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電影史：對話劉曉慶
——央視電影頻道《今日影評·鴻論》系列訪談之一

采訪：尹 鴻 受訪：劉曉慶 整理者：楊 慧

嘉賓小傳：

受訪：劉曉慶，改革開放以來最具傳奇色彩的電影人之一。1975年，劉曉慶被八一電影制片廠選為重拍《海鷹》的女主角，爾后憑借《南海長城》中的表演嶄露頭角，隨后出演《小花》《婚禮》等影片，均大受好評，最終以在《瞧這一家子》中的表演獲得第三屆百花獎最佳配角獎。1980年，劉曉慶正式調(diào)入北京電影制片廠，隨后迎來了事業(yè)發(fā)展的巔峰期，她出演謝晉導(dǎo)演的《芙蓉鎮(zhèn)》，獲得金雞、百花雙料影后，并憑借隨后的《原野》《春桃》兩部作品蟬聯(lián)百花獎最佳女主角，創(chuàng)下迄今無人打破的連續(xù)三屆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的紀錄。與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乃至現(xiàn)今的新生代導(dǎo)演合作，參演過新時期第一部喜劇片、第一部功夫片、第一部與香港的合拍片等等，11次登上《大眾電影》封面，3次蟬聯(lián)、累計5次獲得中國電影百花獎。代表作《小花》《芙蓉鎮(zhèn)》《原野》《春桃》，塑造出諸多經(jīng)典的銀幕形象，在時代的布景下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她的經(jīng)歷更是一波三折、頗多爭議，成為中國電影發(fā)展進程中一位聚光燈下的主角。

采訪：尹鴻，著名影視理論評論家、策劃人?，F(xiàn)任清華大學(xué)教授，中國電影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理論評論委員會會長，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網(wǎng)絡(luò)文藝委員會會長。兼任澳門科技大學(xué)電影學(xué)院院長。先后擔任中央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影華表獎、中國電影金雞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中國電視文藝星光獎、中國播音主持金話筒獎等重要獎項的評委。擔任過數(shù)百部集影視劇和數(shù)十個電視欄目的策劃和顧問。

錄音稿整理者：楊慧，首都師范大學(xué)講師，博士。

一位巨星的誕生

尹 鴻：我是看著你的電影讀完大學(xué)的。我那個時候看你的電影感到特別親切，因為你的普通話里面還稍微帶了一點川音。今天特別高興請你來。你演過的那些電影基本上都是改革開放以來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在改革開放初期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你是如何走向中國電影的風(fēng)云舞臺的？

劉曉慶：1975年，我在軍隊，在成都軍區(qū)戰(zhàn)旗文工團。我原來學(xué)音樂，剛剛到“戰(zhàn)旗”三個月就去拍電影。第一部是重拍的《海鷹》，我演王曉棠曾經(jīng)飾演過的那個角色。然后又去拍《南海風(fēng)云》，然后再是《南海長城》，應(yīng)該還有《四渡赤水》。因為拍攝《小花》，我才調(diào)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

尹 鴻：1976年以后，特別是1978年之后，中國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當時中央也特別重視電影。這段時間電影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新的生機，你那段時間對整個電影界的形勢還有記憶嗎？當時開全國文代會，很多曾經(jīng)被打倒、被批斗、被迫害的電影人也陸續(xù)出來重新工作了。

劉曉慶：當時我太小了，都沒有怎么關(guān)心，真正關(guān)心的就是看電影。那個時候在話劇團，經(jīng)常都去看電影，而且經(jīng)常在露天，前面坐滿了就從背面看?！兜乩讘?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這三戰(zhàn)電影都看過好幾十遍，臺詞都會背了。

尹 鴻：你什么時候想當電影演員的？

劉曉慶：沒有想過。我在音樂學(xué)院附中，當時我喜歡我的專業(yè)，我學(xué)揚琴，輔科是鋼琴和聲樂。音樂學(xué)院有很多很漂亮的同學(xué)，還有大班的那些師姐都說將來要去拍電影，但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想去拍電影。拍電影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非常適合拍電影，每個方面都適合，所以后來就真的做了最適合的行業(yè)。

劃時代的《小花》：百花獎12個獎項中獲11項提名

尹 鴻：當時拍《小花》，是怎么選擇到你的？

劉曉慶：《小花》應(yīng)該是我的第四部電影了。最早是《南海長城》。八一電影制片廠拍電影，當時沒有什么選秀的節(jié)目，沒有任何一個平臺可以讓你脫穎而出。所以當時就是普選，選了好多，所有軍隊的話劇團或者文工團都推薦演員。當時來選我的時候是張勇手。我正在下面演話劇，當時演《杜鵑山》片段。他們坐專機飛到璧山縣來看我演出。張勇手拍了幾張難看的照片，我像一只小肥豬。后來差一點就沒要我，覺得我形象不好。后來我還是到八一電影制片廠試戲、試鏡頭。這部電影引起了電影界注意，所以才有了《小花》。實際上，《婚禮》《小花》《瞧這一家子》，這三部電影我都是在一年當中拍的，當時因為中國拍電影很少，我還沒有調(diào)到電影廠就同時出現(xiàn)在三部電影里，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轟動性事件了。三部電影都是北京電影制片廠的，但當時我還不是北京電影制片廠演員。

尹 鴻：對，1979、1980一年都只有十多二十部新電影，一個人演3部，占很大比例，而且這幾部電影都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當時中國剛剛恢復(fù)電影生產(chǎn)和創(chuàng)作，北影的演員劇團可能基本也沒有年輕演員了。所以給了人才成長的機會，像你這樣，當時可能是光彩奪目。你在《南海長城》里的形象造型就非常有青春朝氣。

劉曉慶：《小花》是當年的大贏家。當時百花獎一共12個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1項獎都是《小花》得的。好像只有煙火獎是八一廠得到了。所以當時我們簡直是領(lǐng)獎的人手都不夠了，一個人上去好幾趟。

尹 鴻：《小花》在電影演員陣容上煥然一新，它以兩個女性視角來看戰(zhàn)爭，加上使用了新的電影語言，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具有創(chuàng)新性，基本上每一個獎項都有提名。它也啟動了中國電影的改革開放，改變了整個電影的美學(xué)走向。這些電影在當時都是有時代標桿作用的?！缎』ā穾恿苏麄€電影語言、電影題材的變革。

