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強人之變

鄧郁　何沛蕓　聶陽欣

2019年10月27日，拍攝于北京萬科大都會。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做企業(yè)不是他的全部。 他對生命有更寬的追求”

凌晨3點，烏鴉“哇——哇——”地叫嚷起來，宛如代替公雞提早打鳴。

5點，輕軌車輪軋過軌道的“咔嚓”聲一陣陣地傳到耳邊。王石醒了。

從2018年秋開始的三百多天，希伯來大學學生王石秉承著同樣的生活節(jié)奏：在耶路撒冷雅法大街上7層公寓的房間做好早餐，坐25分鐘的公交車，抵達校園。從斯科普斯山上的校區(qū)俯瞰，無論是新興發(fā)展的東區(qū)、西區(qū)，抑或淺黃灰白色的耶路撒冷老城，圣殿山上的金碧輝煌的清真寺，圣母大教堂，一覽無遺。“到禮拜天的時候，基督教堂的鐘聲，和伊斯蘭教用大喇叭宣禮、召喚信徒禮拜的呼喊聲，同時在這座城市上空回蕩著?！?/p>

繼哈佛、劍橋之后，這里是王石海外訪學的第三站。60歲后，他在一一實踐親往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搖籃的目的地探索之旅。

在哈佛和劍橋，王石經(jīng)歷了過語言關的“煉獄”，學會用方法論看待和解決問題，那種智識激蕩時不時令他眼前一亮，如同黑暗中被點醒。在更為古老的耶路撒冷，他和當?shù)厝艘黄疬^逾越節(jié)，吃無酵餅，安息日里傾聽猶太家庭幾代人的家長里短，感佩于這個民族與中國家庭范式當中截然不同的獨立表達。

2019年10月，王石的新著《我的改變：個人的現(xiàn)代化40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在這本書里，王石向讀者分享了2008年之后，他在身體、個性、智識、社會角色和生死觀等方面的體悟。

重新看待“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成為王石近年來最關心的問題。他不再糾結于東西方文化的優(yōu)劣對比，而是正視、理解它們之間的差異：“作為一個有中國文化背景的人，怎么在全球文化當中來把握平衡？”

過去的40年里，王石把萬科打造成量質并舉的城市住宅開發(fā)商、上市藍籌股、受尊敬企業(yè);帶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意識前往西方，回溯現(xiàn)代文明的鴻蒙之地。他在大學講授企業(yè)倫理，參與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加入阿拉善SEE、中城聯(lián)盟和壹基金管理層，創(chuàng)立“一個地球自然基金會”、大道應對氣候變化中心和“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出書、演講，不斷輸出自己形成、吸收并篤信的觀念。他把自己定義為“世界主義者”。

面對一次次重新出發(fā)的王石，有人覺得他變得更松弛了，有人則揣摩，帶著中西碰撞和太多輿論包袱的王石，多少還是有點擰巴。一面背負著偶像之重，一面要接受隨時落入八卦之眼和風暴中心的現(xiàn)實。在商業(yè)叢林主義與反精英話語體系的兩頭夾擊下，他內心秉持的理想主義還有多少騰挪和發(fā)揮空間？

不成，也沒太大關系?！拔覍ξ磥碛行判?。這是這個國家，也是個人現(xiàn)代化的必經(jīng)之路?！蓖跏缡钦f。

2018 年11 月7 日，王石在耶路撒冷乘公交車上學。圖/ 受訪者提供

永動機

63公斤。貼身運動裝下，擁有不輕易示人的人魚線。抬頭紋不算深，眼睛里略有一絲疲憊。但只要談到嚴肅話題，兩眼便如鷹隼般聚焦。

奔七的王石，身板挺拔。多年來，他活在一份緊繃的日程里。不論身在何處，早晨必五六點起床，有條件則在水上賽艇，或者在室內練一小時左右測功儀（劃船機）。在跑步、馬拉松成為國人風潮前20年，他已經(jīng)創(chuàng)造過中國人登頂珠峰的最大年齡紀錄和6100米中國滑翔傘盤高紀錄。

