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的講演活動,活躍于五四事件爆發(fā)后的1919年5月至12月,是作為學生運動以應援北京的重要部分。其特殊性在于,女子集體“發(fā)聲”,為五四運動展開了性別這一重要向度。本文以該演講活動為例,結(jié)合公共報章、??盎貞涗?,對其講演機制進行考察,著重探討女子如何從學校走向街頭(尤其是家庭)進行演說,開展多種姿態(tài)的啟蒙與救亡動員,促進了早期女性解放,同時探討國族話語對該演說活動中男女平等、家庭解放等問題的推動與遮蔽作用。
關(guān)鍵詞:演說;機制;女性解放;國族話語
晚清以來,女性解放為時代的一大趨向,在民族危難的氛圍里,保國保種的國族話語始終是這一趨勢的推動力。得益于西方傳教士或國內(nèi)有識之士的助力,以及普通女子內(nèi)部所萌發(fā)的新思想,女學堂、女報與女子團體等成為女子生活中的新因素。同時,學校、報章與演說作為“傳播文明三利器”,在變革女性道德觀、開啟女智過程中,也發(fā)揮了獨特效用。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的前身北洋女子師范學堂,作為國內(nèi)第一所女子師范,見證并得益于此文明傳播的進程。五四運動爆發(fā)后,直隸女師學生在應援北京時的表現(xiàn),與其籠統(tǒng)地說是自發(fā)的愛國之舉,不如說是晚清以來“文明傳播三利器”在早期女子解放的集中體現(xiàn)。頗有意味的是,由該校女子作為主力的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則主動利用“三利器”,以女學生之優(yōu)勢,以??c校外報章為依托,開展了救亡啟蒙的活動。演說作為重要的話語傳播機制,使得女學生的“聲援”之舉頗具象征意義。女子“發(fā)聲”,在歷史長河中并不鮮見;而集體發(fā)聲,則離不開多種助力及歷史的契機。有別于由士人階層代為發(fā)聲,構(gòu)建女性解放的想象與期待,亦有別于零星的女先驅(qū)獨自吶喊,回音寥寥,女界大規(guī)模的自發(fā)演說,實為早期女子自我解放與啟迪民眾的標志性成果。本文利用當時天津《益世報》《大公報》等報刊的報道與評論,以及親歷者的回憶錄,試圖一定程度上還原同志會的演說現(xiàn)場,考察其演講機制、啟蒙姿態(tài),以及女性身份在學潮中的微妙效用,并探討國族話語在家庭解放、男女平等、破除陋習等具體解放層面的作用及局限性。
一、 “女聲”創(chuàng)制與“委曲啟蒙”
1919年5月25日下午,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召開成立大會,刊登于《益世報》的“廣告”有載:“除本會會員演講外,并請名人演講國家時事。”{1}演講一舉,在該同志會成立伊始便是組織創(chuàng)建的重要部分,在其《簡章》中,“講演股”作為與“總務股”“調(diào)查股”并列的一股,分掌同志會之事務,并規(guī)定“每月須開講演會一次”,以“提倡國貨并喚起女界之愛國心”為宗旨{2},這無疑是對當時北京五四學生運動的聲援。
倘若考察“演說”史,不難發(fā)現(xiàn),20世紀初以來,隨著新式學堂中演說會的成立,師生在演說方面不斷開展研究與訓練,校園內(nèi)外的演說之風逐漸盛行{1}。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的主力為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學生,在直隸女師,演講這一風氣顯得更為特殊。值得注意的是,直隸女師曾定期邀請社會各界名人發(fā)表演講,從1916至1918年的演講看,其主題多與中外國情、時事熱點、女子地位、教育狀況等相關(guān){2}。