新時期第一部喜劇電影《瞧這一家子》

尹 鴻：你的三部電影，塑造了三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在《瞧這一家子》你演張嵐。影片也開啟了新的喜劇電影的道路。在其他影片中，你扮演的角色其實都是正面的，但這個角色，當時我在上大學(xué)，看這電影的時候，還有人說劉曉慶怎么那么討厭，觀眾不是討厭角色，是討厭演員了，這說明觀眾完全被角色征服，分不清演員和角色的差別了。這個電影里面你雖然是配角，但是很搶戲。打電話的那個鏡頭，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幾十年了啊。

劉曉慶：對的，《瞧這一家子》是王好為導(dǎo)演的，我和王好為導(dǎo)演合作過三部戲，第一部就是《瞧這一家子》。我原以為讓我演一個像《小花》這樣的正面形象。結(jié)果是演一個營業(yè)員，我也答應(yīng)了。全片我就一共只有28個鏡頭，當時鏡頭很嚴格，而且膠片比例非常低，估計片比就是1∶1.1，但這個0.1是給火災(zāi)、火車這些動作場面。我們演員只有1，就好比說預(yù)備開始，拍一條就是一條，只有一次機會，我們是這樣鍛煉出來的。

就是這部電影，把人物塑造得特別討厭，后來有些觀眾看見我就說電影中的那句臺詞“把她打懵！”其實這句臺詞是我在現(xiàn)場編的。當時我很用功，因為一共我只有28個鏡頭。每一個鏡頭我用了好多的功夫，至少18個方案。當時我還去體驗生活，去賣東西。影片中還有陳裕德塑造的角色，他現(xiàn)在去世了，當時他演一個“老病號”，演得特別好，我們兩個都是配角，所以我們兩個就玩得比較近，經(jīng)常一起琢磨鏡頭。預(yù)謀已久，搶大家的戲。當時膠片很少，我一定要把最好的表演記錄下來，所以每一次正式開拍之前，我都會在現(xiàn)場排練，排好多遍。

劉曉慶：這部電影，我得了中國電影百花獎的最佳配角獎，當時沒有男女配角分開，只有一個配角獎。

尹 鴻：對，這也是停了十多年之后中國電影百花獎恢復(fù)評獎之后頒發(fā)的的第一個電影配角獎。

劉曉慶：當年我還拍了《婚禮》和《小花》兩部電影，我都得到最佳女演員提名，但是《小花》得了第二名，《婚禮》得了第三名，我一個人兩部電影，票數(shù)就分散了。沒有得到最佳女演員獎，當時還生了一段時間的氣，賭氣說“我就要讓你們后悔，真正最好的女演員其實是我。你們看走眼了”。

尹 鴻：那一年，中國電影金雞獎還沒有設(shè)立，只有觀眾參與投票的百花獎。這年應(yīng)該是同樣在《小花》中飾演角色的陳沖獲得了百花獎的最佳女演員獎。

從《原野》到《春桃》：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典的電影重寫

尹 鴻：1978年之后，你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進入了一個井噴時期，許多重要的電影，都有你的參與。在你的表演經(jīng)歷中，根據(jù)曹禺先生話劇改編的電影《原野》，在當時應(yīng)該說也引起了巨大轟動，包括里面表現(xiàn)的野性、欲望等等，都帶來了廣泛爭議。曹禺先生為我的第一本專著《悲劇意識與悲劇藝術(shù)》親筆題寫過書名，他本人特別喜歡《原野》。當年，我寫過一篇重評《原野》的文章，標題叫《野性的呼喚》，據(jù)說曹禺先生很高興，覺得幾十年后應(yīng)該重評這部劇作。

劉曉慶：我拍《原野》的時候還年輕，曹禺先生跟我說，他的《原野》在話劇舞臺上都是展示得最少的。他說，《日出》可以成就一個女演員，但《原野》可能會演砸一個女演員。但我還是演了。曹禺說你演得比我寫得還好。

尹 鴻：你塑造的花金子更接近于他自己想要表達的主題?；ń鹱釉谒哪恐惺莻€代表了人性解放、敢愛敢恨的一位女性，是他心目中最愛的那種女性系列，從繁漪到陳白露，再到花金子。你把那個角色塑造完成得更接近于曹禺先生自己的理解。他當年想表達中國文化的壓抑和女性對禮教和專制的反抗，除了忍辱負重、逆來順受，還有這樣一種敢愛敢恨的形象。

劉曉慶：是的。這是一部名著，花金子比較性感，這個對我們年輕演員來講，還是很難的。影片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不同看法，在港臺地區(qū)受到歡迎卻遲遲不能在內(nèi)地公映。隨后，我又從片場趕去拍攝根據(jù)許地山先生小說改編的電影《春桃》。

尹 鴻：在《春桃》里，你塑造了一個與花金子那種大開大合的性格不同的堅韌的中國女性形象。那段時間我們在告別過去歷史以后，突然發(fā)現(xiàn)，在文化上我們跟“五四”新文化的一些思想、一些價值觀之間有了溝通基礎(chǔ)，一堆電影電視都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名著改編，包括魯迅先生的、茅盾先生的、巴金的、曹禺的，包括你演出的《原野》《春桃》。

劉曉慶：對啊，《春桃》就是許地山的。演《原野》其實很難，因為我并沒有在這樣的山村里面待過，當時也很年輕，這么欲望感很強的題材，還有很多臺詞，一共就6個人物，很難表現(xiàn)。拍完以后，我再回想，就覺得應(yīng)該重新拍一次。真的，我所有的作品，我現(xiàn)在都不看，不能看，因為我成長了。到今天，我會說，為什么不在我最好，就是現(xiàn)在這種成熟的年齡去演人物，那肯定不一樣。

尹 鴻：當然，這個閱歷不一樣了嘛，看問題看人物的內(nèi)心肯定會有變化。《春桃》那一年也得了百花獎，實際上《春桃》人物更少。主要人物就3個，再加上幾個輔助人物，不到10個人物。