62歲開始學劃賽艇，第一次嘗到科學運動的甜頭，成為理性身體觀的受益者。雖然摔斷兩根肋骨后，滑雪時很多動作不敢做了。但在松花湖滑雪，看到有蹦床，他又開始新的訓練。這一年，王石66歲。

他認為一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態(tài)度，是個人價值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外在和內在，會相互影響。

798543米。見到周寅猛的那天，我在他手機軟件Rockrow上看到這個數(shù)據(jù)。“就是從今年1月累積到10月底，王石個人劃船機里程紀錄的數(shù)字。五千多會員里，他排在第4位?！?/p>

周寅猛是深潛公司CEO，也是王石多年的學術助理。他笑著說，這款軟件的用戶經(jīng)常在線上相約比賽。“比如就定今晚9點，咱倆比，看誰劃得快，或者說單位時間里誰劃的距離更長。王石很有意思，每次他完成自己的指標以后，如果排在他前頭的人比他多出太多，比如十幾公里，那就算了。如果那人只比他多一兩公里，他一定要多劃出一兩公里，超過對方，力爭排在排行榜首?！?/p>

關于去哈佛，王石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說與老友汪建的“競爭”有關。后者和他一道登頂珠峰下來后說，“王石是企業(yè)家，我也是。他登上珠峰，我也上了珠峰。但我是科學家，他不是?！边@話說完兩個月，王石背上書包去了美國。2015年初，王石被授予劍橋大學彭布羅克學院院士稱號，特地邀請老汪出席。對王石而言，這是一種證明，也是壓力的釋放。

好勝心常常是向外的，節(jié)制和意志力則是對自己的嚴苛。

馮侖足足地領教過這位老友的執(zhí)拗：只要出國，堅決不吃中餐，為了充分體驗當?shù)匚幕！敖?jīng)常跟他一塊吃完西餐，哥兒幾個和我又一塊偷偷出去吃頓中餐，變通一下?！瘪T侖樂呵呵的，接著說起自己的佩服：“偉大是管理自己，不是埋怨別人。走‘玄奘之路，趕上開齋節(jié)那天，他就說戒酒。之后真就是不喝，一點都不喝。十多年都不喝了?！?/p>

馮侖認為，王石的自律和家庭有關?！八苄〉臅r候，母親就把他散養(yǎng)。很有意思的一種母子關系，不是溫情脈脈型的，彼此都清楚邊界。他母親做事有魄力，王石的獨立性也很強?！?/p>

在登山界，大家形容王石是“永動機”。紀錄片攝影師洪海曾在2008-2010年跟拍王石和萬科。他說王石登雪山的風格是：路途中不吃不喝，不拉不停，不休息。

2013 年10 月，王石夜行劍橋高科技園。圖/ 受訪者提供

2011 年1 月，王石在哈佛公寓里。圖/ 受訪者提供

“高山過程連續(xù)十幾個小時，不做補給。這是非常難的。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說他走得慢，不能在這些動作上消耗體力。所以你看他出發(fā)時，不是第一個。但回來的時候，一定排第一個。”

王石向來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和炫耀，他也因此吃過苦頭。在西藏山南的青樸山飛滑翔傘，聽到下面發(fā)出的尖叫聲，表演欲上來了，誰知藏地空氣阻力小，他還按照先前低海拔系數(shù)計算下降速度，結果滑翔傘剎車，瞬間失速——王石一頭就栽了下去，后果慘烈：右側兩根肋骨骨折，右肩胛骨骨折，肌肉撕拉性損傷。但25天之后，在鄭州開會的他又忍不住去了林縣太行山飛滑翔傘。