郭隆真、鄧穎超等領(lǐng)導者的組織與表達能力,也在女師的青年會、學生自治會、樂群會等組織中得到了一定歷練。而學校與當局不曾料想的是,女師對學生在實習實踐上的專門訓練,在五四時期較先釋放出其效用。根據(jù)親歷者梁岫塵對五四前后直隸女師的回憶,應屆畢業(yè)生均需參觀授課,備課試教,并于試教后與教師“座談教態(tài)、管理、板書、講解方法等”,而后再作講授③。從《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會報》上看,諸多欄目如《教授》《課選》《實驗》《參觀報告》等,均為教學服務,尤其是《教授》一欄,多載有教師教學、畢業(yè)班實習之體會。從同欄目中所刊各年級各科教案中,亦可見女師在授課上互相交流與啟發(fā)的氛圍。因而,女師學生在五四期間率先發(fā)聲并非偶然,“這與平時的修養(yǎng)分不開”{4}??梢哉f,在演講方面,她們在行動力上擁有優(yōu)勢,也更容易考慮到“講話”對象的接受限度、言說之效率。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天津?qū)W生組建演說團的熱情高漲,如學生聯(lián)合團體“一律罷課,并通電力爭以及組織演說團,散布傳單等事”{5},女界愛國同志會演說團便誕生于這種愛國熱潮所驅(qū)動的演說欲望之中。事實上,女子在當時走出學校進行演講仍然舉步維艱。1919年5月12日,直隸女師邀請各校學生舉行追悼郭欽光大會時,“轉(zhuǎn)請男學界諸同胞蒞會代為主席,并加以言說,所以避謗”⑥,便是例證之一。女師請男同胞代其演說,無疑是權(quán)宜之策,以避世人謗聲污議。而數(shù)月之后,同樣是追悼會,在祭奠郭友三的大會上,鄧穎超、劉淑卿等女子皆已獨立發(fā)表演說,從所錄內(nèi)容看,其演說頗具感染力{7}。在這前后的轉(zhuǎn)變中,同志會的演講實踐所產(chǎn)生的助力不容小覷,天津女界演講的新局面也正由此打開。
就形式而言,同志會的演講類別不出集會、設(shè)點、家庭與游行講演四類,而其中家庭講演為其所獨創(chuàng)。有別于在固定場所設(shè)點演講,家庭講演員一般編組進入街區(qū)或胡同院中,挨戶敲門,而后進行輪流講演。這種形式顯得靈活、流動、可控,也更具有針對性,即考慮到家庭結(jié)構(gòu)中普通女子的角色與分工。當時(老)太太、少婦、少女與兒童,大多仍居于巷內(nèi)或閨閣之中,女子在家庭日用品上的消耗也較男子更為突出:“因吾們女子用的東西日貨非常之多,若排日貨非女子首先提倡,不足以生大效”{8}。演講隊能考量到這些因素,可謂獨具慧眼。為避免其工作淪為單純的過激行動與情感宣泄,這種對于有效性的重視,始終貫穿在演講隊的實踐中。
與在街頭的慷慨陳詞相異,“凡講演員之入各家庭講演者,均須性情堅忍,遇有質(zhì)問者,必婉言答之,察其程度之深淺而隨時施以適當之言語,令其感動焉”{9}?!皳?jù)各組報告,講演方法較前兩次少變更,少啟發(fā),多注入,而聽者之感動及歡迎仍不亞于前也”{1},對于演說法的修正,成為演講女性不斷省思的向度之一。女聲得以有效地滲透進平民心中,顯然與演講“修養(yǎng)”相關(guān)。這種溫和而文明的講演方式,更容易為一般民眾所接納,借此進行的愛國啟蒙便顯得委曲有道:“向院中各家主婦道明來意”,“請其準許”,察言觀色,末了尚表示“有擾清聽,殊深抱歉”{2}。講演女子有禮有節(jié)、進退自如的言行,無論是性情使然,還是出于講演技巧,因契合了當時一般民眾對于女子優(yōu)良性情的想象,故可稱為一種潛在的保護法。當然,策略性在其中顯得尤為重要,而早期“群眾路線”的工作倫理,也在當時得以萌發(fā),如“親手制作小日用品,敲門奉送,拉家?!雹鄣?。