劉曉慶：對，當時拍《春桃》是我處在很煩躁的時候，找我拍電影的太多，當時有人叫劉曉慶時代。同時代一些演員好多都沒戲拍了，出國去學(xué)習(xí)。我們這一代的演員陣容很強，尤其是女演員，都出國去深造，都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有個大標題說，劉曉慶：無敵最寂寞。我那段時間卻是比較得瑟。每一個人可能都會有這種特別找不著北的情況。

尹 鴻：《芙蓉鎮(zhèn)》和《春桃》，你都是跟姜文合作，好的演員可能互相之間會有特別大的影響和帶動，像《芙蓉鎮(zhèn)》人物還比較多，到了《春桃》人物特別少，就人物之間、演員和演員之間的互相影響會起幫助你去更好理解那個角色嗎？

劉曉慶：我覺得還是凌子風(fēng)導(dǎo)演起了最大的作用。當時我們簡直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地道北京人該怎么演，我一開始認為我自己是不能扮演一個北京本地人的。我口音就很困難，當時我記得后期配音的時候很費勁，好多的兒化音，都是凌子風(fēng)導(dǎo)演一句一句教給我的。我還到北京人家里住了一段時間。我覺得我每拍一部電影，都是成長10年，所以我經(jīng)常說我現(xiàn)在有263歲了，當然今天應(yīng)該是265歲。每拍一部電影，由于要學(xué)習(xí)很多東西，就變得很豐富，我當時連那個撿垃圾要拿那個鉤撿到籃子里，都練了好多遍，而且經(jīng)常到開機的時候就撿不起來了。

尹 鴻：你的造型當時有好多海報，戴一大破草帽，背著那個背篼，然后家里兩個男人等著，成為一代善良、倔強的中國女性代表。

劉曉慶：其實我要是再拍一遍，肯定比那個時候更好。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凌子風(fēng)導(dǎo)演了，也沒有韓蘭芳老師了，那是韓蘭芳寫的劇本。所有的功勞都是凌子風(fēng)導(dǎo)演以及韓蘭芳導(dǎo)演的，她也是導(dǎo)演。我們只不過是把他們的思想展現(xiàn)出來而已。

尹 鴻：他們能夠找到那個時代的感覺，包括那個皇城根下的小人物的秘密。

新時期最早的內(nèi)地與香港合拍片：《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

尹 鴻：你跟李翰祥導(dǎo)演合拍的兩部清代戲，后來影響了好多歷史題材電影。這也是內(nèi)地跟香港比較早的合拍電影。

劉曉慶：第一部，我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第一部。

尹 鴻：對，最早的合拍電影，創(chuàng)造了好多第一。這開了清代戲的傳統(tǒng)，也是合拍片的一個開始，你是怎么參與到這個活動當中去的？

劉曉慶：李翰祥導(dǎo)演請我去的，他讓我演少女慈禧和青年慈禧，因為《火燒圓明園》就是寫的少女慈禧，寫火燒圓明園這段歷史，我覺得這兩部電影非常好，《垂簾聽政》寫的八國聯(lián)軍打到北京。我跟李翰祥導(dǎo)演合作了四次，第一部是《火燒圓明園》，第二部《垂簾聽政》，第三部《一代妖后》，也叫《西太后》，當時是我、鞏俐、陳道明演的，然后第四部是《火燒阿房宮》。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做生意了，李翰祥導(dǎo)演問我可不可以投資，我說可以，我就給他投資。我說你要多少錢，他說要1200萬，我就投了1200萬，拍的電視劇。實際上就是臺灣作家高陽寫的一本小說叫《荊軻》，結(jié)果他就改成《火燒阿房宮》。李翰祥就在拍攝這個片子時去世了。

尹 鴻：《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在當時引起特別大的轟動。題材過去也很少有人拍。

劉曉慶：當時我們拍的時候條件非常好。演少女慈禧，我是真的坐在慈禧當年坐過的座位上，扇子也是她真的用過的扇子，到清東陵里去拍攝，是真把玻璃柜打開讓我們拍。全是實景實道具。在那個丹陛上，是鳳在上龍在下。這個片子一開始，我穿著花瓣綠鞋，腳的特寫，從鳳在上龍在下開始鏡頭，那段戲奠定了以后這個人物命運的變化。當時我們覺得很新鮮。李翰祥真是一個清史專家。

尹 鴻：這確實是最早內(nèi)地跟香港合拍。你們還是計劃體制，屬于干部系列，所以你們拿工資，然后他們已經(jīng)是市場體制，他們都拿薪酬，而且都是按明星按娛樂明星的方式去對待。

劉曉慶：就是，所以我們和香港演員和香港工作人員待遇不一樣，他們一共好像只有9個工作人員，其余都是我們，但我們沒有片酬。那時候，我們拿工資，每一個月我50塊錢工資，我是北影廠的工作人員。每天騎自行車去拍戲，梁家輝他是拍第一部電影，但他是有片酬。他住在友誼賓館，他的飯票里面是早中晚都寫上的，我們就去撕他的飯票他都沒發(fā)現(xiàn)。然后每一次中午吃飯他們都是一人一個飯盒，有魚有肉的，我們就是一個塑料袋里面一個黑咸菜，北京醬菜，然后兩個饅頭，我是大明星，也同樣待遇。后來我們也開始出去掙錢了。剛剛開始走穴最早是兩塊錢一場，后來20塊錢，然后50塊錢，我們都覺得好多錢，經(jīng)常不拍戲的時候就去掙錢。要吃飽了才能拍。后來，《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在放映時票房特別好，后來把兩部剪成一部叫《西太后》，在全世界華人當中引起巨大反響。