越挫越勇，“屢教不改”，頭撞南墻也不回，大抵是這類人的本性與宿命。

從哈佛到耶路撒冷，從美國到以色列，各地游歷取經(jīng)，未嘗不是另一種好勝求強。

萬科總規(guī)劃師付志強感慨，這些年王石至少去日本有上百次了，每次都還能提出新問題?！八偸蔷o密接觸有知識含量的人，也在社會大學里拼命地學習、思考。他真是我見過最充實的人，比人家多活好多年。求知能讓他獲得精神上的滿足感。當然你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心，他會表現(xiàn)出來，他比人家了解得多?！?h3>異人

對自我要求極高，必然也就不滿于強調同一和順從的環(huán)境。

作家周樺在《王石這個人》里寫道，在新疆部隊時期的王石便不是一個消停的人：有能力建立卓越功勛，也有能力一地雞毛，讓所有上級頭皮發(fā)緊，擔驚受怕。

但50后王石的身上依然烙下很強的集體主義痕跡和父親的影子：堅韌，果敢，極強的原則性和尊嚴感，以及對個人先天條件和知識匱乏的自卑感。

“個子不高，打什么球都不行，和小伙伴玩兒只能是拿著旗子插到山頭的那一個。知識結構也不系統(tǒng)。”

生平第一次違抗母意，便是沒有留在部隊，而是選擇復員轉業(yè)到誰都不看好的鍋爐大修車間。目的非常清晰：等待大學指標下來，考出去，再伺機而動。

他如愿考上蘭州鐵道學院，但造化弄人，讀的給排水專業(yè)，絲毫提不起興趣。好在大學幾年拼命看書，結識了幾位賢師。分到鐵路局和廣東外經(jīng)委這種外人看來的好衙門，卻待得苦悶。直到去深圳，終于如魚得水，起先的念頭也不過是過渡幾年，未來還是想出國。

豈料一待便是36年，倏忽間半生交付。

王石自承：“很多人以為‘萬寶之爭是我人生最艱難的關口。但對我自己來說，到深圳之后，生意上的事情，再難沒有難過 1983 年?！?/p>

那一年，因為港媒報道雞飼料中含有致癌物質，珠三角出口香港的肉雞失去市場，在深特發(fā)飼料組工作的王石進了千噸玉米被迫囤積、發(fā)霉。加上地方要求盡快清貨的壓力，他在短短幾天賠掉110萬。那個時節(jié)，最折磨他的是那種不確定性。經(jīng)濟特區(qū)的前景不明朗，更不用說，飼料生意出現(xiàn)巨大風險的時候，自殺的心都有?！霸趺窗参孔约耗?？就想明天反正太陽還會出來的嘛，第二天早上醒來，再去面對。”

直到創(chuàng)辦萬科，他終于找準了節(jié)奏和發(fā)力點。創(chuàng)業(yè)30年，萬科始終保持著25%的高增長。2014年，萬科銷售額突破2000億，成為全球最大房地產(chǎn)企業(yè)。但業(yè)內公認，王石留給萬科最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莫過于規(guī)范、透明和專注的企業(yè)管理與職業(yè)經(jīng)理人制度。根據(jù)知乎上行業(yè)人士和前員工透露的信息，在地產(chǎn)業(yè)獵頭和對家公司的意向人才庫里，有萬科履歷的候選人非常搶手。

在王石的人生理想清單上：外科醫(yī)生，有神圣感;偵探，出神入化;戰(zhàn)地記者，用文字和鏡頭沖鋒陷陣——唯獨沒有“商人”這個選項。直到50歲，才認可了自己的身份，“就這樣吧?！?/p>

再回首，倒也不是認命，而是干著干著，發(fā)現(xiàn)了房地產(chǎn)業(yè)里有建筑美學、人居環(huán)境的改善，有城市更新，內涵之豐富，超乎想象，“越做越有意思?！?/p>

