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谷山的鳥鳴

蔣 藍

夾谷山如吞云吐霧的一匹花豹

在人們的印象里，山勢的巍峨，一是取決于其自然而然的高聳，二是著眼于山勢人文積淀所形成的偉岸。但往往是第二種山，成為了丈量歷史海拔的一大基點。比如，孔子曾經(jīng)登臨農(nóng)山，他發(fā)出了“登高望下，使人心悲！”的千古浩嘆。錢鐘書把這種悲愁如大云的慈悲情懷稱之為“農(nóng)山心境”；再比如，位于春秋時期齊魯交界的夾谷山，更藏匿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

夾谷山以山頂為界，分屬山東臨沭縣和江蘇連云港市贛榆區(qū)。西南距臨沭城17.5公里，東南25公里處便是贛榆區(qū)青口鎮(zhèn)，史籍中多稱此為“贛邑夾谷”。

在贛榆人的發(fā)音里，俗音“蓋于”，暗示了此地與齊魯?shù)挠凭脺Y源。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此地有紀(jì)障之城和莒子逃亡至海的點滴記載，暗示贛榆乃是魯國最后的陸地邊界。贛榆夾谷山早有齊魯對峙期間在此會盟的傳說。對于贛榆這樣一個魯國東界之縣，發(fā)生這樣的歷史事件絲毫不奇怪。如今連云港市北部還有孔望山、端木曬書臺等景點，從地名學(xué)知識打望，這些地緣均暗示了，孔子肩負重大使命的東行并非虛構(gòu)。

2019年初夏時節(jié)，我和十幾位作家尋階而上，到此踏訪。夏日陽光透過茂密的叢林，在石頭上濺起一層白光。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夾谷山林木茂密，更有他山皆無、此地獨有的植物特征，那就是遍及溝壑的野生葡萄和野葫蘆。仔細一看，果然，葡萄或掛于樹枝，或藏于草叢，綠如歷史深處的翡翠，凝聚在葡萄上的露水被陽光照亮，更像貓科動物那雙疑惑、覬覦之眼。朵朵雪白的葫蘆小花迎風(fēng)亂抖，卻未見一只葫蘆。當(dāng)?shù)貍髡f是，夾谷山的葫蘆三千年只結(jié)一只，這只被上蒼選定的葫蘆，經(jīng)三千個春秋而成熟，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鐵拐李來此吃了葡萄成仙，臨走時又摘了那只未滿三千年的葫蘆，從此夾谷山的葫蘆秧就只會開花，再也不結(jié)果了。

在我看來，這應(yīng)該是由于此地風(fēng)大、地瘠，造成主蔓上雌花稀少，掛果甚難。在這只充滿寓言的葫蘆上，其實已經(jīng)暗示了歷史在此峰回路轉(zhuǎn)的艱難。

夾谷山并不險峻，十幾分鐘即登臨山巔，迎面便是“一望眾山小”的古碑。夾谷山脊背隆起于拱衛(wèi)的山巒之中，周圍大小山頭沉默而蟄伏，似在聆聽夾谷山的風(fēng)聲、雨聲，抑或山的獨語。花樹與云朵互嵌，山勢如吞云吐霧的一匹花豹，蹲伏在黃谷峪盆地的東部邊緣，豹身逶迤而斑斕，將東西兩側(cè)的村莊分隔，由此構(gòu)成了特殊的自然景觀：太陽剛露面時，東麓的村莊、山巒一片金紅，西麓則因山影籠罩，仍處于昏暗之中；太陽剛剛沒入地平線，西麓正是一片金黃，東麓已拉開了夜幕。據(jù)此“日出而紅，日落而黃”的現(xiàn)象，先民們將東麓的村莊命名為“紅出村”（后演變成“洪雙村”），西麓的叫“黃谷峪村”，舊有“八大黃谷峪，十二個小紅出”之說。（見《夾谷山史話》，載《臨沭縣文史資料選集》。）

夾谷山之南，緊靠小地名“馬山”，兩山之間是一道彎曲的縱切山谷，俗稱“鷹愁澗”。這些地名無一例外都在烘云托月。澗之北即夾谷山南坡，順山勢東西各分布有一道山梁，中間山坡平緩，雜樹橫斜，像一個碩大的寶座。這里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齊魯會盟”之地。

