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潔
《茵夢湖》是德國作家施篤姆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品詩意的敘述中浸潤著主人公對失而不得的美好愛情的凄清追憶?!哆t桂花》則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創(chuàng)作的一篇具有田園牧歌情調的小說,作品將如詩如畫的自然風光與人的生命之美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具有獨特的審美風格。比較這兩部作品,不僅看出它們共同的浪漫主義色彩及后者所受前者的影響,而在兩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都鮮明地折射出游走過程中他們作為抒情主人公的自我精神鏡像,顯示出一些共同的藝術質素。
旅行猶如一面鏡子,旅行者在游走過程中不斷探索生命與超越自我,找尋自我精神家園?!兑饓艉放c《遲桂花》的一個共同點,便在于展示旅行者身與心的雙重旅行。在《茵夢湖》中,身在異鄉(xiāng)的孤獨老人萊因哈德所回憶的往事便是不斷穿梭于故鄉(xiāng)與異地的旅行,《遲桂花》則描繪主人公老郁在杭州翁家山拜訪故友時一場自我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旅行,而兩場旅行中的旅行者都展現(xiàn)出強烈的主體意識與詩性氣息,化身為別具一格的主人公形象。
在《茵夢湖》中,萊因哈德作為回憶主體,在記憶中的故鄉(xiāng)與異地穿梭游走,在當下與過去游歷,顯現(xiàn)出濃厚的情緒化與心靈化特征,找尋著以往甜蜜又凄清的生活與愛情。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自我形象漸漸清晰明確,既呈現(xiàn)出浪漫多情的詩人氣質,又表露出時代邊緣人的形象。他的詩人氣質,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學愛好與理想追求上。萊因哈德不僅在童年時期為美麗的伊麗莎白作詩,更在長大后廣泛收集民歌民謠。他的人生目標便是成為詩人或藝術家,詩歌、民謠等藝術載體作為萊因哈德內心情感的外化而存在。而作為時代邊緣人形象,他在追尋伊麗莎白無果時選擇離開并回歸原有的社會秩序,無疑是與時代格格不入的。
《遲桂花》以第一人稱“我”的人物視角進行敘述,完美地詮釋了人物的主觀感情與心理動態(tài)。有學者曾指出:“以個人旅行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我,是‘五四’時期文學中重要的現(xiàn)象?!盵1]旅行在“五四”新文學中的人物形象刻畫中起著非常突出的作用,往往成為人物思想、情感與性格發(fā)展演變的路徑與軌跡。作為郁達夫后期創(chuàng)作的名作,《遲桂花》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旅程自述,是人物內心情感的凸顯和心靈的外化,是作家在表現(xiàn)人物形象與內心情感的特殊化敘寫與表達。小說的情節(jié)與內容明朗清晰,但卻在這狹小的時空里構成了“我”與翁蓮同游時自我思想斗爭的高潮,形成了強烈的敘事張力。杭州翁家山清雅幽美的風光與翁家兄妹純樸靈動的人性,反襯出“我”與翁蓮同游時所萌發(fā)邪念的丑惡,顯示了“我”的心理動態(tài)變化過程。此時的“我”不僅是在歷經了自己的翁家山之旅,同時也是一場屬于心靈的凈化之旅。
旅行是一個感知空間的過程,在空間環(huán)境的不斷轉換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觀,這些景觀投射到旅行者的心理、情感中,不僅使旅行者形成獨特的心理、情感體驗,而且凝聚或承載著獨特的文化意義。這種景觀文化想象中的個體投射在《遲桂花》與《茵夢湖》中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
《茵夢湖》通過對旅行者游走過程中美好景觀——“睡蓮”的描寫,折射出主人公內在的精神世界與人格特征。一方面,“睡蓮”頗為美麗動人,它與寧靜湛藍的湖水、潔白無瑕的月光,構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田園畫,共同象征著萊因哈德與伊麗莎白過往歲月中美好的成長經歷與甜蜜的情感生活。另一方面,“睡蓮”還暗示著兩人轉瞬即逝、觸不可及的愛情。雖然“他和睡蓮之間的距離老是沒變似的”,萊因哈德卻始終不能接近,這景物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猶如萊因哈德徒勞無功的青春愛戀。在一定的層面上,文本也通過景物指向德國的社會制度。這“睡蓮”始終孤獨地躺臥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似乎隱喻著已嫁作商人婦的伊麗莎白并不幸福——她是時代的落難者,是德國封建制度殘余下的犧牲品。萊因哈德在重游故鄉(xiāng)中,既是景觀文化的見證者,又是情感世界的生成者,這為小說增添了含蓄而優(yōu)美的詩意,也使得旅行者對自身文化進行反思。