上世紀80年代，王石認識了曾供職香港警署的暨南大學英語教師曾昭科，兩人一見如故。曾昭科細心地告訴王石應該怎么喝葡萄酒，并且鼓動王石吃一塊奶酪。

王石第一回嘗，覺得實在難吃。教授不理會，只淡淡地說一句：“習慣就好了?！?p>

70 年代，在部隊

2005年12月，徒步9天， 行走100公里抵達南極點

1984年，創(chuàng)立萬科的第一年，與同事們在一起

他不光很快習慣了奶酪，還長期訂閱《經(jīng)濟學人》和美國《國家地理》，迷戀上登山、賽艇，沉湎古典音樂和植物分類學，乃至對西方哲學、歷史、社會、文化等全方位的求知，徹底鉆進那一片文明的汪洋大海。

后來被命名為“九二派”的陳東升等企業(yè)家，頗有士大夫氣質。馮侖打小就愛研究訓詁，反切注音，自詡為“中體西用”套路：“我更照顧到各方面，你可以說更柔軟，更圓滑。王石不是。他一開始就對西方企業(yè)管理和一些價值觀非常欣賞，比我更認真地去研讀吸收，更認真地去思考?！?/p>

但越讀西方的商業(yè)正典，越在商圈打滾，王石越發(fā)感覺中國商人偏多，而缺乏企業(yè)家。從日本索尼到英國匯豐，美國GE到帕爾迪，質量管理、董事會和經(jīng)理人制度，一樣一樣拿過來。

同代的企業(yè)主大多韜光養(yǎng)晦，埋頭聚集財富，只做不說或者少說，王石卻不。

他找來華潤給一手創(chuàng)建的萬科當大股東，本人只占微小股份;提倡不行賄，高于25%的利潤不做，被懷疑唱高調和做秀;認準專業(yè)化，一條道走到底。他推崇張謇、榮氏家族的報國濟民，多年后，在哈佛跟隨普鳴教授學習“中國古典道德與政治理論”，他恍然悟道，原來自己排斥多年的傳統(tǒng)文化，早就深植內心。

對于名與利之間的傾向選擇，王石有重名譽、珍視羽毛的一面，更有對外界聲音的仔細掂量。

2003年左右，他想過和幾家房地產(chǎn)公司合買一架商務飛機。當他把這個想法和法國里昂銀行中國投資部的一個經(jīng)理聊時，對方表示，“只要你王石買商務機，我即刻把你萬科的股票全部拋掉?！弊阅侵?，此事不再提起。

“他以前是不太謙虛的?！禺a(chǎn)教父嘛，他有當大哥的心態(tài)。但也有中國式的俠義。你要從萬科離開，再回來。他很歡迎。在萬科，三進三出的例子都有的。其他的管理者很難做到?！备吨緩姳硎?。

有時候，俠義和不忍還發(fā)展成了引發(fā)爭議的“施惠”行為。

1998年，萬科北京公司的一個員工因為酒后駕車，車毀人亡。公司認為駕駛員是違章開車，與公司無關，還毀壞了公司的車輛，開會后決定不予追究也不予任何賠償。但死者的父母很激動，天天到萬科公司申訴和哭鬧，還在王石北京開會期間，當場給他跪下。王石第二天就拿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從他個人工資里每月拿出1000元給死者的父母。

王石與萬科的第一位員工鄧奕權合影。圖/ 三聯(lián)書店提供

這一決定引起公司高管與王石的激烈爭吵，他們認為最高決策人也應維護制度的嚴肅性。

王石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他媽的，人家就這么一個兒子，死了，你們不去安慰人家，還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那到底該怎么做？”

有職工委員會的給王石寫了一封信，用“面部肌肉抽搐，滿面通紅，青筋暴起”形容王石，希望他注意形象。第二天，王石回信表示了歉意，對自己的做法做了解釋，但也悻悻地表示“對你的措辭我不太滿意”。

和王石懇談過十余回、去過萬科多次的周樺說，王石不出聲的時候，表情會變得很僵硬，眼神里是冷冷的目光。聚精會神聽人說話時幾乎是屏住呼吸，仿佛把一個大大的“是嗎”掛在臉上，令整個環(huán)境里的空氣凝固度驟變。

