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在李白《贈孟浩然》詩中,孟浩然是一個甘愿放棄榮華富貴而迷戀梅花的高士。他喜歡梅花,一生為梅花寫了至少9首詩。這個數(shù)據(jù)比起陸游的梅花詩來當然是不足為道的,但要注意孟浩然所處的歷史和時代環(huán)境的特殊性:那是牡丹王霸李唐的時代。在《早梅》里,他借少婦之口,表達自己對梅花的喜愛之情:“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少婦爭攀折,將歸插鏡臺。猶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p>
在“世人盛愛牡丹”的李唐,孟浩然的梅花之愛顯得非常有個性,當然,他也將自己推向了牡丹擁躉者的對立面。在帝國情結(jié),不,準確地說是李唐皇室的牡丹情結(jié)之下,孟浩然的愛梅情結(jié),代表著雅士的愛花風尚。兩種情結(jié)的對抗背后,開啟了兩個“國花”的歷史競爭。
在馬致遠的雜劇《孟浩然踏雪尋梅》里,這樣的帝國情結(jié)和雅士風尚有了一次難得的妥協(xié)。馬致遠將李白、孟浩然和中唐的羅隱、賈島置于同一個歷史時空,于雪中品第牡丹和梅花之高下。李白自然是贊賞牡丹的,而孟浩然卻推崇梅花。兩個人雖是好朋友,卻在誰可以成為國花這個問題上互不相讓。在羅隱和賈島的調(diào)和下,最后李白和孟浩然才達成了共識:“惟牡丹與梅萼,乃百卉之魁先,品一花之優(yōu)劣,亦無高而無卑?!?/p>
馬致遠的雜劇當然是虛構(gòu),但從中可以管窺唐以后的宋元兩朝及明初國人對牡丹和梅花的態(tài)度以及相互爭競的現(xiàn)實。在雜劇里“妥協(xié)”的牡丹和梅花,在歷史演進里繼續(xù)彼此較勁,互不認輸。它們在帝國情結(jié)和雅士風尚的影響下,代領風騷,各呈芬芳,也成為國人愛花心性的歷史代言。
翻一翻中國文學典籍,大體可以管窺牡丹和梅花被提及的頻次。這些數(shù)據(jù),也是它們在各個歷史時期被人們珍視程度的證明。
“十三經(jīng)”中的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先秦時期人們對這兩種“國花”的愛尚。在《周易》、《尚書》這些儒家經(jīng)典著作里,盡管梅的出現(xiàn)僅僅是植物學意義上而非花卉學意義上的,但也遠勝牡丹的籍籍無名。再看一看中國歷代詩總集中的數(shù)據(jù),梅依然超過牡丹。即便在唐朝,梅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的詩歌就達877首,居第九。到了《宋詩鈔》中,梅更達888首而居第三。《全宋詞》中,梅更以2883首列于第二,僅次于柳。即便在古典文學名著里,梅出現(xiàn)的頻率也大大高于牡丹。
數(shù)據(jù)背后是植物生長和命名的歷史差異。很顯然,梅比牡丹更早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從栽培歷史來看,牡丹的1500年栽培歷史在梅的3000多年栽培歷史面前,顯然是有巨大差距的。據(jù)考證,牡丹作為觀賞植物栽培,始于南北朝時期,而觀賞梅的栽種,則可溯自漢初,《西京雜記》載:“漢初修上林苑,遠方各獻名果異樹,有朱梅,胭脂梅?!边@是梅“資格”老于牡丹的最好證明。
其實,在漫長的國人愛花歷史里,不止梅花與牡丹在競爭“國花”,還有更多的花類有資格競爭國花。從帝國情結(jié)與雅士風尚這兩個審美譜系來看,強有力的競爭者中,排第一的,自然非蘭花莫屬。
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蘭以465首的出現(xiàn)率穩(wěn)占花魁。在《全唐詩》中,雖然跌落前三,但依然保持第八的名位,可謂風姿不讓;《全宋詞》中稍升一位,以723首的數(shù)字居第七。在《楚辭》中,一共有18章30句提到“蘭”,單是《離騷》一章就有7句以“蘭”為香草。
鄭穆公是上古名公鉅卿中愛蘭的代言人之一,他與蘭花的故事頗具傳奇性。他因蘭而生,亦因蘭而死?!蹲髠鳌ば辍酚洠貉喙檬青嵨墓膼坼惶焖龎粢娤热速浰恢m花,日:“蘭有國香,人之服媚如是。”她把這個奇怪的夢講給鄭文公聽,鄭文公欣喜,寵幸于她,第二天,送了她一支蘭花表示鐘情于她。后來,燕姑生下一子,取名“蘭”,這便是鄭穆公。多年之后,鄭穆公臨終,恰巧屋里一株蘭花也正在枯萎凋零,他哀嘆道:“蘭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逼绿m花,安然逝去。