講演的效果,為演講者和聽眾所共同營造。從回憶錄與報章消息來看,聽眾的反應大多達到了演講預期,如“甚為歡迎”“涕泗交流”“狠被感動,以致有落下淚來的”{4},存有疑懼的民眾,也不乏“慢慢從關(guān)門到開了一點門縫,以至最后走出來聽演講”的{5}?!赌祥_日刊》于7月22日有載:“家庭演講,本會已舉四次矣,較集會演講取效為多”⑥。因大會演講囿于知識女子內(nèi)部,并非走向街頭,設(shè)點搭臺演講并無男女受眾的區(qū)分;而家庭演講,在街巷庭院之中,其擬想受眾精確,自然有獨到優(yōu)勢。
與之相關(guān)的是婦女識字班的創(chuàng)辦,其目的與其說是普及教育程度,不如說是直接輸送愛國思想。女界于東西宣講所等地創(chuàng)設(shè)識字班,設(shè)有“講話”一要務,其本質(zhì)仍為演講,但增添了“教授”之形式。女師學生自印課本,又增設(shè)手工、縫紉等課。事實上,婦孺對理論與識字本身并無多大興趣,而縫紉、織花邊等家庭“中饋操作”,對“中青年婦女”來說,著實正中下懷。又因女師學生出色的演說技能,“講課時,力求淺顯易懂,多舉實例,說明問題”{7},在抵制日貨、激發(fā)愛國心上,成效較大。很有意味的是,手工、縫紉等技能與講話授課能力,正是從包括女師在內(nèi)的女學堂所習得??梢哉f,晚清以來,師范教育所積累的經(jīng)驗,在此次女子救國時獲得了用武之地。而其向社會平民敞開的空間,正釋放出更為出乎意料的可能效果。
同志會以其精密的組織性,為講演活動的有序開展進行統(tǒng)籌。通過例會,大到干事選任,加強各女校的聯(lián)絡,小到徽章、傳單的設(shè)計,都激發(fā)著女界演講的活力。重要的是,例會的實時調(diào)整與規(guī)劃,為家庭演講拓展了實踐范圍。如7月21日商議,“先由城內(nèi)著手。各區(qū)有在本區(qū)講畢者,即可出城演講”{8};7月28日又商議,“家庭講演城內(nèi)講畢隨時出城,規(guī)劃東門外由公教女校擔任。西門外北門西一帶由女師范暨高等小學擔任。北門外侯家后一帶由婦女團擔任”{9}。同志會于7月13日召開臨時大會時,公議三事之一,便有關(guān)涉家庭演講者:“該會家庭講演收效頗巨,且頗蒙各界歡迎,故擬定增加講演員作積極之進行”{10}。在各界聯(lián)合會演講科例會中,女界報告時,著重提及家庭講演之收效“聽者異常發(fā)達,感情尤摯”{11}。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民眾的迎拒態(tài)度完全倒向一邊。一來報刊記事評論多有選擇,二來民眾不配合之事例也曾見諸報端{1},因此,民眾對于講演的接納程度究竟如何已無從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普通民眾已能感觸到空氣中彌漫的危機意識,社會風氣也正被先進者的愛國熱情所感染。女界講演也很快得到了有識人士的肯定。從文獻來看,講演隊曾應邀赴西頭大園村民立第七十五小學校進行演說,《益世報》也單獨報道了“趙家場敦請女界講演”的消息,“敦請”之緣由正是因為該村閉塞,故邀請女講演員來“開民智”{2}。
同志會的家庭演講,正是憑借“地利”“人和”發(fā)生效應。與此同時,“天時”也不應被忽略。北京五四運動爆發(fā),由春入夏,學生迎來暑假。假期便于同志會統(tǒng)籌安排,相比于嚴寒之日,暑期也更容易開展演說。7月初,女界愛國同志會舉行臨時大會,便集中討論了暑假期間的講演事宜。副會長李毅韜發(fā)言的宗旨,“大致謂暑假期限甚短,若不速起直追,恐寶貴光陰,付之于虛”③。而露天設(shè)點講演與家庭講演,正是在七八月得以集中開展,且保持頻次,收效較大。1919年末,演講委員會開會時,“主席提議,現(xiàn)在天氣嚴寒,露天講演及家庭講演無特別事故,實難進行。此二股籌備員可以暫緩推定,待天暖后再行籌備”{4},該提議得到與會人員通過??梢钥闯?,女界演講在入冬之后,活動較前減少的自然原因便是嚴寒天氣。倘若五四及其應援發(fā)生在其他時節(jié),歷史圖景或會很不同。
