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梁晨
《浣紗記》又名《吳越春秋》,是明代著名戲曲家梁辰魚的代表作之一,它借吳越兩國爭霸之事,表達了自己對國家興亡的哀嘆。《浣紗記》以范蠡和西施的愛情故事作為劇本的主線來述說吳越兩國的興衰,這就不可避免地讓男女戀情卷入世事紛爭之中,因而二人的愛情也就難免會帶上政治色彩。可以說,這就是一場愛情和政治的博弈,也是愛情對政治的讓步。
梁辰魚在第一回《家門》中就點明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驥足悲伏櫪。鴻翼困樊籠。試尋往古。傷心全寄詞鋒。問何人作此。平生慷慨。負薪吳市梁伯龍。”[1]1可見,《浣紗記》的創(chuàng)作所蘊含的是作者對于功名未成的憤慨和對于歷史興亡的感嘆,這就將范蠡和西施的愛情定格在一個風云變幻的大背景中,從而將男女之情與國家興衰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其實,梁辰魚在劇中就已經(jīng)處處顯示兩人愛情的不平凡。在第二回《尋春》中對于西施,不僅寫她具有如花的美貌,而且“甘心荊布,雅志堅貞”,并非一般的風塵女子;范蠡也是“少小雄豪俠氣聞”,1長習兵書戰(zhàn)策和權謀之術。一位堅貞烈女,一位俠義高士,兩人在山間偶然相遇,簡直就是天作之合,但這種相遇也必然使得兩人的愛情帶上了政治色彩。兩人認識不久便私定終身,按常理,本應該沉浸在男女愛情的歡樂之中。但是,就在此時卻正好遇上吳越兩國兵戈相見。在這場戰(zhàn)爭中,越國被吳國所滅,范蠡隨越王勾踐夫婦前去吳國做了三年囚徒。在這三年之中。范、施二人毫無任何書信往來,西施最終因過度思念范蠡而抑郁成疾。而當越王用范蠡之計騙得吳王夫差的信任歸國后,范蠡并未因舊情難忘與西施團聚,而是積極為勾踐出謀劃策為越國洗雪國恥做準備。為達到迷惑夫差的目的,范蠡在愛情上做出了讓步:派西施出使吳國,實施“美人計”。最終,在一系列條件都成熟的情況之下,越國卷土重來,一舉滅掉吳國,范蠡、西施二人得以最終團聚。
范、施二人能夠結(jié)合在一起,除了有郎才女貌這一中國古代所有男女愛情所具有的普遍因素外,我認為更重要的一點在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基礎:愛國。這種愛情與政治的緊密結(jié)合使得二人的愛情故事相對于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來說,少了一些濃厚的脂粉氣,多了一份具有時代氣息的厚重感。它將原本普通的男女戀情故事與越國上下同仇敵愾,滅吳復國的大背景結(jié)合起來,使得這種愛情就無形之中上升了一個高度,讓范、施二人的愛情不再是一種單純的男歡女愛,而是一種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的伉儷情深。為了使越國能夠東山再起,范蠡糾結(jié)再三,只能無奈勸說自己心愛之人違心侍奉吳王;而西施在范蠡的動情勸說之下也能夠識大體顧大局,帶著悲痛和屈辱離開自己所眷顧的祖國和自己鐘情的愛人。此時此刻,他們就有了共同目標,那就是滅掉吳國,洗雪國恥。所不同的是,范蠡對國家的熱愛是與其宏大的志向以及人生價值取向相聯(lián)系的。范蠡擅長權謀,熟讀兵書,本能做個安邦定國之士,卻因為“數(shù)奇不偶,年長無成”,只得宦游他國。但是,范蠡幸而在越國得到了勾踐的賞識,官拜上大夫,并且能夠在其位大展宏圖。梁辰魚在散曲《念奴嬌序·擬出塞》序中也曾經(jīng)述說他的抱負:“逸氣每凌乎六郡,而俠聲常播于五陵。魯連子之羽可以一飛,陳相國之奇或能六出。假以樊侯十萬之師,佐之李卿五千之眾,則橫行雞塞,當雙飲左右賢王之頭,而直上狼居,必兩系單于之頸?!盵2]可見,梁辰魚總是以歷史上的杰出人物自比,始終心懷扶危濟困和匡正天下的政治理想,因而范蠡的形象可以看作是他心中所蘊藏的人生理想的寄托。而梁辰魚恰巧生活在明代嘉靖年間,此時外有倭寇、俺答入侵,內(nèi)有奸相嚴嵩專權,朝綱廢弛,社會混亂,而范蠡這一忠君報國之士恰巧是作者所希望的,同時這一形象也凝聚了當時仁人志士的共同理想,從而使這一形象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