當(dāng)?shù)匚墓芩芾韱T講，他們在30年前接到村民發(fā)現(xiàn)古石碑的消息，很快尋到了埋于地下的一塊花崗巖石碑。碑高約3 米，寬約1 米，鐫刻有“孔子相魯會齊侯處”，為明萬歷丙子年立。字體豐碩飽滿，灑脫而骨力十足。此處另有一碑為清光緒七年所立，文曰“贛邑西境夾谷山，圣人相魯會齊故址，舊有夫子廟，歲久傾圮……”細細察看，碑身上斑斑駁駁地覆蓋有淡淡的青苔，碑文落款處有幾個方塊字樣的淺淺凹窩，給人古樸蒼拙和世移人遠之感。

歷史上，齊魯舉行過多次議和會議，“禮儀之邦”顯然必須在繁文縟節(jié)的客套之間，在舉卮與作揖之外，漸次展開智謀的倒刺。為何單單這次相會顯得特別重要？我以為不僅僅在于有孔子作為魯國國相出席，更關(guān)鍵在于，曹沫劫持齊國國君的陰影在前，這是一次熄雷霆為祥云、化干戈為玉帛的大會。暴力循環(huán)的定數(shù)，在此得到了一次富有深意的中斷。

一把橫飛的短刀

學(xué)者李零撰文指出：“曹劌就是曹沫，這是沒有問題的。至于此人是否當(dāng)過刺客，我只能說，這是古人的成說，而且從《孫子兵法》看，還很有根據(jù)。它不僅見于戰(zhàn)國秦漢的古書，也被《史記》采用。司馬遷講曹沫，特意記載的就是他劫齊桓公的壯舉，不但《刺客列傳》講，還載之《年表》與《齊世家》《魯世家》，反于論戰(zhàn)之事不置一詞，可見這種說法在漢代影響非常大。學(xué)者懷疑，可以，但如果不是別有所見，我們還是應(yīng)該尊重古人，至少是留有余地。”（《花間一壺酒》）其實，梁啟超在《中國之武士道》初版當(dāng)中，《曹沫》篇就自注“或作曹劌”的字樣，可見學(xué)術(shù)上早有使兩人“和二為一”的趨勢。

在我的閱讀印象里，這兩個人好像是完全無關(guān)的類型。曹沫血勇尚力、大膽莽撞，是刺客出身，為魯莊公所用，在齊魯乾時之戰(zhàn)之前，就已經(jīng)成為了魯國大將，在乾時之戰(zhàn)中又曾經(jīng)吃過敗仗，另外有學(xué)者認為曹沫當(dāng)時并沒有指揮軍隊；曹劌則是一派儒雅風(fēng)度，是一位足智多謀、重禮知義的軍事家，在長勺之戰(zhàn)前夕，自薦進入魯國軍政界，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但李零先生令人信服的考證，我是大體同意的。

所以，曹沫即曹劌，一作曹翙。生卒年不詳，后出任春秋時魯國大夫。魯莊公十年(前684年)，齊桓公不顧主政大夫管仲的竭力勸阻，派鮑叔牙率大軍伐魯。此前，齊魯幾次交戰(zhàn)，魯國都被打敗。聽到齊國大軍壓境的消息，魯莊公和群臣驚慌失措。曹劌此人在史書里并沒有詳細刻畫和記載，按照他在與人聊天時稱別人為“肉食者”來分析，他大體是來自魯國民間的平民，但又不是普通人——應(yīng)該算是胸有韜略、蟄伏民間的隱士。隱士一亮身，讓他的身形投射在國家權(quán)力的強光下，他似乎就是臥龍式的大人物。曹劌坦然求見莊公，主動提出一系列抵抗齊軍的方案。這就是著名的“曹劌論戰(zhàn)”——“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保ā蹲髠鳌でf公十年》）果然，后來魯國大敗齊軍，讓曹劌贏得了軍事家的名聲。

