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蓉
這日與往常一樣,睡到自然醒。橘黃色的燈光從門縫里鉆進,那半明半暗的光線,讓我想起小時。每日清晨,我揉著惺忪的睡眼,都見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做著早飯,雖只是白粥,外加咸菜、蘿卜干,這些簡單的食物,經(jīng)過父親的手,吃起來卻格外香甜。
祖父母開了一間漁行,日子忙碌而清苦,自小父親內(nèi)斂,懂得自立節(jié)儉。我剛出生那會兒,父親在公社辦公室從事文字工作,工作極為繁忙,加班是家常便飯。往往我們就寢時,父親還未歸家;有時半夜醒來,父親伏案寫著文章,那身影被燈光投在墻上,如一幅幾乎靜止的畫像。小時的我很不省心,體弱多病,每次咳疾發(fā)作,哭鬧不止,勞累了一天的父親一手抱著我,一手寫稿子,困極了,也不舍得把我放下,直到我睡安穩(wěn),才輕輕把我放在小床上。
漸漸長大,父親工作不那么忙碌,每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陪我和弟弟讀書。無數(shù)個黃昏,我牽著弟弟,在巷口的電線桿下,眼巴巴地等著父親,父親熟悉的身影一出現(xiàn),我們便雀躍著顛顛地奔過去,抱著父親的大腿,父親慈愛地摸摸我們的頭,從包里掏出幾本有趣易懂的連環(huán)畫和小人書,偶爾也有熱乎乎的糕點。一路上把我們的小手攥在他寬厚粗實的大手中,邊走邊講著故事。那時的我們,與其說是等著父親,還不如更期盼父親包里那些圖文并茂的讀物。父親從未給我們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樣的大道理,卻用行為與愛潛移默化影響著我,在我的童年、少年時光里,埋下了閱讀啟蒙的種子。
上初中時,學校離家遠,父親不放心我獨自一人上學,成了我的“專職司機”。
上學的路,是一條很長的堤壩,兩邊是大河。河堤腳下種著一排排楊柳和大片蘆葦。春暖花開時,柳絲蕩漾。坐在自行車后座,父親樂滋滋地聽著我搖頭晃腦地背誦古詩詞,空氣中彌漫著甜蜜與芬芳。秋天,夕陽西下時,河堤邊的蘆花便盛開出油畫般的美麗。摘一支蘆花,調(diào)皮地撓父親的后頸,惹得父親笑嗔:“別鬧,‘司機要保證‘乘客安全?!笨崾顣r節(jié),汗水順著父親的黑色短發(fā),顆顆滾下,汗?jié)裾麄€衣衫,我用手絹給父親擦著汗,埋怨天氣炎熱。父親說聲:“小朱朱,坐穩(wěn)了?!泵偷氐胖ぐ?,自行車快速地行駛,風聲掠過耳邊,我“咯咯”笑開,張開雙臂,安心地在父親背后飛翔。
冬季,碰上雨雪,寒風呼嘯地掠過大地,刮在臉上生疼。父親把我裹嚴實,讓我坐在前杠,自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仳T著,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數(shù)不清的坑坑洼洼。小路非常泥濘,單騎都十分艱難,何況還帶著不輕的我。不一會兒車輪被爛泥裹住,父親弓著腰蹬得越來越吃力,雙腳交替用力地蹬著車踏,車“咯吱、咯吱”響。我心疼不已,恨不得自己輕如羽毛,央求父親放我下來,走一段,父親不肯,笑說:“爸爸有力氣,風大,別嗆著風,把臉轉(zhuǎn)過來?!蔽抑坏靡姥裕怨缘匕咽稚爝M父親焐熱的衣袋,緊緊抱住父親,任熱氣融化我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珠。那些年的冬天,真的很溫暖。