西施的愛國則是與對范蠡的愛慕之情緊密相連的,可以說,西施是在范蠡的引導之下走上救國之路的。西施本是一名淳樸善良的農(nóng)家女孩,她在河邊浣紗偶遇云游的范蠡并一見鐘情。她與范蠡私定終身后卻三年里與范蠡了無書信來往。她起初也曾胡亂猜疑過,甚至懷疑范蠡是有意哄騙她的。但是想到近日吳越兩國激烈交戰(zhàn),干戈四起,她認為范蠡多因為這件事而“不得工夫”。當范蠡被吳國放回登門拜訪說明緣由之時,她以“國家事極大,姻親事極小”,絲毫沒有責怪范蠡的意思。到此,他們倆本可結(jié)為連理,但此時劇情一轉(zhuǎn),范蠡提出要將她獻給吳王。西施作為一位含苞待放,對于甜美愛情極為渴望的妙齡女子起初心里當然是極不愿意的,但是在范蠡向她說明“社稷廢興,全賴此舉”,江東百姓以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仰賴于她入?yún)侵谭畹呐e動后,西施就說:“既然如此,勉強承應?!币闳粵Q定犧牲個人愛情,并立即告別生病在床的老母,與范蠡一起回越國為滅吳大計做準備??梢哉f,西施不愧是為天下蒼生的生死考慮的巾幗英雄,而至此范、施的愛情境界也隨之升華。
雖說范蠡對于西施的傾慕起初源緣于姿色,初見西施就稱其為“天姿國色”,并驚嘆“世間有這等女子”,“莫非采藥的仙妹,避世的毛女”;西施也是因為范蠡“貌堂堂風流俊姿”,從此一見傾心。但是在國家處在危急關頭時,他們卻為了國家而忍痛分離。在保全國家與兒女私情發(fā)生沖突之時,西施唱到:“三年曾結(jié)盟,百歲圖歡慶。記得溪邊,兩下親折證。聞君滯此身,在吳庭,害得心兒徹夜疼。溪紗一縷曾相訂,何事兒郎太短情?”(第二十三出《聘施》【金索落】) 向范蠡訴說著三年分別期間自己只能以“細紗”這一信物來連接二人,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極為痛苦的煎熬。范蠡也應和到:“我日夜關心,奈人遠天涯近。區(qū)區(qū)負此盟,愧平生。誰料頻年國勢傾,無端又害出多嬌病。羞殺我一事無成兩鬢星!”(第二十三出《聘施》【前腔】) 向西施表達自己因為國家戰(zhàn)亂頻仍,為主盡忠而不能全其溪邊之盟、男女之愛的內(nèi)心的愧疚和焦慮。從此也可以看出,雖然因為越國滅亡,二人被迫分離,但是,二人情思不斷,仍相互思念牽掛著對方。為了國家大義,范蠡只能舍棄兒女私情,但是他在心中對于西施的犧牲是默默支持的。而西施也因為對于祖國的愛和對于范蠡的鐘情,盡自己所能完成自己在吳國的使命。她在吳國雖然享受著吳王對她的萬般寵愛,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的心里仍然想的是當年浣紗時與范蠡的邂逅,唱的依然是“何時訓班歸去來?水遠山長莫回首!”的相思采蓮曲,雖身在吳國而心在越國。最后她與范蠡泛舟五湖而逝,更證明了他們的心心相印。雖然兩人原本純潔的愛戀被迫卷入?yún)窃絻蓢募姞幃斨?,但是正因為這場政治紛爭的切入,使得兩人的愛情一定程度的脫離了傳統(tǒng)的男歡女愛的套路,而更彰顯出男女只要心靈相通,即使是為了事業(yè)生計暫時分離,哪怕失去貞操也在所不惜的具有人文主義色彩的愛情觀。
《浣紗記》雖然是以范、施二人的偶遇為引子來開整場戲,但是正如上文所述,梁辰魚寫此劇的初衷并不是單純了歌頌二人堅貞不渝的愛情,而是在其中滲入了個人對于家國興亡的思考。因此,這部劇必然是愛情主題與政治主題相互滲透。因而范、施兩人的愛情必然不會是如同尋常百姓家中的男女戀情一般順利發(fā)展,而是必然會遭遇到某種阻力。而這種阻力便是來自于范蠡本身骨子里所具有的傳統(tǒng)觀念。
范蠡從越國歸來,本可以信守與西施在溪水邊的盟誓,與其永結(jié)同好,成為恩愛夫妻??墒乾F(xiàn)實卻不允許范蠡如此順利享受自己的愛情果實,因為此時正值其主公勾踐從吳國被釋放歸來,為了滅吳雪恥進而爭奪江東霸權,他就與范蠡商定以美色迷惑吳王夫差。越王就派人在越國境內(nèi)四處尋覓美人,但是始終未尋覓到合適的人選。此時為了勾踐滅吳大計的實現(xiàn),范蠡不得不進上自己深愛的絕色美女西施,并親自去苧蘿村說服西施前去吳國。雖說范蠡一直以國事為重,但面對自己心愛之人將要為此而付出犧牲不免心生矛盾,一方面擔心背負當年二人互贈信物在溪邊所結(jié)的盟約,成為一個負心漢,另一方面又擔心不能向君主復命。在兩種矛盾的想法斗爭下,最終君命在范蠡心中戰(zhàn)勝了愛情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在范蠡心中,國家之事依然是重大的,君命是不可違抗的。為了完成君王的使命,即使犧牲自己的愛情也是在所不惜的。