二、流動的“風景”之于學潮
如果說,從“婉言答之,察其程度之深淺而隨時施以適當之言”的策略與姿態(tài)上看,家庭演說發(fā)揮了“委曲啟蒙”的效果,那么,女界同志會的講演,正是在風起云涌的學潮里,承擔起更特殊的功用。應援之初,女界召開紀念郭欽光大會,并未獨立演說;在參與“六九”公民大會時,也只是借助寫有“誅賣國賊”“提倡國貨”“勿忘國恥”等字樣的“小旗”以發(fā)聲。待到女子在街頭獨立發(fā)聲,便很快贏來《大公報》的報道。7月14日為抵制日貨進行游行時,女子借助“警醒”“勸勉”兩種傳單,在日貨繁盛處齊喊“商界同胞快起救國,商界同胞良心救國”等口號{5}。這種游行口號并非演說,但很快,考慮到“緘默游行”之成效較差,游行與講演的相互結(jié)合便成為重要戰(zhàn)術(shù)。與家庭演講分股編隊的策略相似,游行演講起初在隊伍編排上也頗具謀略,別有用心:
排作三行,以小學生居中,執(zhí)旗緩行。道中以中等以上學生及各校畢業(yè)生、家庭婦女等,分排左右,每十人為一組,擬沿路入各商鋪講演。⑥
而這一計劃并未實行,因世人感覺新奇,“兩旁觀者如堵”,女界同志會成員不得已和前次一樣,只能散發(fā)傳單,“沿路與觀者作游行之講演”,尚需“學生聯(lián)合會諸君及諸位警士格外照顧維持一切”{7}。民眾擁堵,與女子街頭大膽行事有關(guān),其中不乏幾分好奇與欲望的投射。在這種流動的“風景”之中,著實蘊含著些許風險?!耙话嗯林?,人民皆圍繞四周”{8},此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便不難理解。然而,女界自知可引來世人眼光,亦不妨主動以女界的姿態(tài),吸引觀眾,并將觀看者轉(zhuǎn)換為聽眾,達到預期的效果。
女界于10月2日在街頭講演聲援被捕代表時,于是刻意標識身份,立大紙旗一對,上書“愛國同志會講演團”{9},以表女界之聲,引起各界注意;10月4日的游行演說中,“前有大旗兩面前導,大書‘全國各界請愿被捕八字,隨有女界愛國同志會旗幟”{1},而這次活動也被上?!渡陥蟆匪鶊蟮纚2}。這便不難理解,為何“女界實行抵制尤易收效”。這種自報家門式的游行演說,是女子分擔國家責任、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實踐,也彰顯出女子愈發(fā)主動的救國姿態(tài),即利用自身的性別特質(zhì),獲得更廣泛的受眾關(guān)注。
與前文“文明抵制法”相關(guān),女界的紀律性與秩序感亦是另一“風景”樣貌。事實上,就紀念游行、請愿演說與追悼大會來看,不論各界男女,“秩序井然”是當時報刊大加稱贊的現(xiàn)象。有別于熱火朝天以至失控的學潮想象,天津幾次重要的學生運動,幾乎都顯現(xiàn)出意外的規(guī)劃與有序性。如追悼郭友三大會散會后,“秩序仍甚整齊”③;迎接被釋代表的歡迎會,“雖大經(jīng)路途為之塞,而秩序井然,于以見我國民程度之增高”{4}。其中女界行事自然更講求分寸,并以周到之思佐助學潮,在社會空氣的容忍度中,獲取增生的空間。如隨后于車站等待被釋代表,“女界到站臺雙行排列,鵠立而待”{5},這般有“規(guī)矩”的“風景”,在世人面前顯得并不突兀,其行為亦顯得無可指摘。同時,女子的功能性更為突出,如上述歡迎會,竟由女生在門首負責維持秩序。細想,這一點并不出人意料,女子維持秩序,在彰顯主體、吸引聽者的同時,更易與外界保持距離,以保證演講安全。
更重要的案例是1919年的紀念雙十節(jié),女界愛國同志會作為十個參與團體之一,與各團體按次序“魚貫而進”。遭受警察包圍時,由女師學生站在隊伍最外層,因提前“用堅硬的竹竿做了各色小旗,用旗竿當做斗爭的武器”,得以分隊沖出了包圍圈。這無疑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女學生的突圍,與鄧穎超等領(lǐng)導者有聲的鼓動號召相關(guān):
