州長史李邕,在安州干謁都督馬正會、長史李京之、裴長史等,在襄陽干謁荊州長史韓朝宗等,臨終前那一年,李白已61歲,仍準備去干謁李光弼而“請纓”入幕。真可謂踏破權貴達官的門檻,而并非像他自己宣稱或別人頌揚的那樣蔑視權貴或輕忽功名的。
李白很想在仕途上發(fā)展,但因其自命清高的性格,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屈己、不干人”,其實古人能想到過的仕進套路,他基本都試過了,甚至也不惜表現出低三下四的卑怯。很想不亢不卑的李白,也有“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的媚態(tài),很多語氣近于乞求,而迫切希望獲得賞識與垂青。李白第一次進長安,先是向玄宗上了《大獵賦》,希圖“大道匡君,示物周博”;后又通過關系,以詩向玉真公主獻媚。但是,在長安活動了一年,沒有獲得什么進取的機會,便唱著“行路難,歸去來”而走離長安。天寶元年(742)李白二進長安,供奉翰林,成為皇帝與貴妃的詩詞侍從,還通過贈詩交結王公大臣。宇文所安說他寫給楊貴妃的《清平樂》:“幾乎沒有比這更陳腐的贊美女性美的話了?!?/p>
也就是說,李白為了實現其為官之夢想,也是能夠做出與其人其言不能相稱的“摧眉折腰”的事來的。
一次次求仕失敗的李白,特別是天寶三載(744)被“賜金放還”后,其心靈受傷太大,以至于在詩中有精神恍惚的表現,甚至感到希望徹底破滅,于是便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羞憤,便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負氣,同時也表現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自賞自勉。李從軍《唐代文學演變史》里說:
在李白那里,理性曾經使得他把瑰麗的色彩抹在天空、大地和江河上?!谔鞂毮觊g,由于政治上的失意,理性就時常拋棄李白,而酒神卻始終和他廝守著。當酒神與理性共存的時候,他以驚人的言辭吐露著內心的激情、苦悶和憤爭??墒且坏┲皇O鹿聠螁蔚木粕衽c他相伴時,他就頹放了。
因為李白太想在政治上發(fā)展,因此,只要是官也不管是什么官了,竟然后來“附逆”也不顧了。而這種冒險,讓他嘗到了更大的失敗的苦果。一次次求仕的挫折,一次次理想的破滅,讓李白飽嘗了政治上失敗的苦澀與羞辱,陷入無助的痛苦中,陷入無奈的狂躁里,其詩也就成其為生命痛感而心理失衡狀態(tài)下志興所至的激情爆發(fā),成為一種以縱情自適形態(tài)的靈魂呻吟,成為一種憤世嫉俗而狂放不羈的精神狂飆。因此,可以說,李白詩的重要題旨,就是抒發(fā)政治不遇的苦惱憂憤。
嚴格意義上說,李白一生還真的沒有做到什么官。但是,卻有過幾次大可聊慰其“官癮”的“入官”的經歷。實現仕進之夙愿,對于求官欲瘋的李白來說,他的得意忘形也就可以想見了,最著名的就是他的“二笑”。
第一笑是在天寶元年(742),李白時年42歲。時得玄宗之詔,興奮異常,即與南陵家中兒女告別而準備入京。“游說萬乘苦不早”,他誤以為機會真來啦,而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之憨態(tài)也。
第二次大笑,是在此笑后十余年,天寶十四年(755年)冬,李白入李璘幕。天寶三載(744)李白被賜金放還,悻悻地走離,從此也訣別了長安,一直不曾有機會靠近過仕途。流浪了十余年的李白已經55歲,抓住最后一次成為諸葛亮的機會而入永王幕,便又大笑不止:“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據說李白是收到李璘聘書的,而且是連續(xù)三次,也給足了他面子,就少個永王親自“凡三往”。李白在永王幕任“江淮兵馬都督府從事”,類似于“掌書記”一職吧,也算個官,似比巡官、推官等低級文職還要高一等的。然而,沒高興幾天,李白便因附逆罪而鋃鐺入獄。羅大經在《鶴林玉露》批評李白說:“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膂?!绷_大經還借朱熹的話說:“李白見永王璘反,便從惥之,時人沒頭腦至于如此?!北M管事后他一再聲稱自己是被“迫脅”的,說是“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然而,差一點掉腦袋的教訓沒有使李白看淡仕宦,當李白在被崔渙和宋若思從獄中救出后,他還以《為宋中丞自薦表》的名義為自己評功擺好,向朝廷討官。這時李白已經57歲,于武昌幕府中協理文案,而他不甘心就這樣作一個不明不白的低級文職官吏,他在“自薦表”里說“特請拜一京官”。他同時還兩次投詩宰相張鎬求仕,反而,被送上了充軍夜郎的流配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