據(jù)說王石曾想改觀自己的公眾形象。他提醒自己在辦公室經(jīng)常保持笑容，但旋即就遭到了無情打擊，公司的人集體反映：“皮笑肉不笑”，更讓人心里發(fā)毛。王石大感失望，就此作罷。

在事業(yè)最巔峰也是自己最年富力強的時候，王石“卸甲”輕裝，一人遠去海闊天空。

“你說他知進退嗎，不如說不執(zhí)著?！敝軜逭f?！白銎髽I(yè)不是他的全部。他對生命有更寬的追求?！?/p>

歸來的王石，身段和姿態(tài)都有了點不同。

曾在萬科工作過的華大運動CEO曹峻是王石多年的山友。他說王石從劍橋回來以后，特地把不同行業(yè)的民間登山愛好者拉到一起?！耙酝?，一群人里頭，總是他主動提出問題，然后講他看到什么，思考什么。至于別人說什么，他就不太管了。那一次，他請大家來分享，過去的一年，分別經(jīng)歷了什么，有什么收獲，明年想做什么。他開始聆聽別人說什么。我想他在西方參加了很多圓桌晚餐。多少有這方面的影響吧?！?h3>萬科邏輯

回溯與反思里，繞不開這一生都將如影隨行的至暗時刻。

200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強人王石“禍從口出”，栽了人生最大的跟頭。

盡管出發(fā)點是不希望企業(yè)和個人捐助時背負道德壓力，期望慈善量力而行。但在民意滔天的當口，他瞬間成為眾矢之的?！巴跏钡木b號不脛而走。

在那之前的“拐點論”已令萬科成為行業(yè)里不受歡迎的出頭鳥，“捐款門”則讓王石和企業(yè)的品牌都跌入歷史最低谷。

馮侖回憶，出事以后，兩人去見了共同的一個好朋友。“他專門找我們倆，勸他下臺，意思就是說你就辭職吧，說這是最好的方法。那個時候，王石一開始是有點懵的，我們也有點懵。確實對社會有點不理解，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多（鍵盤俠）……當然他做的肯定不是下臺的決定。”

在馮侖看來，王石覺得是對的，便相信大家也認為是對的?！斑@種性格，對少數(shù)人的時候有效，但面對多數(shù)人的時候，（別人的反應）都會有點懵。”

一夜之間，昔日的媒體寵兒和大眾明星猶如置身驚濤中的一葉扁舟。王石猛然意識到自己所固持的價值系統(tǒng)行將崩潰。他開始重新認識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

洪海記得，那段時間，萬科不少高管悄悄彼此安慰和打氣，以期共渡這段“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在接受鳳凰衛(wèi)視采訪時“無條件道歉”之后，王石也在當年6月的臨時股東大會上當眾道歉。

“他起草了文書。表示‘因為我在博客上不合適地回答了網(wǎng)友們的提問，在這里我向各位股東無條件道歉，不作任何辯解。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他當時在座位上挪動了幾下，聳肩膀，皺眉頭。身體語言，很不自然。對王石這樣的男人，這種被按在那里檢討的感覺，應該很不舒服。英雄折戟啊。”洪海說。

半年之后，王石去澳大利亞學滑翔機。對著洪海的攝像機，他反思，原來自己曾經(jīng)堅信屬于這個社會的共識的東西，那些真理，和這個世界的認知有巨大的差距。

洪海聽了很是吃驚。“我以為他這樣一個人，對時勢一定有預判，但在某些特定事件出現(xiàn)時，還是會格格不入。但也正是因為他的不覺察，格格不入，過濾掉周圍的噪音，讓他成為今天的王石。”