當然,范蠡勸說西施雖有他自身的無奈,但關鍵還是封建社會的男權思想和傳統(tǒng)的忠義思想在驅(qū)使著他去暫時“拋棄”自己的心上人。范蠡前去說服西施之時,從未問過西施的感受,只是用君王之命和家國倫理來對西施做道德倫理上的說教。雖然兩人有一定的情感基礎,但是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范蠡還是毫不猶豫地將西施作為自己的一枚棋子,拱手讓給他人。這反映了在范蠡心中依然具有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和忠君思想。在范蠡的眼里,西施不過是他生活中的附屬品,她要做的只是對于自己和君王無條件的服從,只有這樣才能算得上是真愛。當然西施在其中也是有所反抗的,對于范蠡獻出自己的這一出乎自己意料的要求,她總是勉強應答,做出一種默默反抗的姿態(tài)。但是西施畢竟只是一位涉世未深的閨中少女,從一開始就對范蠡一往情深。為了維系與范蠡的情感聯(lián)系,西施也是最終答應了范蠡的要求。但即使西施付出如此之多,范蠡在完成滅吳大計后,還是擔憂她“恐留傾城更迷君”,將其視為紅顏禍水的因子。可以看出,西施在與范蠡的愛情中是沒有話語權的,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制于范蠡所灌輸?shù)膬r值觀,她的發(fā)展完全受到范蠡甚至是勾踐的控制。因而我們從此可以看出在男權社會,社會規(guī)則和價值觀念的制定都是從男性的角度出發(fā)、維護男性的利益的。縱使西施有諸多不情愿,但是也沒有一種社會機制來讓她申訴自己的訴求,維護女性的利益。[3]
眾所周知,中國社會是由母系社會逐步跨越到父系社會的。從早期的對于女媧造人的推崇到炎黃統(tǒng)一華夏的歌頌,說明中國的男權意識是在逐步覺醒的。尤其是歷經(jīng)周朝之后,在貴族階級形成了一夫一妻多妾制,男性一步步把持了社會話語權,女性逐步受到了種種約束。加之后來儒家禮教形成了系統(tǒng)的對于女子行為的規(guī)范和束縛,男尊女卑的不平等地位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日趨形成。因而,在中國千百年的文學作品中,把有損男性高大、光輝形象的責任都強加于女人身上,如褒姒、妲己、趙飛燕……,正如魯迅所說“把女人看作一種不吉利的動物?!盵4]由于這種思想已經(jīng)深入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骨髓當中,因此,在文學作品中,女性常常以“妖女”和“禍水”的面目出現(xiàn)。
《浣紗記》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注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劇中的西施對于范蠡的癡情使得她在范蠡的引導之下,為國獻身,最終配合范蠡和越王勾踐完成了復國大業(yè),很大程度上說明作者對于女性在政治生活中所起的巨大作用的肯定,也可以看出作者對愛情力量偉大的歌頌??梢哉f,西施的形象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紅顏禍水”的女性形象塑造模式,女性身上所具有的美好品質(zhì)前所未有地被展現(xiàn)出來。可以說,西施形象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沖擊了男尊女卑的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實,也表明了當時晚明社會中的女性意識的崛起。
但是,西施的形象也存在著一定的悖論。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樣,西施對于范蠡所提出的獻出自己身體的要求,西施在內(nèi)心依然是拒絕的。推動西施為國獻身的最大因素,不是范蠡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而是出于自身對于范蠡的癡情,是作為一個鄉(xiāng)間柔弱女子對于男子的依附。西施依然沒有擺脫傳統(tǒng)女子身上所具有的“夫為妻綱”的舊道德的約束,而是甘心為丈夫獻身,為她心目中的愛情獻身,即使這種愛情強加了一種不平等的條件,她也是甘愿接受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西施是一個處在自由和束縛兩種思潮交替影響的十字路口的女性,也可以看出梁辰魚處在晚明思想解放大潮中,對于封建倫理道德既想突破,而又無法與其決裂的矛盾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