這時鄧穎超等挺身而出,帶領(lǐng)女師同學向警察沖去。一邊沖,一面喊:“警察是中國人!”“警察也要愛國!”“不打愛國學生!”她大聲疾呼:“姐妹們,沖??!”在她的帶領(lǐng)下,女學生們與警察展開了搏斗。⑥
沖鋒的吶喊,相較于數(shù)月前列隊等候的請愿,已是聲之極端,以至于在百年后的今天,其聲、其形、其氣仍躍然眼前。在五四學潮中,鄧穎超因其勇氣與出色的演說才能,成為事后諸多親歷者回憶的重心。不管是游行演說,還是家庭、設(shè)點演說,她幾乎是不遺余力,成為一時典范??上У氖牵M管當時報刊所錄場景鮮活具體,鄧穎超精彩的演講現(xiàn)場與當時其他演說場景,卻都已無法還原,一則因《益世報》《大公報》的消息版面,在此時尚未采用白話,所引之言并不能還原學潮原聲,而《簡章》中所說的“演講錄”也尚未流傳;再者,因而,女界講演團并無存留的白話演講文“立字為據(jù)”,僅從報刊消息看,其演說圖景勢必存在一定的“變形”與“損耗”。
不過,從親歷者的回憶錄來看,其場面感染力仍能穿越時空,直達后世人心:
我們抬來八仙桌,她一躍而上,揮動她那有力的拳頭……要求取消“二十一條”,抵制日貨,收回青島,號召中國人誓死不當亡國奴。最后她大聲疾呼:“姐妹們、同胞們,小日本要想吞掉我們國家,讓我們當亡國奴,當他們的板凳坐,我們能答應嗎?”臺下強烈呼應:“絕不答應!”這時我們拿著小旗,揮舞著,高喊口號:“打倒小日本”、“不買日本貨”、“不當亡國奴”……群情激昂,口號聲、怒罵聲響成一片。{7}
這段回憶盡管可能與現(xiàn)場有一定出入,但可管窺以鄧穎超為代表的女子,設(shè)點搭臺進行演說的特征,即注重和聽眾的互動,口號、手勢、語速、聲調(diào)等,都成為構(gòu)建其演講特色的因素,這無疑是五彩斑斕的學潮中特殊的“風景”。而其魅力則在于,以一種高昂的姿態(tài),在調(diào)動民眾愛國激情的同時,逾越了世俗所規(guī)定的“本分”,頗具實驗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同胞”“姐妹”相互指稱的過程中,并不構(gòu)成“上智下愚”的不平等格局。也就是說,演講團以政治抗議與齊心救國為主題的演說,幾乎懸置了知識演說者和平民之間在思想上啟蒙與被啟蒙的等級關(guān)系,因而在正義感之外,存在某種貼合民眾的平等心。
其中,女學生的身份與心境或者更值得一提。除了報章評論對此加以表彰外,還有來自演講成員內(nèi)部視角的即時記述作為印證。在諸多報道中,有一則罕見的白話消息顯得引人注目。該“消息”為“某女士投函”《益世報》之文,其人乃家庭演講的女學生,所述為演講隊7月30日冒雨講演之情形,其筆墨流暢,字里行間顯露出清新愉快、不以為苦的氣息:
此時大雨像潑水一般,諸講演員從頭至腳并無半點干地方了,衣服的凹處好像流水溝一樣,地下的水有半尺多深,一走一滑。上了電車后,穿著流水的衣服,還是狠喜歡的,大家說這個算什么苦,比亡國奴的苦強的多著呢。{1}
從筆調(diào)看,這些女學生正如放了天足,體現(xiàn)出青春自然之氣,這或許可為報章演講報道的風格作一補充。講演員持有自發(fā)自覺的心態(tài),并由此獲得“快樂”或“成就感”,在價值賦形的過程中,也成就了某種新文化運動前夕青年人可貴的自我實現(xiàn)。從這個層面來說,晚清以來對“男女平等”的期待與女界所彰顯的女子主體性,在當時的歷史契機中,以“人的自由”為基礎(chǔ),得到了特定的實現(xiàn)。正如其時女界的心態(tài)所彰顯的,“自己要作開路的人”“不能遺笑社會,擋住了后來人的路”{2}。講演員作為“急先鋒”的女子,在自行分擔國難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一定的自我賦權(quán),而“男女平權(quán)”“男女共事”正是在這個維度上獲得了可能。尤其國難當頭,女子的演講行為本身,便是打破“形式道德”③的體現(xiàn)。而掃除女子“被誤會或致污議”的“社會陋習”{4},正是時任男女合組后新學聯(lián)主席的張若名在回顧學潮時所吁求的。