謝晉電影時代和《芙蓉鎮(zhèn)》

尹 鴻：你與許多中國當代著名導(dǎo)演都合作過。特別是謝晉先生導(dǎo)演的《芙蓉鎮(zhèn)》，你有成熟和出色的表演。

劉曉慶：南謝北謝我都合作過，北京的謝鐵驪、上海的謝晉。我演謝鐵驪導(dǎo)演的《紅樓夢》。一共六部八集，拍了好幾年，后來那里面的小演員都長大了。而謝晉導(dǎo)演最后是我正在與他合作時去世的，拍《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前，我參加了他導(dǎo)演的《芙蓉鎮(zhèn)》，那個時候被叫做謝晉時代，當時《文匯報》都在討論謝晉電影模式。這說明他當時太火了，就得有人把批一下。當時就是討論謝晉時代是不是需要結(jié)束。謝導(dǎo)當時心情不是非常好。他以前拍電影，從來不用大紅的明星，但這次選了當時已經(jīng)很火的我。他當時很苦惱，我跟謝導(dǎo)說，不用苦惱，如果《芙蓉鎮(zhèn)》拍好了，謝晉時代就沒有結(jié)束，如果沒有拍好，那就結(jié)束了。然后他說對對對，這次合作以后我們就成了忘年交。

后來他排話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先生的作品，我去給他主演。這個話劇非常轟動，剛開始在上海演了三場，簡直是萬人空巷。后來就成了謝晉導(dǎo)演生命當中的最后一道彩虹，謝晉兒子都身體不是很好，但是身體最好的兒子出事了，就是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演出期間，當時謝晉一下就變了樣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3個月以后，謝晉也去世了。

尹 鴻：應(yīng)該說，謝晉導(dǎo)演在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把你送上另外一個高峰，在你拍《芙蓉鎮(zhèn)》之前，他前面的那幾部作品你看過嗎？

劉曉慶：看過，從《紅色娘子軍》就看過，包括《天云山傳奇》《牧馬人》。我拍的第一部電影就跟《紅色娘子軍》的男演員王心剛最早一起，王心剛演我的姐夫。所以王心剛本來說我們是兩代人，但是在電影中我叫他姐夫。分不清楚了。

尹 鴻：《天云山傳奇》和《牧馬人》這倆片拍得比較早，《天云山傳奇》也是第一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的最佳故事片。當年你看謝晉導(dǎo)演的這幾部電影，想到過以后會跟他合作嗎？這些電影對你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

劉曉慶：我相信，我一定會跟他合作，因為謝晉導(dǎo)演是拍女性題材的，他如果拍女性題材，絕對不可以忽略劉曉慶。后來拍《芙蓉鎮(zhèn)》之前，這本小說一出來，古華就把他的書給我了。好幾個導(dǎo)演都要考慮拍這個，但他們請的胡玉音的扮演者都是我，后來謝晉導(dǎo)演來了，我說你不是不請明星嗎？但是這個除了我，誰也演不了。于是我們就合作了。

尹 鴻：我不知道謝晉導(dǎo)演會給你們講導(dǎo)演闡述嗎？他會把整個劇本、整個創(chuàng)作給大家講嗎？

劉曉慶：我們一共八個演員，我去得比較晚。已經(jīng)開拍了很久我才去的，當時我在美國辦個人電影展，我從美國回去，回去以后就在一個當時叫王村的地方拍，就是今天的芙蓉鎮(zhèn)。實際上就是一個小鎮(zhèn)，周圍全部是水，只有一條街?，F(xiàn)在那個小鎮(zhèn)上有差不多100多家劉曉慶米豆腐。后來我就把我的名字免費送給他們用了，條件是以后我來吃免費就行。

尹 鴻：還要多加一勺辣椒。

劉曉慶：每個導(dǎo)演創(chuàng)作習(xí)慣都不一樣，其他7個演員由于時間比較充裕，都是提前去準備，做過很多小品，很多都是戲劇學(xué)院和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的。只有我又沒有進過戲劇學(xué)院，也沒有進過電影學(xué)院，但是我當時已經(jīng)是成名演員了，就沒有做過這些小品。但是，我們都很敬業(yè)。當時王村沒有電話沒有電燈，沒有報紙，沒有任何商鋪，每一天能夠看的只有一本《芙蓉鎮(zhèn)》。

尹 鴻：古華老師這本小說劇本后來是阿城改編的。你當時讀這個小說或者讀劇本的時候，你對這段歷史是怎么表現(xiàn)的，為什么你會覺得你一定要去演胡玉音？

劉曉慶：當時，說句心里話比較得瑟，因為很多劇本都在找我，實在是排不過來。這本書表現(xiàn)的是我的父輩經(jīng)歷過的時代，我自己本身作為紅小兵，還不叫紅衛(wèi)兵，也經(jīng)歷過這個時代，所以一點也不陌生。只不過沒有經(jīng)歷過這個小鎮(zhèn)上的生活，但是時代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所以，挺有信心的?？吹竭@部小說，就知道非我莫屬。

尹 鴻：是你覺得你對這個角色有塑造能力，還是覺得有什么特別特殊的共鳴嗎？

劉曉慶：因為我的戲路比較寬嘛，一般來說，就是銀幕上沒有看見過的角色，都是會先來請我的。這個角色的挑戰(zhàn)性就在于只有我能夠演好她。

尹 鴻：徐松子演你的對手戲。

劉曉慶：對啊，我為什么現(xiàn)在跟徐松子是好朋友，就是我很佩服她這一點。其實演胡玉音并不難，因為她又好看又正面形象，那么多男性喜歡。但是反面形象李國香，演好不容易。好幾個女演員都拒絕了，徐松子當年29歲，還沒有結(jié)婚，她勇敢地來演這個，當時她是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導(dǎo)演系。結(jié)果演得很好，完全沒有顯露出角色當中的自己。

尹 鴻：后來評獎的時候還有很大的爭議，大家都覺得這部影片的演員太好了，應(yīng)該給獎，但《芙蓉鎮(zhèn)》得獎太多，所以……

劉曉慶：對，我們8個演員5個都得獎。

尹 鴻：對。從《天云山傳奇》《牧馬人》到《芙蓉鎮(zhèn)》，每一部電影都引起了特別廣泛的轟動，都是文學(xué)著作改編的，在當時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共同呼聲，所以你演的這個胡玉音在很大程度上也成為能夠支撐那個時代的女性的善良、堅持、堅韌的形象。謝晉導(dǎo)演這三部曲要按今天票房，都沒法計算，都是上億的觀影人次。與社會的撥亂反正的大背景有關(guān)。到了《芙蓉鎮(zhèn)》，還是遭遇了一些審查和公映的風(fēng)波。