11年之后，王石在本刊采訪一開始便直陳那段時刻對他的巨大沖擊。但這依然不是萬科的企業(yè)基石和文化可能遭受的最大重創(chuàng)。

2015年7月，寶能系首次舉牌萬科。年底，王石在萬科內部會議上表示，不歡迎寶能系成為萬科第一大股東。“萬寶之爭”（亦稱“寶萬之爭”）開打。半年后，寶能提請罷免王石等董事、監(jiān)事。兩年內，華潤、安邦、恒大、深鐵等大型國企民企先后深度介入。直到2017年6月，深鐵成為萬科A第一大股東，塵埃落定。旋即，王石宣布退位，郁亮接棒。

對這場中國資本市場誕生以來最為跌宕起伏的收購與反收購案例，中國證監(jiān)會原副主席高西慶認為，“萬寶之爭”是中國證券法、公司法歷史上最重大的進步之一?！笆澜缟蠜]有一個國家會有一個上市公司的兼并收購，造成這么大規(guī)模的、廣泛的公眾注意，這是證券法、公司法教育。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此次事件最終促進了中國金融監(jiān)管體制的進一步變革。”

當事人對諸多細節(jié)諱莫如深。企業(yè)界和經(jīng)濟學界各路人馬則分執(zhí)一詞。

理解王石的一派認為，這位創(chuàng)始人在用情懷和力所能及的努力捍衛(wèi)萬科。媒體人秦朔希望社會能平衡商業(yè)績效和商業(yè)之善：“兩者能夠良性互動，實現(xiàn)‘共生主義。”

但王石又一次以“不合時宜”的姿態(tài)和涉及對方“出身”的發(fā)言為自己招來激烈批評。經(jīng)濟學家馬光遠表示，對王石在萬科的貢獻以及他的薪酬，從來沒有異議，但王石在“寶萬之爭”中過于傲慢與自負。反對王石的論調多集中在“投資者舉牌上市公司是正常的市場行為，忽視公司治理結構的決策層（管理層）應當扮演好自身角色，更好地為投資者服務。”

朗詩地產(chǎn)董事局主席田明也曾在2016年的業(yè)界研討中表示，“王石希望把萬科搞成像匯豐、GE這樣的公司，沒有什么顯著的大股東，由管理團隊來經(jīng)營這個公司，其他的投資人喜歡我就買我，不喜歡我你就走。但這個想法不太切合實際。創(chuàng)業(yè)者應當為這個企業(yè)奠定一個好的產(chǎn)權基礎和傳承機制，而王石沒有能夠完成第二個任務?！?/p>

再一次沒管住嘴的王石，這回主動就言辭不當?shù)狼浮：楹８杏X，他變得平和了，“但不是軟弱?！?/p>

《萬科邏輯》一書作者黃秋麗在接受傳媒狐采訪時形容，王石很像個錐子，不崇尚中庸之道。喜怒形于色?！八怯绣e，太輕率，樹敵太多。他是創(chuàng)業(yè)者、企業(yè)家、愛思考愛科學的人，不服輸，不斷冒險。很多人看到他談戀愛，只看到一個維度的王石。那么多維度，如何將維度排列組合，也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p>

對外宣布退休前的那天，馮侖接到王石的電話。

2014年的萬科總部。圖/三聯(lián)書店提供

2014年，王石在劍橋大學與深潛營的學員們一起聽課。圖/ 三聯(lián)書店提供

“他說你在北京？我過來和你吃個飯，跟你說個事。他見面第一件事就告訴我，明天要宣布（退休），不希望我是通過媒體看到這個事。我挺感動，他對朋友特別真。那天他是一種釋然，因為這個事有結論了，而且他也做了決定。然后他就開始規(guī)劃之后的事情，聊了很多。 ”

離開王石的萬科，還是從前的萬科嗎？

無論如何，離開萬科的王石，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人生布局。

弱與強

11月10日下午，上海世紀公園，樹林后的深潛賽艇基地，吶喊聲此起彼伏。

參與本年度“中國新企業(yè)家精神計劃”上海站的24名深潛學員在此檢驗訓練成果，最年輕的20多，年紀最大的57歲。

不論年齡和出身，賽艇訓練都要求學員早晨6點半便在水上集合。一場訓練和比賽下來，有人感慨“累到十年都不會忘”。

5年任期剛滿的亞洲賽艇聯(lián)合會主席王石，幾年前在劍橋康河上接觸這項運動后，一發(fā)不可收。高強度訓練結束，不僅讓他吹著口哨，找回青春時的愉悅;更深的變化是從登山時期的個人英雄主義，到了如今的利他主義。