三、國族想象與早期家庭解放
女子演說由普通“風景”轉(zhuǎn)變?yōu)閺娪辛Φ呐灾黧w本身,是興辦女學在早期女子解放層面上的一次驗收。天津《益世報》《大公報》上的評議,大抵不出“巾幗不讓須眉”之論。早在直隸女師紀念“五七”國恥之時,《益世報》便評論道:“該校女生均系閨閣名媛,而愛國心熱烈不減于須眉丈夫,真可使以起衰振懦矣?!眥5}此后,諸如“可親可佩之女講演團”⑥的消息與評議也數(shù)見不鮮。這種論調(diào)讀來熟悉,早在十幾年前,北京四川女學堂及女學傳習所的學生,為江北災民募捐,印出《江北難民圖》,持圖叫賣,即有畫報評論曰:“噫,中國之熱心同胞者,不意竟出于婦人女子之見,此亦中國文明之進步也?!眥7}時局跌宕,五四時期,女子救國之心再次與男子相提并論,其激起的社會風向,已不再如此前一般旋起旋滅。
晚清以來,救國為提倡女學之最高宗旨。女學之興,本與國族話語的滲透相關(guān)。因此,女子走入學堂,與其最高目的無法分割。而五四時期,女子經(jīng)由學校走向街頭市井,成為國族話語的實際承擔者與傳播者,則是某種時代必然。作為有聲的女界演講團,其為國發(fā)聲本身便承載了重要的象征意義。一方面,該演講團由天津各女校師生構(gòu)成,輪流演說,有著較為精密的協(xié)作配合,大到輪值工作,加強聯(lián)絡,小到休息場地的安排,“通信官私女校預備各校地址,以備家庭講演員休息及集會講演之用”{1}等,足見其組織性;另一方面,又得到了天津《益世報》《大公報》的輿論支持,這樣,女學、報紙與演說這三者,便與晚清以來“傳播文明三利器”之說形成了呼應。
而值得留意的是,這種“文明”的傳播,首先誕生于女子內(nèi)部,這不得不說是集體自發(fā)承擔國民責任的實踐。當然,早在1912年,直隸女師前身——北洋女師學生組織提燈游行,慶祝民國成立,已是走上街頭以表達政治立場之舉。而五四期間,女子政治立場的表達得以真正“傳播”,并以實際的“聲”與”勢”,在演講團女子內(nèi)部與平民(尤其是女性)之間雙向激活。
演講團提倡國貨、喚起愛國心的政治訴求,一定程度上構(gòu)建了普通女性的國家想象?!瓣僬?,吾輩不解何謂國,并何謂日貨”,居于閭巷閨閣之中,這或許是普通婦孺認知程度的真實寫照。而“今既得諸先生之告誡,吾儕須協(xié)力同心抵制日貨,寧死不愿見中國亡也”{2},“有的婦女摘下自己頭上的日貨發(fā)卡、發(fā)髻,扔在地上砸碎”③等,均可以被視為思想初步啟蒙后的案例。而演說本身所承擔的開啟民智功能,又與愛國意識相互聯(lián)結(jié),以國族想象作為認知基礎(chǔ),此亦為演講團女子自身的認知模式。如演講破除纏足的陋習,即是在救國的邏輯上得以成立:“倘國一亡,全為亡國奴……女兒亦萬不可再令之纏足,此為救國之第一步,務望各界積極通行,幸勿漠然視之云?!眥4}這種思路延續(xù)了戊戌以來為“保國保種”“廢除纏足已刻不容緩”的邏輯{5},在五四學潮中的申訴,便顯得格外合理。事實上,在國難當頭之時,這種認知模式在女學生與民眾中的建立太過速成。但毋庸置疑的是,學生運動初期,愛國救亡作為最高的目的本身,在女子自我解放方面,始終構(gòu)成為主導性的動力。