司馬遷在《史記》中如此寫道：曹沫是魯國人，因為勇猛有力被恰好喜歡角力的魯莊公贊賞，并且做了魯國的將軍。春秋時期，國家軍事訓(xùn)練的主要形式是“田獵”和“武舞”。田獵的目的，是訓(xùn)練對各種武器的使用及馭馬、駕車之術(shù)，是集身體、技能、戰(zhàn)術(shù)的訓(xùn)練為一體的綜合軍訓(xùn)。據(jù)《禮記·月令》載：“天子易教于田獵，以習(xí)五戎?！蔽迦旨垂?、殳、矛、戈、戟五種兵器。田獵活動也包括“空手以搏”和“手格猛獸”的搏斗技能。利用田獵進行軍事訓(xùn)練，不僅商代如此，直到西周春秋也是如此。只是商代比較簡單，到西周時才逐漸制度化。由此可知，曹沫的搏斗技能相當(dāng)出眾。

畢竟徒手搏斗不同于大規(guī)模陣地戰(zhàn)。魯莊公又喜好攻城略地，曹沫為魯國的大將，同齊國作戰(zhàn)，三次都以魯國大敗而告終。國君莊公已經(jīng)杯弓蛇影，只好向齊國提出講和條件，并忍痛割讓了遂邑等土地，但仍然以曹沫為大將。

齊國答應(yīng)了魯國提出的講和條件。公元前681年，兩國便在柯邑（位于今山東陽谷縣境內(nèi)，即后來傳說的武松打虎之地。）舉行盟誓儀式。齊桓公同魯莊公在盟壇上，體現(xiàn)出來的禮儀就是一國之尊，上香入案，手捧玉盂，兩國國君熱烈擁抱，同志加兄弟，目送飛鴻，目光流轉(zhuǎn)，彼此深諳唇亡齒寒之理。他們正準(zhǔn)備歃盟，曹沫突然飛身沖到壇上，亮出了藏在懷里的匕首，大鷹一般撲向齊桓公。匕首逼頸，把毫無防備的齊桓公制伏。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但誰也不敢妄動，否則電光火石之間，就可能使齊桓公身首異處。齊桓公身經(jīng)百戰(zhàn)，反應(yīng)過來了，這是劫持！他鎮(zhèn)定地問道：“你想干什么？”曹沫答道：“你們齊國欺人太甚，逼魯國割讓土地。你們自己說該怎么辦？”曹沫用一個鋒利的反問句，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即使在這樣的場合，曹沫也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亓脸龅着?，但他的意圖顯然是要求齊國歸還土地。

齊桓公回過神來了，他馬上答應(yīng)：“我同意退還魯國割讓給齊國的土地?！饼R桓公的語音一落，曹沫即刻扔掉了匕首，緩步走下盟壇，像變了個人似的，真乃循循書生，恭恭敬敬地回到群臣的行列中站立，禮儀周到，面色不變，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這樣的變化頗為戲劇，齊桓公感到一出勝利者的正劇被一個昔日的手下敗將，活生生地導(dǎo)演成了鬧劇，自己成了小丑，不禁惱羞成怒，決定收回剛才的諾言，但錦心繡口的管仲勸止了他：“你不能變卦。貪小利而失大信，以后諸侯誰會相信呢？”

齊桓公猛然醒悟。他秣馬厲兵，素有稱霸諸侯的雄心，管仲一語切中要害。為了取信于天下，齊桓公不得不忍痛兌現(xiàn)諾言，將曹沫幾次打仗所丟失的魯國土地，全部歸還魯國。

我推測，曹沫此舉，表面上是為了國家，但有沒有因為自己在戰(zhàn)場上連續(xù)失利而積累的怨恨呢？冒死劫持，魚死網(wǎng)破，但事情竟然兵不血刃，一蹴而成！用軍事智慧沒能取得的勝利，反而以一己之力，就挽回了自己的面子和一國尊嚴(yán)。

我們可以認定，曹沫開創(chuàng)了古代刺客的理想主義典范，所謂“單匕寸言索國土”是也。執(zhí)著、果敢、決絕、從容，這得到了司馬遷的由衷夸贊：“奮三尺劍，一軍不能當(dāng)”，并推為《刺客列傳》的首位，實在是很值得玩味。

在司馬遷的價值觀中，刺客與俠客有著天然的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曹沫此舉透出俠氣，意料之外的人做意料之外的事，卻表現(xiàn)了維護國家的正義之情，又在意料之中。