當天世紀公園的小鐵人三項，包含跑步5km+路上劃船機3km+靜水賽艇3km。結束最后一項賽艇之后，需要跑到背景板合照才算結束，同一條艇上的鄭志春、羅小飛、王永成三人一路小跑過去。羅小飛用手撐著腰，臉頰微紅，但神情很放松。王永成簽名的時候，手有點發(fā)顫了。

復盤時他們強調，“賽艇一定是你們組里最弱的那個人，決定了你的成績。你再強，其他人再強，有一個弱的，往往他起反作用，你不管它哪個槳，因為它這個幅度很大，前后打槳?！?/p>

5公里跑步，到后頭有的組因為成員體力不支，已經(jīng)放棄。王永成帶著同組較弱的羅小飛跑，也講求技巧?！芭懿绞莻€人項目，但是為什么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會跟她一起？我要跟她一起，她很快就泄氣了，就跑崩了，我得在前面飄著。最后1公里我必須陪著她一起，不然她隨時就停了，就是像一直有個胡蘿卜掛在你前面，不能掉隊?！?/p>

深潛學院是從公益逐漸過渡到商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2014年王石在劍橋讀書時，國內很多企業(yè)家組團到英國去看他，實在躲不開，他干脆創(chuàng)辦了一個短期游學項目叫作“深潛學院”。結合王石的愛好和資源，深潛逐漸變成了集訓練營、水上運動基地、賽艇賽事運營為一體的綜合運營商。28天的課程被拆分到六個城市，拉伸至一年。王石希望將自己的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經(jīng)驗，有關運動以及人生的思考，傳遞給深潛的企業(yè)家群體。比如，如何把握自己。

深潛教育培訓部經(jīng)理程燦本來是個運動盲，來了深潛后會跟著去每一站的活動。有時艇上人數(shù)不夠或者學員生病受傷，深潛員工都會頂上?！捌髽I(yè)家們都比較強勢，我們雖然劃過，水平到底比不上教練。他們臉上不會明確表現(xiàn)出來，但多少會有點不快。這項運動的互相理解和包容很重要。如果你沒跟上，其實你寧愿不要劃，也不要打亂節(jié)奏。稍微收槳休息?！?/p>

和王石見面前，企業(yè)家郭大江覺得，這人有點高冷，不怒自威?！八樕线€是有那種滄桑的，歲月留下的痕跡。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就像50出頭。第一次見面，他問我，你有沒有準確的社會定位？就做企業(yè)，還是也想做環(huán)保、教育？他說如果你的身體和思想停止活動了，你的生命也就停止了。這個對我觸動很大?！?/p>

那么，深潛就是一個帶著運動色彩，加傳道解惑的VIP俱樂部嗎？

王石不避諱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商業(yè)屬性和盈利動機，但他的抱負和愿景當然不止于一彎水面。

“我希望用賽艇運動推動水資源保護，這也是一種倒逼機制，賽艇運動，水不干凈不行，亞賽聯(lián)和中國賽艇協(xié)會一直在推廣這個理念?！蓖跏鴮γ襟w表示。

2019年10月27日，北京萬科大都會28層。王石看著一身素甲的美猴王靜坐雕像說：“大鬧天宮的孫大圣，放下金箍棒或許會心有不甘”。 圖/ 本刊記者 姜曉明

他去探訪美國、日本、以色列等國的優(yōu)質企業(yè)和高科技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創(chuàng)新課程、新的學習線路設計也應運而生;已經(jīng)布局中國十幾個城市的水上運動基地，既推動白領和中產(chǎn)階層健康生活方式，也會和更大的謀劃結合。