劉曉慶：胡玉音的堅韌也是被逼的，她本來是很柔弱的一個人。這部影片也是拍攝完第二年才放映的，第一年我們本來要召開首映式，都做好準備了，機票都買好了，行李都打好了，突然通知我們?nèi)∠耍缓蟮降诙瓴欧庞车摹?/p>

尹 鴻：當年我還跟學(xué)生講過這部電影的第一場戲，全鎮(zhèn)上的所有的人都圍著你的米豆腐店。什么供銷社的主任啊、書記啊，就是頭面人物，尤其是男性全圍著這個米豆腐店，而且你那段戲就是把一個通人情世故，跟大家和諧相處的女性演得真是淋漓盡致。

劉曉慶：當時謝導(dǎo)拍《芙蓉鎮(zhèn)》的時候條件就比較好了，第一它的片比還是比較高的。第二它是有多機拍攝，在此之前我們是沒有多機的，全部都是單機。比如正反打的戲，原來都得拍完這邊，再回去拍那邊。第三就是同期錄音。有一些比較大的場景是多機拍的。

時勢造英雄：唯一蟬聯(lián)三次百花獎的女演員

尹 鴻：中國電影百花獎像你這樣，是唯一一個吧？連續(xù)三屆蟬聯(lián)最佳女演員。

劉曉慶：對，如果前后加在一起，我得了5次百花獎。當時百花獎可以很驕傲地說，是含金量非常高的，是老百姓投票投出來的。每一張選票，代表一座礦山，一所醫(yī)院，一所大學(xué)，還可能一個邊防哨所。就像我們四川音樂學(xué)院，只有一本《大眾電影》，這本《大眾電影》只有一張選票，像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能得到幾百萬張選票。那時，完全不能人為操作，這樣的一種含金量?，F(xiàn)在想起來我都很感謝這個時代，我覺得我沒有辜負這個時代。

我演的女性角色很多都是傳記題材的，就是今天所謂的“大女主”戲。在傳記題材當中，基本上都是和命運抗爭的，你比如說慈禧太后。每演一個人就體驗一種人生。我四次演慈禧太后，幾乎演完了她的一生。

尹 鴻：看出來你特別喜歡你演的慈禧。

劉曉慶：不是不是，是因為她很不一樣，在那個時代沒有人演皇后，所以我一個人演了四個皇后。主要是反映晚清的歷史。但這部電影不能參加百花獎的評選?！渡衩氐拇蠓稹芬膊荒軈⒓影倩í劦脑u選?！稘摼W(wǎng)》也不能參加百花獎評選，《武則天》也不能參加。所以要是這些加起來……我現(xiàn)在仔細想，我覺得我的20歲到40歲在干什么，空白，全部都在拍攝現(xiàn)場。從這個攝影棚到另外一個攝影棚?，F(xiàn)在他們在聊電影往事的時候，說跟我在一起做過什么，我自己全都忘了，當時完全沉浸在片場了。

尹 鴻：《芙蓉鎮(zhèn)》這種女性形象在表現(xiàn)一個特殊歷史年代中的女性的堅韌，支撐人們度過危難時光，后面像《原野》和《春桃》，其實這兩個角色也有女性的堅韌、堅強的一面，可能比胡玉音表現(xiàn)得還更加突出。當時中國正在反思傳統(tǒng)文化，大家在說中國為什么過去會是這個樣子，中國人為什么這么柔弱，中國人受欺負，歷史的荒唐為什么大家都只能忍受，沒有辦法反抗。所以你后來演的這兩個戲，恰恰都是在表現(xiàn)女性對命運的某種抗爭。

劉曉慶：歷史上的很多名女人，我都演過，她們有一個共性就是不認命，不逆來順受。就是這種共性，在這些能夠載入史冊的女人身上是共同的。

尹 鴻：你扮演的這幾個人物都有特別強的命運反抗，像花金子，就是不信邪，就是要去追求一個罪犯，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問題，可以用生命去愛。所以這種角色還真可能除了你，很難找一個更合適的演員，具備那種力量。那種力量感在你那兒傳達得真的很突出。

劉曉慶：可能我是比較用功吧，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我也不是那么豐富，有很多角色掌握起來是有難度的，尤其像《原野》，還有像慈禧太后，所以要研究這段歷史，解決與自己生活中的距離。要在骨子里化成這個人，要把這個靈魂找出來。所以其實到今天我覺得特別高興的就是趕上了這么好的電影時代。

尹 鴻：你塑造這么多角色，從武則天到慈禧，再到近現(xiàn)代各種女性形象，都塑造得栩栩如生。如果將來觀眾記得你的形象，你最希望記得什么形象，或者你覺得大家會更容易記住的是什么形象？

劉曉慶：我可以說一句不太謙虛的話，我覺得都應(yīng)該記住。這些人物是通過我來傾訴他們的歷史，展現(xiàn)那個時代的背景，所以好多電影其實展現(xiàn)的是那個大時代。好比我演徐悲鴻的夫人蔣碧薇，其實也是展現(xiàn)這樣一個時代，都是和時代息息相關(guān)。我拍的都是代表了同時代最高水準的電影，或者電視。

尹 鴻：今天你把改革開放初期到80年代末期這段時間中國電影最輝煌的一段給大家展現(xiàn)出來了，感謝你對這一段歷史的描述。你的人生經(jīng)歷，你的演藝經(jīng)歷，其實就是一個特別好的電影題材。

劉曉慶：我和新中國基本上是同時代，我的背景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每一個時期，我都在那個風(fēng)口浪尖。個性決定命運。

尹 鴻：你的確在一個新時代開啟的時候，站在了風(fēng)口浪尖上，成為了弄潮兒。

劉曉慶：我覺得我所處的時代是特別好的電影時代，我們是承上啟下的一代，之前10年都沒有電影，一開始就是我們的電影。這跟我自己的個性很吻合，我喜歡做沒有做過的事。在我們新時期十年當中，第一部喜劇片，第一部武打片，第一部清代題材的電影，第一部與香港合拍的電影，都被我趕上了。我演過少女慈禧和青年慈禧，當時根本沒有這樣的，還有第一個獨立制片人就是《無情的情人》，這是我拍的，反正我當時就喜歡做第一個，然后第一個寫自傳的，第一個離婚的。

