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婕
關(guān)于主人公奧蘭多的原型,學界普遍都認為是伍爾夫的摯友和同性戀人維塔(Vita Sackville-West)。因為這一點似乎再明顯不過了,伍爾夫本人對此也毫不掩飾,《奧蘭多》初次出版時的扉頁上就赫然寫著“獻給維塔”。而隨著對作品的深入解讀,不少學者也傾向于認為奧蘭多是伍爾夫與維塔的雙重結(jié)合。的確,從作品的構(gòu)思到完成,伍爾夫和維塔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就伍爾夫以往的作品來看,這位作家也素來不吝于在作品中吐露自己的心聲。這兩種說法都有理有據(jù),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這部作品的歷史縱深,因而局限了這部作品的解讀空間。伍爾夫和維塔都是生活在二十世紀末的現(xiàn)代女性,傳記主人公奧蘭多卻一路從十七世紀初走來,生命延續(xù)了四百年。這樣的設(shè)定不僅僅是一場關(guān)于生命永恒的暢想和愛情浪漫的狂歡。奧蘭多沒有走向未來,而是回望了歷史,這恰恰是為了與十七世紀初步興起的女性寫作形成前后的遙相呼應。十七世紀的英國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政治上的動蕩和思想上的激變使得國家對于出版的控制有所放松,這也使得女性有機會出版自己的作品,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有克利福德夫人。這一時期自傳文學包括日記,回憶錄,沉思錄等,女性的自我書寫促進了后來英國女性作家的崛起,這些女性對于自我的塑造也為后期英國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奠定了基礎(chǔ),而對此國內(nèi)學界卻鮮有研究。
經(jīng)歷從“他”到“她”的幻變,奧蘭多跨越四百年的生命旅程是歷史的真實和文學的虛構(gòu)的結(jié)合。將個體記憶融于歷史記憶,奧蘭多這一傳記主人公“自我”的建構(gòu)是真實和虛構(gòu)在傳記小說與自傳書寫中的交織。
書中伍爾夫煞有介事卻含糊不清地敘述了一場“被記載進英國氣象史”的英國大霜凍,而這正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泰晤士河霜凍經(jīng)過文學加工后的變體。1623年諾爾莊園真實發(fā)生的那場大火以及1666年倫敦大火共同與書中土耳其君士坦丁堡的大火相輝映;少年奧蘭多終止了三次婚約,而克利福德夫人一生經(jīng)歷三次婚姻。而現(xiàn)實中,克利福德夫人終身為自己父親的遺產(chǎn)抗爭,捍衛(wèi)自己作為女性繼承權(quán),為此不惜和包括自己的丈夫,兄弟甚至當時的國王詹姆斯二世所代表的整個男權(quán)體制在法庭上對峙。最后,她成為家族里最長壽的人,活過了家族所有男性繼承人,才最終等來了自己的繼承權(quán)。這也為她贏來了一個帶來爭議的同時也使得她青史留命的稱號——克利福德男爵夫人。而這位英國歷史上的傳奇女性正是維塔貴族家族的祖輩。四百年后,在家族遺產(chǎn)的繼承問題上,維塔和她這位女祖先有了相同的遭遇。她們都因為自己的女性身份被默認剝奪繼承權(quán),被迫離開自己的土地。而在書中,我們的主人公奧蘭多在大火后則被認為已經(jīng)死了而不具備繼承權(quán),而即使她堅持以女性的身份站出來力證自己仍然活著,也不會改變什么,因為在當時父權(quán)制的法律中,女性就和死者一樣,都沒有繼承權(quán)。個人的敘事被歷史的大背景裹挾,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虛構(gòu)在此形成呼應。
奧蘭多在沉睡七天后醒來,性別發(fā)生了改變,但是她還是他,這一身份的同一性源自延續(xù)的記憶。休謨在《人性論》中提出個人同一性的理論,認為是記憶的延續(xù)也使得身份得以得到同一性的確認而得以延續(xù)。因此在經(jīng)歷性別的劇變后,奧蘭多依然還是奧蘭多。她還是他,至少在在自我的認知里是這樣的。因為她還記得,記得莊園里的那個大橡樹,記得與伊麗莎白女王初次會面時的種種細節(jié),記得俄羅斯公主的舞姿他帶來的心動和伴隨著十二點鐘聲響起的心碎,記得他內(nèi)心那首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詩歌。然而個體記憶卻是有限而單一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時代的遷移,當個體記憶不足以支撐,我們就需要在家族集體的記憶中找到對自我定位的憑借。而在奧蘭多身上,個人記憶與家族記憶的交織從十七世紀初延續(xù)到伍爾夫所處的二十世紀末,與其說伍爾夫迷上的是維塔的貴族身份,不如說伍爾夫?qū)F族身份的迷戀,不在于對高貴血統(tǒng),而在于完整記載“具有史料價值”的家族史。而這里伍爾夫要關(guān)注的家族史卻不是傳統(tǒng)男性的著史,而是家族女性書寫的集合,是母系的傳承。維塔以家族里的這位偉大女性為驕傲,維塔曾多次與伍爾夫在通信中談及這段家族史,并為1923年出版的《安妮·克利福德夫人日記》作序。而維塔所著《諾爾莊園》記錄的正是以她未能繼承的祖宅為中心展開的家族史。