鄭穆公沒有料到的是,他的愛蘭,成就了一國的愛花風尚。帝國情結(jié)推動了蘭的舉國膜拜。“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兩水之上,執(zhí)蘭招魂續(xù)魄,拂除不祥”,以蘭招魂,遂成鄭國風俗,而愛蘭之風俗,也因此蔓延到諸國。
圣人孔子也鐘愛蘭花,贊蘭花有“王者之香”。鑒于孔子特殊的儒家代言人的身份,蘭經(jīng)由孔子的寵愛而被賦予了崇高的精神。蘭的自然屬性與儒家的人格特征,經(jīng)由孔子的愛尚達到了完美的契合,蘭花遂以“花中君子”之品目傳世,走上眾芳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菊花”的資格,來源于雅士風尚的影響?!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碧諟Y明的隱士詩中,“菊”的高頻度出現(xiàn)及其深厚的文化象征意義,開啟了“菊”的國花競爭歷史。在中國歷代詩總集中,“菊”也有很好的表現(xiàn):《全唐詩》以822首居第十,雖然墊底,但遠超那些排不上名次的花卉。《宋詩鈔》中,菊又以411首躋身第八,《明詩綜》以189首居第七,呈現(xiàn)出漸次攀升的歷史走向。有著這些驕人的歷史過往,便為菊花在民國晚近的國花之爭中奠定了一定的輿論基礎:1925年,詩人胡懷琛提出了“國花之選,舍菊其誰”的幾大理由:第一,菊花開于晚秋,自甘淡泊,不慕榮華,足征中國文明之特色;第二,菊花有勁節(jié),傲霜耐冷,不屈不撓,足征中國人民之品性;第三,菊花以黃為正色,代表黃種人和黃帝子孫,云云。這些觀點,突出了菊花的品行,具有很強的代表性。雖然最后并沒有成功,但也可謂“雖敗猶榮”。
荷花、桂花、茶花……野有遺賢,國有遺芳。一說到“國花”,這些花的粉絲們當然更愿意為它們投上一票。
由于種養(yǎng)技術的普及,牡丹難以栽培的歷史早已過去。打開“中國牡丹種養(yǎng)地圖”,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遷徙路徑。以洛陽為中心,向黃河中下游地區(qū)轉(zhuǎn)移:洛陽(隋)一長安(唐)一洛陽(五代、宋)一亳州、曹州(明)一曹州(清)。這是中國牡丹品種群形成和發(fā)展的主線。此外,在1500多年的栽培歷史中,還形成了其他幾個發(fā)展中心:一是長江三角洲、太湖周圍及皖東南;二是四川盆地西北隅的成都、彭州;三是甘肅的蘭州、臨夏;四是廣西的灌陽。它們在各自的土地上生長出各自的品類,并成為當?shù)氐木坝^和文化標志。
牡丹開處,總有人憐。這與其說是花卉的遷徙,不如說是文化的遷徙,這意味著昔日帝王園囿中的富貴之花,進入了平常人家的庭院和自然山野。脫卻了些許富貴氣息的牡丹,歷史性地沾染了人間煙火氣。
而梅、蘭、菊們,卻似乎從未改變。
今天,帝國情結(jié)早已消亡,而雅士風尚確乎顯得曲高和寡。拋開各種花卉代表著的不同國家和民族精神以及象征意義,僅以它們的公共性和普及性而言,如今已無軒輊。話題說到這里,馬致遠在《孟浩然踏雪尋梅》中的虛構(gòu),立即便有了當代意義:“惟牡丹與梅萼,乃百卉之魁先,品一花之優(yōu)劣,亦無高而無卑。”
無高而無卑,這是戲曲虛構(gòu)中羅隱和賈島對“國花之爭”的歷史態(tài)度,也是我們今天看待“國花評選”的情感向度,更是未來參與“國花評選”的文化角度。愛則深愛,不必有理由,也并不一定需要數(shù)據(jù)支撐。在中國花卉協(xié)會新近發(fā)起的“我心中的國花”投票結(jié)果中,牡丹79.71%的得票率,對梅花的12.30%的得票率而言,并非“最終的完勝”。
而對于那些得票率低于1%的花類來講,它們的出現(xiàn),便有了“一國之花”的意義:沒有勝敗可言,只見文化生根。(有關數(shù)據(jù)自潘富俊《草木情緣——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植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