尹 鴻：你比較張揚的個性，有話就說的直爽，可能會讓人覺得有些個人主義膨脹，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這一點，特別是對女性、對有名氣的女性，可能不大容易接受。

劉曉慶：當年對于我的討論特別多，我寫了一本《我的路》，當時引起了批判，說我主張個人奮斗，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當時討論會特別多，我經(jīng)常挨批評，有段時間我還不能出國呢，就因為寫了《我的路》就不能出國了。像《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在香港首映，我不能出去。后來有一次去日本電影周，還派了一個人跟著我，怕我跑了。殊不知，我是最愛國的，到今天也沒跑。

其實，我并不是個人主義者。每一部電影創(chuàng)作都是集體創(chuàng)作，我們不像畫家，或者不像書法家可以獨立完成作品，好作品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在中國電影百年的時候，很多我主演的電影都作為經(jīng)典電影放在電影史里面。但確確實實都是集體創(chuàng)作，任何一個人單槍匹馬都不會做成這么多的經(jīng)典電影。所以，時勢造英雄，當然我自己也很努力。抓住時機，沒有讓它蹉跎。

一代人對電影的熱愛和敬畏

尹 鴻：你們那時雖然很年輕，但是有一種對電影事業(yè)的認真執(zhí)著，一定要對得起角色、對得起觀眾、對得起自己，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自我要求都很高。

劉曉慶：那年，三部電影三個發(fā)型。我在《婚禮》中是一個大波浪，到《瞧這一家子》就全是卷的，真的燙成卷，然后到了《小花》又全部拉直，來回折騰，頭發(fā)后來都掉了斷了。我演《小花》的游擊隊長，有個抬擔架的戲，黃山的石梯子上面還有很多碎石頭，碎得全都是一棱一棱的，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想到，拍戲需要護膝或者替身，根本沒有這么想過，穿八路軍的褲子，非常薄，比我們現(xiàn)在牛仔褲薄多了，就在梯子上跪了整整一天，真的用膝蓋跪，最后都血肉模糊了。有一個鏡頭是唐國強在上面躺著，當時真的就這樣背著一個人，還怕把他翻下山去了。這樣整整拍了一天。直到今天，回想起來，當時為什么沒想到至少休息時候或者排練的時候找一個護膝保護自己一下。

尹 鴻：那個時候，一方面是對演員的保護不足，另一方面就是大家都是兢兢業(yè)業(yè)，這也是這些作品在當時取得突出成就的原因。一分付出一分回報。

劉曉慶：在這一時期當中，對我也是很難的，我們這一波的演員基本上都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大學(xué)在1978年前沒有恢復(fù)招生。實際上完全就是靠自學(xué)，所以表演其實對我來講非常挑戰(zhàn)，好比說我一年拍三部電影，其中《婚禮》我是主角，我很小的年紀就演一個大姐。然后《小花》又是一個游擊隊長；《瞧這一家子》又是一個售貨員。當時我并不是專業(yè)電影演員，當年是不能砸戲的，跟今天不一樣，電影太多，拍了很多電影，說不定人家也記不住你，你要是演砸了，很多也記不住。但是當年，一部戲可以成名，但是演砸一部戲也會永遠不能翻身。這三部電影，我沒有經(jīng)驗，假如我哪一個角色沒有成功的話，估計就永遠不能再拍電影了。整整一年，我?guī)缀鯖]有睡過完整覺。因為年輕可以拼命。當時也沒有可以參考的電影，所以我自己就完全是觀察生活，然后千錘百煉。

拍《南海長城》的時候，我天天去看漁民生活，曬得跟茶這么黑，真正的曬。還有拿槍端槍的訓(xùn)練等等。我原來學(xué)音樂、學(xué)樂器，為了保護手和手感，不能干重活，不能搬東西，也不能打乒乓球、羽毛球，但演電影就要徹底變成一個漁民，后來我就真的變成一個漁民，可以從臺上跳到海里去游泳，然后再游回來。在拍《芙蓉鎮(zhèn)》的時候，覺得自己真的變成胡玉音了。這也是養(yǎng)成的一個創(chuàng)作習(xí)慣。比方說我要扮演這個角色，我就要自己化成她。我在《大太監(jiān)李蓮英》中演老慈禧，拍完了半天都緩不回來，覺得自己還是老慈禧。

我覺得我們還是養(yǎng)成了很好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到今天也是。我要拍一部電影，包括我拍《尋龍訣》，我也先跑著看了差不多100多部同類題材的電影吧，當時我演一個反派大妖婆。每個鏡頭我都會有好多種方案，然后到現(xiàn)場跟導(dǎo)演溝通。三個方案，最終變成一個方案。每一次我都可以用不同的分寸來演，可以選最好的分寸。

我們經(jīng)常為拍夕陽，去一個禮拜，一直到拍到為止。有時為了要一個雪景，就整整去幾個月，回來再去等，再不下雪再回來。有的時候拍到一個好鏡頭大家都欣喜若狂。我們那個時候就像存錢一樣，每拍一個好鏡頭就等于為這個電影存了一塊錢。就像是用手捧著水，能夠拍到一個好的鏡頭，就等于水捧到盤子里。

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

尹 鴻：當年的時代氛圍、電影氛圍，其他人的電影創(chuàng)作對你個人會有什么具體的改變和影響嗎？你合作過從成蔭、謝晉、謝鐵驪到現(xiàn)在的新導(dǎo)演，你所參與的這些電影，包括謝晉導(dǎo)演的電影，當時引起的社會反響，你會關(guān)注嗎？比如說他們引起討論的時候，你去參與過嗎？

劉曉慶：我跟很多代的導(dǎo)演都合作過，應(yīng)該是從第三代導(dǎo)演到現(xiàn)在的……第十代？我都合作過。《瞧這一家子》以后，拍《原野》，再后來拍《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都引起了轟動性反響。慈禧的角色我演了四次，武則天我也演了四次。我的表演就進入了一個更加豐富的時期。