初中畢業(yè),去外地求學,每月父親都到學??次?,肩上扛著裝滿食物的大紙盒,兩只手上拎著包,鼓鼓囊囊的。到了宿舍,父親也不急離去,細心地拆換被褥,鋪好床單,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件放置妥當。忙完一切,平素寡言的父親,變得特別“啰唆”,反復的提醒,和同學友好相處,聽老師的話,要學會照顧自己。那時的我,哪懂得字字句句中的不舍與愛,聽多了,嫌煩,撒嬌推著父親:“知道了,老爸每次都說,耳朵起老繭了?!闭f完借口看書,催促他快走,父親張張嘴,嘆口氣,摸摸我的頭發(fā),才轉(zhuǎn)身離開,一路顛簸,趕下午回程的班車??粗赣H落寞的背影,既后悔剛才的失言,又驕傲有這么疼我愛我的父親。
之后幾年,我工作、結(jié)婚,許是女孩大了的緣故,與父親關(guān)系日趨疏遠,年少時的默契、依賴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淡去。偶爾回家,和母親說說貼己話,遇事也只與母親商量。父親似乎不如小時對我親密,見我和母親說話,只在一旁微笑著靜靜聽,漸漸地,我似乎忘記了如何與他溝通。
直到有一次,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詫異間,聽父親抑制不住高興:“小朱朱,《泰州晚報》刊登了你的文章,是《記憶中的小年味》……”父親語氣雖盡力平和,卻透著幾分自豪。驚喜之余,我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了一把。“爸,這么冷的天,又下著雨,您還出去了?”我擔心地顫聲問道?!拔覜]事,你放心?!?父親淡淡地說?!澳悄憧旎厝?,路上小心,別摔著?!蔽颐Σ坏貒诟?。近幾年,父親查出腰椎管狹窄,病痛的折磨讓父親原本硬朗挺拔的身軀像弓一樣彎曲,走路也越發(fā)不利索了。
晚上,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傍晚時分,父親要去書城門口的報欄,看我的文章是否刊登,母親見天漸黑,又刮風下雨,堅決不允,父親便瞞著母親,偷偷出門,獨自走了兩站的路程去書城??善蛇@日,報欄里的報紙未更新,父親略一思索,不顧身體的不適、道路的濕滑,繼續(xù)步行到前面不遠處的售報亭。那時天色已全黑,當日的報紙早已賣空,報亭的大媽也快關(guān)門了,父親急得滿頭是汗,大媽見父親心急,便讓他去市圖書館看看。父親立刻轉(zhuǎn)憂為喜,像孤膽英雄,執(zhí)著地拖著病體,在車水馬龍間小心翼翼緩行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圖書館。細細翻閱一番,見女兒心心念念投出去的稿件終于見報,高興得如孩童般,欣喜地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心安。聽到這兒,我早已淚流滿面、心疼不已。眼淚模糊中似乎看見,半舊的雨衣下,包裹著一位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頂著風雨蹣跚而行的七旬老人,眼神堅定有力折射出無限的愛意。母親繼續(xù)道:只要你朋友圈文章更新,他啥事都放下,一字一字認真閱讀,一篇文章能看上大半天。自從你常投稿《泰州晚報》,到了周末,他必去報欄,仔細查找有沒有你的文章刊登,這都成了習慣。你的父親呀,是你最忠實的粉絲。每次你的文章見報,他嘴上不說,內(nèi)心有著無比的滿足和驕傲。他把你發(fā)表的所有文章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像寶貝一樣收藏,空閑時候拿出來翻翻。有時怕你自滿,讓我打電話提醒你、督促你。偶爾你投出去的文稿石沉大海,見你灰心、頹廢,他心里可比你急,又不敢在你面前顯露半分,只叮囑我勸慰你,興趣第一,順其自然,不要太拼,身體要緊。
母親絮絮叨叨,我癡癡地聽著。原來,我不善言辭的父親,不是與我走遠,而是把愛深藏在心里,綿長無聲。而他的傻女兒,卻在自以為是地認為與他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