由此也可見古人是如何“守信”的。桓公與管仲不背柯之盟，桓公守約純粹為了信用。因此時曹沫已經(jīng)丟下武器，離開桓公。放棄唯一的武器，其實也在賭桓公會守約?？傮w來說，此次守約對桓公而言應(yīng)該是變不利為有利。一般人會如是推想：桓公在別人用違反道義的方式脅迫下答應(yīng)的約定都可以遵守，何況其他！桓公以往所建立的信用，使得齊魯可以用成本很低的方式達成交易，否則，桓公甚至可能會被擄回魯國，后果將是難以估量的。

綁架，也稱之為劫持。古代有兩種說法，一種叫“持質(zhì)”，另一種叫“劫質(zhì)”?！俺帧笔怯帽┝吨?，“劫”是用暴力脅迫。曹沫劫持齊桓公，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并且獲得成功的一次暴力劫持人質(zhì)行動。曹沫又是春秋時代唯一一個成功之后得以全身而退的大俠。與刺殺相比，劫持更有頭腦（商人頭腦），它比刺殺更老練，有更多的權(quán)謀在其中。所以，順此先河，春秋及戰(zhàn)國時代數(shù)百年間，這種冒險行動一再被后來者仿效。李零在《中國歷史上的恐怖主義——刺殺和劫持》里分析說：“漢代劫官員，有些也是出于政治目的，但上面說的例子，地位還不夠高。漢代末年，賊人特多，大家就連天子、公卿都敢劫。比如，讀《三國演義》，大家都知道，張讓、趙忠等宦者，李維、郭汜等軍人，他們劫持的就是天子、公卿（見《后漢書》的《董卓傳》和《宦者列傳》）。那時的時髦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挾天子’也是劫持活動。很多人都以為，只有白臉曹操這么干，其實這是那時的流行思想?！保ā痘ㄩg一壺酒》）

口舌的鋒利勝過了刀劍

魯國陽虎之亂被平定以后，孔丘由中都宰升任大司寇，主管刑法和外交往來之職?？浊疠o國興禮樂、重教化，魯國得以興盛。齊國自然懼怕這樣的教化之力，長此以往，魯國崛起，怎么得了！齊景公采納大臣黎彌的建議，表示愿與魯國“修好”，相約兩國舉行“乘車好會”。于是，在距離曹沫舉刀完成劫持齊國國君事件184年之后，公元前500年的夏季，齊景公和魯定公決定在贛榆夾谷山會晤，具體商談議和事宜。

由于早有前車之鑒，齊魯雙方皆作武備，具官以從。齊景公下榻祝其城，翠微華蓋，車馬千乘，浩浩蕩蕩西赴夾谷。他們在城內(nèi)外及山巒溝壑間埋伏重兵，一旦結(jié)盟不成，立即刀兵相加，孔老夫子和魯定公定然難逃此劫。

當(dāng)然了，魯國絕不會甘做俎上之魚?？鬃诱J為，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所以魯國早準(zhǔn)備了一支較強的衛(wèi)隊，埋伏在夾谷山周邊。

在我上山的一路上，還看到很多大塊大塊的巖石上鉆有一尺多深的圓孔，據(jù)說是用來插旗桿所用。足以見得夾谷山會盟旌旗獵獵下蟄伏的危機。

齊國可謂萬事俱備，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沒有估計到的是，真正談判的對手，是孔子。

彼此準(zhǔn)備工作做得扎實，齊國一味注重硬實力，忽略了謀略，腰力十足，所以會盟一開始就顯示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齊國企圖用消滅萊國時所俘虜?shù)娜R兵赤膊上陣，劫持魯定公，迫其歸順。而孔子立即用周禮、周法退之。他指出，齊國、魯國都是周王室的諸侯，所以邊夷不能擾亂華夏之正統(tǒng)，而俘虜更不能干涉會盟，不能用武力逼迫修好。

真正的問題在于，孔子如何知道齊國的密謀呢？合理推測是，魯國的偵查人員深入敵營，顯然提前把這一重大情報予以了通報。

齊國覺得用武力不行，就接著演奏“四方之樂”“宮廷之樂”，以此羞辱和熒惑魯定公。美其名曰“四方之樂”，實際就是“夷狄之樂”，這時齊景公命令眾將士拿著弓弩、戈戟、寶劍聚于階下，兵器閃爍起一大片冷光，赤裸裸的威脅?？鬃又肋@是“文攻武衛(wèi)”之術(shù)，他長身而起，登壇嚴(yán)厲斥責(zé)對方，認為兩國和好，不能用夷狄之徒登壇演奏，更不能用優(yōu)倡侏儒演戲于前，這樣是缺乏禮儀的，應(yīng)該誅殺這些戲子。