當時我們電影非常繁榮，光是北京電影制片廠導(dǎo)演就有四大帥、四中帥、四小帥。攝影師也是四大帥，演員也是這樣，幾朵小花，一茬一茬的。當年的北京電影制片廠，是亞洲的第一大制片廠。《大河奔流》都是在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相信今天沒有人能夠想象，那時候我們所有的導(dǎo)演、演員、電影各個工種的人都住在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大院里，所有人都隨便走在路上，天天碰見的大腕都是熟悉的鄰居。北京電影制片廠每個禮拜都會放觀摩片，有的是外國電影，有的是中國電影，放的時候全體員工都會來看。如果你的電影好，大家夸獎你是不論輩分的，你在這個院子里走路，都會看到有人跟你點頭，說特別喜歡你的那部電影。當時，也有好多不認識的，都是我們在電影上看到的泰斗們。

那時候，人們的關(guān)系簡單，沒有太多的架子。我最早到八一電影制片廠去試戲，因為是個新兵嘛，又從四川來，普通話本身就不會說就坐在那等，在一個房間里。一會兒門開了進來一個中年女干部，她坐在那，我們都沒說話，不知道說什么，我也不敢說。一會電話鈴響了，她就接起來說，“喂，我是王曉棠”。我一下就站起來了，她就是王曉棠！一會兒，王心剛啊、張勇手啊都進來了。每個電影院都貼滿了他們的照片，每個人都是我的偶像，突然全部出現(xiàn)在面前。后來很快我就跟他們一起合作了。還有趙丹啊、孫道臨啊。北京、上海，一北一南，我都與許多大導(dǎo)演、大演員合作過。

尹 鴻：你們這代演員，都跟中國最優(yōu)秀的一群電影人合作過，導(dǎo)演、編劇、攝影，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輝煌的電影時代。他們有學(xué)養(yǎng)、學(xué)識，前面十年其實是荒廢了，但是他們已經(jīng)有非常好的積累。

劉曉慶：太好的積累，而且我們來了，都是一些小鮮花、小鮮肉，很青春，可塑性很強，完全是一張一張的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畫圖，他們看到我們也很開心，所以我們成了忘年交。我經(jīng)常跟陳佩斯、葛優(yōu)還有管虎他們說，你們應(yīng)該叫我小姑，因為我跟你們的爸爸是同事。出道早啊，管宗祥啊，陳強老師，都跟我是同事，都是我的男閨蜜。前天我跟張金玲在一起。我原來在話劇團的時候，演話劇實際上都是演的樣板戲，演之前就放電影，放《渡江偵察記》。我們就坐在臺口上看，張金玲的臺詞“香煙洋火桂花糖”，我每一次就跟她學(xué)。當時我拍電影的時候，人家夸我還說笑起來有點像張金玲。

尹 鴻：其實，除了一些知名導(dǎo)演以外，你也參演過一些導(dǎo)演處女作的拍攝，比如王好為當時拍《瞧這一家子》是第一部。

劉曉慶：對啊，《婚禮》的段吉順也是第一部。當時《小花》是黃健中的第一部。紀念中國電影百年，我們每一代都有一個代表人物，我好像是第四代以后的這個，我就站在臺上，我前面是鄭洞天。當時他就說當時在學(xué)校讀書的演員，讀完以后就發(fā)現(xiàn)劉曉慶他們就成長了，直接把他們的位置占了，但導(dǎo)演倒還沒怎么擠，確實演員在讀書的時候是最好的年華，出來以后就“文化大革命”，完了以后我們就長大了。

尹 鴻：對，10年沒有拍片，然后就是你們青春年少，然后他們進大學(xué)，1978年進大學(xué)，到了82年畢業(yè)以后，你們已經(jīng)成為巨星了。已經(jīng)成為那個時代銀幕上最耀眼的明星了。還是時代創(chuàng)造了經(jīng)典的電影和經(jīng)典的你，你們這一群人，你是其中一個非常突出優(yōu)秀的代表。

劉曉慶：我們這一代都很出色，上次我也寫了一個微博，我覺得我們這代電影人，叫新時代十年電影人，就是承上啟下的一代，我們這一代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把接力棒往下交了。而且我們這一代走得很正，路子特別正，從來不遲到，更談不上早退了，而且每一個角色都認真對待，絕不馬虎。就好比《神秘的大佛》，武打我們都是自己打，和當年的武術(shù)冠軍在一起打。我從他背上翻過去，是自己翻，他開始蹲著我翻過去，然后站起來也得再翻過去，然后站著我再翻過去，結(jié)果一翻過去，兩個膝蓋把臉一蹭，這邊臉全部變成瘀血，我就帶著這個傷去領(lǐng)的百花獎。但我覺得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沒有什么可說的。

尹 鴻：是，也正因為這樣，才塑造那么多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

走出國門的第一代電影人

尹 鴻：你也是第一代被世界認知關(guān)注的中國演員。你在國際上也做過好多個人影展。再到后來才是鞏俐她們這一批人了。

劉曉慶：在法國，是法國文化部給我做的個人電影展，在他們歷史上還沒有中國電影人做過電影展。然后1986年去美國做個人影展。我最早去美國做電影展的時候，他們以為中國大陸共產(chǎn)黨國家來的都是紅眉毛、綠眼睛的，我當時就跟人家吵。因為我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來他們有一個像演唱會的見面會，一個大劇場全部坐滿了，然后我去那又是揚琴、又是木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什么的。他們說哎呀，中國內(nèi)地來的這么棒啊。后來我跟他說，我是最普通的，中國比我棒的人太多了。他們也是第一次了解，也沒有看過解放以后的電影。

尹 鴻：是，在這之前西方國家對中國電影基本不熟悉。他們都不知道亞洲除了日本和印度，中國還有電影。你在東方女性當中，比較外向，表達也好，應(yīng)該是很好的電影大使。