伍爾夫慣用的“宇宙時間”“心理時間”相結(jié)合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克利福德的日記中也有所體現(xiàn)。后者的日記書寫常常會將此刻與過往由自己對一個空間的記憶點相連接。從個人心理體驗出發(fā),在時間長河里的一個個獨立事件中尋找關(guān)聯(lián),編織成記憶的網(wǎng)絡,然后將自己置身其中,以此更好地定位自我。在巧合和事件的周年紀念日,她的過往伴隨著她自我的進程。在日記中克利福德夫人常?;貞浧鸬摹叭ツ甏藭r”(this time last year),在時間流逝中找到影像的重疊。那年此時,克利福德夫人在日記中寫道:“我和母親正是在這個禮堂得知了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的死訊,而此后,又是在這個禮堂,我得以婚配?!笨死5路蛉俗詈笤诓剪敹蚰返某潜ぶ腥ナ?,享年86歲,她去世的房間正是她父親當年誕生的房間。
早期女性傳記的男性整理編輯者將關(guān)于女性生平的技術(shù)打上“家務”的標簽,將女性定位于狹窄的家庭范圍,圈養(yǎng)在時代歷史進程之外。而從另外一個方面看,女性自傳中對生活瑣事的記載正是在挑戰(zhàn)父權(quán)傳統(tǒng)下傳記的權(quán)威性。在克利福德夫人的日記中,我們看到一個貴族女性的生活細節(jié):作為虔誠的基督教徒,她關(guān)心洗衣房的婦女有沒有去教堂禮拜;作為貴婦名媛,今天有沒有給她的信,又或是今天她有沒有洗腳和腿...這些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都在它的日記被精確地記錄下來,占有描寫其他歷史事件時一樣的篇幅,帶著相同的近乎史料的精確度。加拿大學者波德尼克斯(Elizabeth Podnieks)在她關(guān)于伍爾夫日記的評述中說:“許多女性在寫日記的時候雖然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的文字能被發(fā)表,卻還是會假裝這是完全私密的。”也正由此,我們得以窺探到那一時代背景下女性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而這其中表演的自我又是對傳統(tǒng)束縛的反抗,在自傳中呈現(xiàn)的自我,更多的是作者想要呈現(xiàn)的自我。因此,當十七世紀的女性為自己著書立傳反映自己的生活細節(jié),并且清楚地知道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將會被他人閱讀,即使這與男權(quán)社會崇尚的史詩書寫格格不入。
性別的改變,時代的變遷,歷經(jīng)編輯,重寫,真實的歷史影像無從可尋,只有幻影。然而此時敘述者和主人公卻異口同聲,一致認為:“一切都沒有變?!蔽闋柗蛟凇秺W蘭多》的尾聲處寫道:“月光下,大地聳起一座幻影般的古堡。那大宅巍然屹立......一切均為幻影。一切歸于沉寂。沐浴在光亮之中的萬物似乎都在等待一位逝去的女王的駕臨。奧蘭多俯視腳下,看到暗色的羽毛在庭院飛舞,火炬閃爍著點點光亮,人影跪在地上,一位女王再度跨出鑾輿?!眾W蘭多鞠躬迎駕:“一切都沒有變。我的父親,逝去的勛爵,將為您引路?!边@里的“女王”不是別人,正是諾爾莊園曾經(jīng)的主人克利福德夫人。“伊麗莎白時期的奧蘭多和愛德華時期的奧蘭多是同一人。”
四百年前,克利福德夫人在自己的日記中那個希望被聆聽,甚至被理解的自我?guī)捉?jīng)編輯,丟失原貌,只能任人投向?qū)徱暤哪抗?,加以一廂情愿的解讀。在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中,因為故人不在,更多是是來自二十世紀的審視:“那是伊麗莎白時代,人們的道德觀念和我們大不相同。他們的詩人,他們的氣候,甚至他們的菜蔬都與我們不同。一切都與我們不同?!痹谶@里,伍爾夫作為敘述者就突然冒出來,向她正在描述的那個久遠的時代投出了現(xiàn)代女性審視的目光,有意直接將歷史與現(xiàn)在并置,比較了一番。然而在她不斷強調(diào)的“不同”,卻發(fā)現(xiàn)最終“一切都沒有改變”。
從《奧蘭多》出發(fā)一部完整的家族史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克利福德夫人到維塔,通過女性的書寫得以傳承的是對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捍衛(wèi),對父權(quán)體系的挑戰(zhàn),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突破從而對女性自我主體性的確認。女性的自傳寫作是女性對自我的審視,在不同的時代形成不同的影像。最后,通過記憶的連接,文學的書寫,跨越四百年,這些影像重疊合一。伍爾夫曾說:“偉大的作品不可能單獨地無緣無故地誕生,它是成年累月共同思考的結(jié)晶?!倍疚膶Α秺W蘭多》原型的新解再次印證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