在《遲桂花》中,作者借自然之景“遲桂花”來反襯具有豐富內涵的人性之美。眾所周知,郁達夫前期的小說對性心理無節(jié)制的暴露多為人詬病,在后期創(chuàng)作中一改以往風格,《遲桂花》便是他的一次成功嘗試。在文本中,郁達夫多次借旅行者老郁之口提到“遲桂花”,“遲桂花”從“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的自然景觀,到促使老郁潛意識中“起性欲沖動”的愛昧意象,進而轉變成“但愿得我們都是遲桂花”這種超越肉體欲望的精神符號,透露出“遲桂花”這一景觀文化想象不斷向內作用于旅行者老郁,促使其感悟生命之美、探索靈魂之真。同時,“遲桂花”正象征那“同高山上深雪似的心”的翁蓮,老郁借助“遲桂花”這一景觀文化與“翁蓮”這一他者形象,在文化對照與反思中,完成了自我靈魂的凈化與超越。
旅行是一個游走的過程,旅行者的價值觀念及精神世界隨著敘述時空的位移而變化,并通過“皈依”或“救贖”的方式來達到自我生命意識的升華與靈魂的超越。這一點,《遲桂花》與《茵夢湖》也作出了較為精彩的描述與解釋。無論是萊因哈德還是老郁,都在經歷對他者文化的認同后,形成自我文化反思,完成了自我精神蛻變的過程。
在《茵夢湖》中,萊因哈德的游走之旅既是對自己出生的田園、傳統(tǒng)文化的皈依,也是對精神家園的追慕。主人公被置于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環(huán)境的雙向互動與對話之中,以類似基督式的精神救贖,照應自我生命意識的生發(fā)與轉化。作為小說的旅行者,起初他在當下生存空間里重現(xiàn)伊麗莎白的美麗恬靜,童年趣事的純真美好,以及長大后兩人感情的黯然失色。隨著時空的變幻,他沉迷往事之中久久不能釋懷。他一生也許都在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中只有伊麗莎白轉瞬即逝的身影和茵夢湖上那朵潔白孤寂的睡蓮。因而對萊因哈德來說,他在游走的異域生活中衍生出自身精神的困頓與迷茫,身處文化邊緣而導致精神上的痛苦與孤寂。經歷了無從適應的內心掙扎后,萊因哈德“他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去”。最終,萊因哈德選擇永遠離開伊麗莎白,對應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正是這種在游走中生發(fā)的獨特生命意識拯救了他,這種類似基督式的救贖使得文本具有一種克制而凈化的詩意美,也使作品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對《遲桂花》中老郁來說,旅行也是一次身心的救贖之旅。郁達夫曾把他作品中的身體敘事歸結為“性的要求和靈肉的沖突”。[2]與《沉淪》等作品一樣,《遲桂花》也表現(xiàn)了人的欲望與精神的沖突。然而,作品中作為異地文化的旅行者老郁,在靈與肉的矛盾斗爭中,靈以強大的人性之美戰(zhàn)勝了肉的本我欲望,而其力量源泉自然是翁蓮。翁蓮是作者心中美的化身,小說中反復寫到翁蓮生活在荒僻偏遠的翁家山中,卻天生一副姣好和善的容顏和豐潤成熟的身體,這與五云山清幽淡雅的自然環(huán)境一起,構成了一幅明媚和諧的畫卷。老郁在與她同游時竟“看得要簇生異想”,生發(fā)出一種強烈的本我生命意識,這是一種與自然美不相和諧的本我因素。但經歷過父死、家衰及夫亡的翁蓮卻始終不為所動,僅僅以一種純潔、率真的天性不動聲色地感化同行者,還“滿以為我是在為她設想”。她如同那綻放稍晚的遲桂花,愈久彌香,傲然獨立。在這種他者身份的對照下,老郁不禁為自己的邪念感到羞恥,其結果是將充滿欲望男女之愛升華為純潔真摯的兄妹之愛。此時,旅行者在他人感化中促使本我欲望向超我形象的轉變,到達精神世界的彼岸,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與他人救贖的雙重意義。
總之,《遲桂花》與《茵夢湖》都提供了旅行者在游走過程中的自身鏡像反射這一關系模式。兩者雖略有不同,但都體現(xiàn)了旅行者尋覓精神家園、渴求尋得內心凈土的終極價值。在這充滿磨難與痛苦的靈魂凈化與自我超越游走中,旅行者無疑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一個對心之所向精神家園的追求者。由此,這豐富深厚的文化意蘊與優(yōu)美純凈的自然風光一起,構成了兩篇作品的詩意化審美特征,讓讀者感受到了文本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