因此,五四時期女性的思想解放,與萌生分擔國家責任的意識同步,晚清以來對“女國民”的期待,也在此時向“無量數(shù)無知識之女同胞”發(fā)出召喚。同志會招征會員啟事中便明確指出,“使人人皆有國家思想、國家責任也”⑥;女界也公開申明,“男女同為國民,理應與男界同受甘苦”“我們女界此是初次在社會上作事,絕不能比男界少走一步”{7}。更重要的是,女子演說,尤其是家庭演說,正是在實踐中使得“無智識”之女子與“知識女性”之間,達成了情感上的共識。實際演說之中,演說員又常常突出強調(diào)女子的性別,如“吾等雖系女子,國家存亡,吾等責任較男子尤重”“再者吾們亦可作男子后援”{8}。從同性內(nèi)部進行啟蒙的實踐是很有意味的:一方面,共有的性別指稱與立場容易引發(fā)共鳴;另一方面,這種在半公共半私人空間進行啟蒙講演的嘗試,有別于完全公開場合中的價值輸入,演講隊員與普通婦孺之間由出身、教育等所帶來的誤解與偏見,在講演過程中逐漸隱去,一個救國共同體逐漸浮現(xiàn)。
基于共有的性別基礎(chǔ),這個救國共同體在對內(nèi)敞開空間的過程中,女性的隱秘經(jīng)驗也得到抒發(fā)。演講的聽眾中不乏尋求改變命運出路的女子,“有的婦女哭訴自己的痛苦,希望有一條路,幫忙想個辦法”{9},這種聲音在當時顯得彌足珍貴,個人苦難在營救國難所打開的縫隙中得到了傾訴。女子演說除了原有宗旨,也進行了“反對包辦婚姻”等打破“封建思想”的嘗試。由此看來,從家庭到女學,再到家庭,家庭解放與思想解放和教育解放同步,這種“傳播文明”的軌跡值得關(guān)注。
演講作為文明傳播與思想啟蒙的利器,同時是女子踐行責任的手段,亦是女性解放本身的表征。除此之外,講演作為對思想的匯編,也具有一定的反思與收束性質(zhì)。這種反思往往呈現(xiàn)于集會演講,如“特別演講大會”“女界全體大會”等,而演講之人,也多為女校校長,有知識的太太及學生代表。這類演講在傳遞政治訴求時,對家庭解放與教育觀亦多省思。以對理想女性的期待為例,社會對理想女子的期待,仍為長于“中饋操作”的賢良女性,在尚且穩(wěn)定的家庭分工中,女性的角色處于固化狀態(tài)。事實上,從辦學宗旨來看,直隸女師對女生的培養(yǎng),也并不在“有知識的賢母良妻”之外,提出更為前衛(wèi)或激進的要求。而此時,救亡角色與傳統(tǒng)角色的調(diào)整,存在著相互促進的可能。至于家庭演說,有識者正是在這個可能性上保有洞見,認為“諸位太太對于女生家庭講演,當鼓勵,勿禁止,莫徒但知操作家事為己也”{1}。其邏輯在于,演說之受眾,應抓住“家庭(老)太太”這一群體,以改善其思想,從而松動女性在家庭中角色的固化,使得年輕女子出而任事時,能夠減少來自家長的壓力。可以說,此種演說已觸及家庭教育、家長制與家國想象等層面相互作用的問題。又一演講者指出,“救國責任,女子比男子較重,外國之所以強者,亦因其家庭教育比中國完全”{2}。這個判斷不無道理,其矛頭正指向“已被視為國粹”的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在國—家—民與家庭結(jié)構(gòu)的反思中,這種國粹顯然成為愛國的阻礙?;谂友菡f的實踐所生發(fā)的效力,“以后女子出門救國,望勿阻攔為要”③的呼吁,比晚清以來的紙面吁求顯然更為堅定。
盡管“智識者”與民眾在女子講演的活動中,看到了女子從“中饋操作”走出家庭、步入學校,又走出學校、步入社會的可能,一部分婦女也加入了女界組織,但是,對大多數(shù)普通家庭的女子來說,其所擁有的權(quán)利,如果可能的話,在當時只能在國族話語下得以實現(xiàn),也就是說,這種權(quán)利不僅有限,而且擁有一定的前提。在抵制日貨中,普通女子尚能履行一定義務,并享有聽取演說、購買國貨等方面的自由;而一旦拋去國族話語的統(tǒng)籌,涉及私人領(lǐng)域,演講隊的效果就顯得薄弱而短暫。畢竟,從目的、時機與能力來看,她們尚不能夠正面處理女性在家庭中的處境與命運。至于女性權(quán)利的行使以及諸多解放困境,則是新文化高潮與落潮后所集中探討的問題。
作者簡介:童瑩,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同時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