劉曉慶：對，后來那個伊麗莎白·泰勒到中國來，電影局就派我跟她談話，在絨線胡同。整個胡同都戒嚴，但是戒嚴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那個特別多的觀眾不用了解外國電影，但是熟悉我。然后我們兩個就對話，她的聲音比較嘶啞，她說我特別羨慕你的青春。她覺得我這么小，就有這么多觀眾喜歡。那個時候真的是億萬觀眾。那個時候是電影的天下嘛，又沒有電視、又沒有唱歌。唱歌，也都是唱電影歌曲。朱逢博，還有李谷一都是唱的電影插曲。

那個時候中國和美國開始外交，一個乒乓外交，還有一個就是我們電影外交。第一次去日本是參加《天平之甍》的開幕式，《天平之甍》是日本和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后來日本電影代表團第一次訪問中國，我們都去接待。我記得我去比弗利山莊，看他們好萊塢明星住那兒，當時都傻了，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漂亮大房子可以住。改革開放以后，我自己做生意了，然后又去了一趟法國，開始覺得他們的房子也小了。

劉曉慶：我們?nèi)シ▏?、美國，實際上都是作為中國電影的代表。其實不是我有什么了不起，是因為中國逐漸被全世界認識，就從電影的交流開始。

尹 鴻：對，讓中國被世界接受，走向世界，所以電影從你們那兒開始奠定一個基礎(chǔ)，才有了后來的第五代，有更多的西方人增加了對中國電影的認知。所以你們這一代也見證了中國對外開放的過程。走出去也請進來，改變了中國電影的國際形象。

不能忘卻的時代經(jīng)典

尹 鴻：今天，假如讓你推薦一下80年代的中國電影，你最希望觀眾去選擇哪些影片？

劉曉慶：我可以說我的電影嗎？《小花》。因為《小花》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繼承了很多蘇聯(lián)電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以是整體效果，并不是因為我抬擔架有什么了不起。陳沖在里面表演得也非常好。她是這屆百花獎的最佳女主角。攝影和導(dǎo)演手法都非常有時代感。還有《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也很好的?！盾饺劓?zhèn)》當然也很好的，還有《原野》《春桃》……

尹 鴻：再推薦幾部不是你自己演的電影。

劉曉慶：《人到中年》，還有《廬山戀》。

尹 鴻：《廬山戀》，為什么??？你什么時候看的《廬山戀》，在北影廠嗎？

劉曉慶：就在北影廠。北影廠每個禮拜都會觀摩。其實我覺得還是我拍的這些影片比較經(jīng)典，非常有時代感，尤其是《芙蓉鎮(zhèn)》。它記錄了一段歷史，這是不可復(fù)制的。劇作非常好，導(dǎo)演、攝影……每一個部分都很優(yōu)秀。

尹 鴻：我記得最后有一段，“文革”結(jié)束了，王秋赦到你家里去告訴說我們把房子還給你，把錢還給你，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場戲。

劉曉慶：記得，我說要還我的男人。

尹 鴻：對，趴著說“你還我的男人”，那眼淚流到人心中去了。今天來看可能大家不太理解這個是為什么了。你那一段戲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對人性的呼喊。那個時候能把這個表現(xiàn)出來，我要我的男人，我要我所愛的東西，我把它索要回來，完全是人性的呼喊。那個表達，柔軟中又帶一種力量，非常讓人感動。此外，《原野》《春桃》你覺得為什么要推薦給大家看？

劉曉慶：《原野》因為是一種人性的釋放，我們在拍《原野》的時候，那個時候還是比較禁錮。它展示一種人性的釋放，是一種很赤裸裸的完全沒有遮羞布。我覺得曹禺寫得太好了，我們自己配音的時候都覺得瘆得慌。

尹 鴻：向往那黃金鋪地的自由自在的地方，充滿了對未來的一種烏托邦的想象。

劉曉慶：對對對，所以我就覺得它完全是劃時代意義的。我個人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我說的這些電影都是來源于時代，我只不過是做一個小小的一分子，沒有辜負這個時代而已。這幾部電影都有劃時代的意義。

尹 鴻：《春桃》呢，你為什么要推薦它？

劉曉慶：《春桃》也是一種人性，它看起來寫的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但她是處在最底層的垃圾婆，有這樣的人性光芒，你就可以發(fā)現(xiàn)人性隨處不在。得奧斯卡的電影，就應(yīng)該是《春桃》這樣的電影。不是大制作，也不是大投資，而是人性主義的題材，《原野》也好，《春桃》也好，《芙蓉鎮(zhèn)》也好，都閃耀著人性的光芒。而且它們都在中國電影歷史上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導(dǎo)演、攝影師，包括化妝師，都是同時代最優(yōu)秀的電影人。

尹 鴻：整體的藝術(shù)水準很高，集中了當時最好的創(chuàng)作力量和藝術(shù)力量，加上很誠懇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時代精神合拍，共同創(chuàng)造了這些經(jīng)典。

你是見證了中國的改革開放，也見證了中國電影改革開放40年的輝煌。自己就是一電影博物館。談下來就是一部改革開放電影史了。而且還挺生動，能夠看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真正的脈搏。

劉曉慶：他們跟我約稿，請我寫一部《劉曉慶：一個人的電影史》。像我這樣，從中國的第三代導(dǎo)演合作到今天的年輕導(dǎo)演，經(jīng)歷太豐富多彩了。我們這代電影人真的是百花齊放，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我們也很好地展現(xiàn)了我們的芳華，沒有辜負。我覺得我簡直都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了。

尹 鴻：好想法。一個影像史，一個文字史。光是跟你合作過的導(dǎo)演、演員，每個人都是一組故事，而且都很豐富。你們豎跨了幾個年代，從“文革”后期到新時期改革開放，然后市場經(jīng)濟，然后再到現(xiàn)在這么國際化，而且從電影到電視都跨。

劉曉慶：我是想把他們講出來。一個人的視角去看這個電影史，幾代電影人都跟你合作，這個很不容易，以后不可能了。更年輕的一代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橫跨、豎跨的時代。還有好多記者都問過，你是不是后悔生在那個時代，你看今天的時代，片酬這么高。我說一點也不后悔啊，我在電影時代拍電影，我在綜藝節(jié)目和電視的時代拍電視，我什么都沒落下啊。所以我很幸福，就像保爾·柯察金說的一樣：不會因為一生碌碌無為而羞恥，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