從這一點上，展示出孔子臨危不亂、據(jù)理力爭的沛然之氣。有理、有儀之人，似乎總是真理的情人，他們總是雙飛雙宿，聯(lián)袂而起。

齊國安排的A、B 計劃都沒有得逞。顯然齊國沒有吸取歷史教訓(xùn)，過于依仗武力，明顯缺乏一波三折的回環(huán)智謀，更缺乏處置危機公關(guān)的能人。與群臣面面相覷之余，齊景公仰天浩嘆，那天陽光刺眼，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只好在盟書上簽字。

為了最后的顏面，齊國又提出一個聯(lián)合協(xié)議：如果齊國今后有軍事行動，魯國必須派三百甲車隨從。有理的人物一直是穩(wěn)操勝券的，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孔子讓茲作揖回答：“如果你們不歸還我們魯國汶水北岸的土地，卻要讓我們供給齊國的所需，也要按盟約進行懲罰?！?/p>

談到這個程度，面子越繃越薄，幾乎就要撕破臉了。于是，齊景公準(zhǔn)備設(shè)享禮款待魯定公，喝了酒，再談，也可以談不成，甚至就希望談崩?？鬃友塾^六路耳聽八方，酒，還是不喝為上。

他為齊國的梁丘據(jù)上了一堂深奧的禮儀課：“齊國和魯國從前的典禮制度，您怎么可能沒聽說過？！盟會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又沒有設(shè)享禮款待，這是讓辦事人受累了。再說，犧尊和象尊從不出國門，鐘磬也不能野外合奏，設(shè)享禮必須全部具備犧磬，不然就是拋棄了禮儀；如果這些東西不備齊，那就像用秕稗來款待貴賓，分明是國君的恥辱；拋棄禮儀則名聲不好。您為什么不好好考慮一下呢？享禮是用來發(fā)揚光大德行的。不能發(fā)揚光大，還不如不舉行。”

在孔子這一番宏論之下，禮儀峭拔如東岳泰山，禮儀滔滔如天象鐘際大河，齊國群臣簡直無法抵擋。就是說，連一頓酒都喝不成了。齊景公討了個沒趣，他的確缺乏理由來舉行享禮了。

我們很難想象，腰力十足的齊景公，是如何離開夾谷山返回齊國的。那種憤怒與懊惱，估計比丟失了土地還要令人沮喪。土地丟失了還可以奪回來，但在孔子鋪排的禮儀語境當(dāng)中，曲徑通幽，花明柳暗繞天愁，陷阱之下還有陷阱，自己就是永遠的輸家。

值得一說的是，當(dāng)年冬天，齊國向魯國歸還了鄆邑、瓘邑和龜陰邑的土地。真可謂輸?shù)脧貜氐椎住?/p>

在我看來，孔子的鋒利口舌明顯勝過了刀劍，明顯勝過了曹沫橫飛的匕首，真是摧枯拉朽。從不口言計謀、陰謀、陽謀的孔子，似乎僅僅以禮儀之光，就讓對手在照妖鏡之下露出了原形。一言以蔽之，魯國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取得這次勝利之后，也就在齊魯夾谷會盟后的第四年，魯定公打破了周王室諸侯任近親為上卿的舊例，任用長袖善舞的孔丘為大司寇執(zhí)掌相事，共同治理國家，這也成為孔子入仕的高音部。

《春秋大事年表》（前770年—前403年）記載，歷史上的春秋會盟有450次之多，足見會盟、會晤、會談、會見一直是國粹；草簽協(xié)議就是偉大成果。春秋會盟譜系當(dāng)中，最為著名的當(dāng)屬夾谷會盟。正是由于孔子的文韜武略，禮儀的正義敘事勝過了暴力劫持，成為了影響最大、傳史最久的春秋大事。

我在會盟處的四周徘徊，右側(cè)見到眾多歷代文人碑刻，為近年當(dāng)?shù)匚幕块T翻刻。唐代咸通年間，進士不第的詩人胡曾在一個春天暢游夾谷山，慷慨懷古，賦《詠史詩·夾谷》一首：