“大部分基地正好在運河沿岸。大運河是個很有內涵的網(wǎng)絡，我感覺也是我們這個民族面對未來，非常適合對外交流的一種邏輯和語言。當你做運河城市的賽艇接力，就不僅僅是賽艇，運動、健康、教育、城市的再更新，自然環(huán)保，都在這里面了。到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個40年，你王石扮演什么角色？這是很值得去好好挖掘的?！蓖跏P躇滿志。

輕盈

1980年，在廣州大路上騎著鈴木摩托開心飛馳的王石，或許嗅到了風暴的味道，但對未來仍然懵懂。

“年輕時沒野心，甚至不知道將來要做什么。那時只想做番事業(yè)，做了一個發(fā)現(xiàn)不適合就換一個，又發(fā)現(xiàn)不行就再換一個。最后發(fā)現(xiàn)我適合做企業(yè)家。”

然而萬科的“大”從來不是他的目標。他希望能在環(huán)保、節(jié)能和未來人居的探索方面有所成就，“這才是最優(yōu)秀的公司應該做的。”

《十三邀》那期節(jié)目里，許知遠問王石，是不是能夠做到放棄更廣闊的人群，僅僅靠自我實現(xiàn)，便能自足？

海風拂面的王石，有點怔住了?！拔覜]有那樣的能力，能夠坐在一間屋子里，（源源不斷地）產(chǎn)出思想和文字?！边@回答頗為自謙和自慚。

不如說，王石始終無法從那種斗室發(fā)光的自足里，獲得和發(fā)揮出足夠的能量。一位豆瓣讀者評價王石：“有了豐沛生命體驗的人，目標并不是豐沛的生命體驗，而是為了他的使命感，建立在廣大人群中的存在感?！?/p>

在68年生命里，王石一直與中國傳統(tǒng)的人情觀抗爭，和自我的局限抗爭，從肉身到學識，希望能打破先天與時代造成的遺憾——在中年乃至老年已至時，做到隨心而學、而為。但在這種努力的同時，他也要與無法躲避的年齡、固化的思維和行為習慣、外界的看法抗爭。

我問周樺，你覺得他變了嗎？

“溫和，放松，和年齡有關系。但我覺得他不會改變他的核心性格。王石是內心極強大的人。 姜桂之性，愈老彌堅。固執(zhí)而強悍，這是王石?！?/p>

采訪過程當中，王石兩三次主動地提到死亡話題。也許因為正走向物理上的暮年，也許是基于父母去世時不夠及時交流的遺憾，還有在世界各地的墓園和教堂參觀所感，在攀登珠峰和歷險時幾次生死一線的體驗……王石說自己對此早有準備，他不懼怕那一天，只恐懼自己失去創(chuàng)造力，成為他人的負累。

王石微信頭像的照片，是洪海在劍橋《時間的蟲子》雕塑前所拍?！澳鞘呛苤臋C械裝置。王石背著書包，他就是個學生。大家年輕過，那你老過嗎？他是問出那句話的人。他尊重時間在他身上的反應。”

在洪海眼里，大部分人的生命是如同晨鐘暮鼓、有高潮低谷的一條拋物線，但王石把自己過成了冪次方曲線，持續(xù)上揚。

不久前他和王石去特拉維夫的賽艇俱樂部。院子的樹下有個很普通的秋千。從俱樂部出來，王石問：洪海，這秋千你能不能蕩一蕩？

“秋千誰不會蕩。要站在上面把自己揚起來唄。但你站在上面，其實很難擺起來。很難站穩(wěn)，還得保持肌肉協(xié)調。欸，王石他這么輕輕一縱，身形特別輕快歡暢，仿佛一青春少年。那一刻，你會覺得，人生若此，夫復何求?！?/p>

（參考資料：《個人的現(xiàn)代化：我的改變》，《王石這個人》。感謝陳宏偉、陳洋、王燕青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段弄玉、李艾霖、江采欣、陳梵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