夾谷鶯啼三月天，

野花芳草整相鮮。

來時不見侏儒死，

空笑齊人失措年。

詩人站在魯國立場上，對于孔子操排的這一場歷史大劇，予以了高度頌揚。

明萬歷年間纂修本地方志，夾谷被文人們列為“贛榆八景”之一。贛榆籍人、曾經(jīng)官居明朝大理寺正卿的裴天祐某天登夾谷山，感于歷史的畸變，賦詩云：

翠微西近祝其城，齊魯當(dāng)年此會盟。

幽洞云深人已去，左壇松老月還明。

劫兵余焰遺空谷，罷享流風(fēng)動廢營。

我欲東臨尋勝跡，并尊東麓聽啼鶯。

這兩位詩人均來過成都，再到贛榆夾谷山，于我似有前定?！皬U營”，指齊魯兩國與盟人員駐地舊址?！安⒆稹敝^舉杯飲酒。白云蒼狗，但往事不會湮滅，猶如急射的鳥影，總在天空留下了一串墨汁。而一輪明月之下，往事其實并未湮滅，往事歷歷如繪。詩歌最后兩句，極富深意，深得孔子三味。

詩歌里提到的“啼鶯”，來自當(dāng)?shù)氐膫髀劊簥A谷一線山谷深邃，勁風(fēng)吹石洞，滾滾松濤中能聽到清越嬌婉的鶯啼聲。千回百折，山鳴谷應(yīng)，若即若離，這就是明清贛榆八景之一的“夾谷鶯啼”。其實，“啼不必鶯，風(fēng)微石罅鶯聲也”，這是山風(fēng)嘯過石洞或巖隙而發(fā)出的陣陣鳴響，酷似黃鶯啼囀，這神韻獨具的無鶯自啼，曾讓多少游人訪客為之神魂顛倒，流連忘返。

恕我耳背，我豎起耳朵了聽了半天，沒有聽到這著名的擬鳥風(fēng)聲，倒是聽到了樹葉飄灑落地的聲聲嚶嚀。齊與魯?shù)拇讼碎L，就像一片樹葉的兩面，并無媸妍之別啊！

孔子身為魯國國相，魯國如虎添翼，讓齊國深感不安，他們決定無論如何要煞一下魯國的氣焰。某日，齊王向著名的晏子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心?。骸斑呧弴矣惺ト耍@就是敵對國家的憂患?，F(xiàn)在孔子當(dāng)了魯國的宰相，如何是好？”

晏子的回答，可以看成是“智者”對“禮”的攻擊：“君主你用不著憂愁。魯國的國君是一個昏庸軟弱的君主，而孔子是德行才能出眾的宰相。國君，你不如暗地里表示欽慕孔子的才能，假說許他做齊國的宰相?？鬃优裰G而魯君不聽從，孔子一定會認為魯君驕橫剛愎自用，會放棄他而來到齊國。假若孔子真的來了，國君你也不要接納他。這樣，他將自絕于魯國，又不能任用于齊國，孔子就窘迫了。”

“折辱之計”，實際上實現(xiàn)了。

過了一年，孔子離開魯國到齊國游歷，原本以為齊景公會“禮賢上士”，隆重接待自己，甚至委以高官。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齊景公根本不接納他。因此孔子一度被困于陳、蔡兩國之間，連一頓肉都吃不上，甚感屈辱……

我再上山頂，站在那塊鐫刻有“尼山分秀”的巨石邊，我猜，當(dāng)年的孔子在離開夾谷山時，一定不是躊躇滿志的?？鬃映淖匀徊皇强粘怯?，他胸懷洶涌禮儀，足以抵擋百萬兵?？上У氖牵Y儀從來沒有像樹木那樣，在大地上成為森林。

有人大喊了一聲：“快看，海市蜃樓！”我循聲而望，崮頂?shù)奈髅?，隱約顯出一片亭臺樓閣，云霧繚繞，下面竟是波光粼粼的水面。當(dāng)?shù)匚墓芩芯繂T解釋說，山的西面因為有一個大型水庫，所以遠遠望去就如海市蜃樓一般。就在我抬頭之際，只見東面的峭壁上，竟有一幅天然形成的人像，似孔子；但也有人說，更像齊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