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趙華偉
取云嶺之土,以清水糅合,范式磨去驕傲和虛偽,烈火賦予運化之功,青煙散盡,神器紛至沓來。
闊口的陶盆裝著生民的祈禱,奔波勞碌和沉甸甸的米糧;粗礪的水罐溢出月華,時光的倒影逐幀顯現(xiàn);笨重的沙缸是品格的體現(xiàn),力量的每一次錘煉,都會以朱顏回報人間。
只要一錙一銖,它便能撐起一座城池;只要多看一眼,生命的遺跡便會從泥土中走出。陶者的叫賣聲,誠懇如車上的器物。我們可以買一口沙缸,種上睡蓮,粉紅的花朵最易辨出夏日的陰雨;或者,我們可以請他喝碗水。
等到善良裝滿陶盆,我便制一俑人,不讓他拉車、走磨、犁田,給他看青山、碧水、斜陽和郁郁樹林。若是累了,隨意坐在哪家的門檻上,摘下草帽,摘下這一生的疾苦。
草垛是田野積聚的歡樂,一座挨著一座,將秋天的豐腴呈現(xiàn)給最親近的人。柔軟的莖稈里,流淌著露華、時光之美。秋風(fēng)走過大地,草垛心如止水,襁褓中藏著過冬的糧食。
不用再為這季的收成擔(dān)憂,金黃是滋養(yǎng)萬物的一種顏色。母親揚起草叉,面容與草垛相似,她忙碌了一個夏天的雙手,可以盡情懈怠。我喜歡這樣的日子,沿著枯草起伏的紋路,輕易就能抵達植物和蟲子的王國。
馬車是草垛移動的身軀,車輪每次轉(zhuǎn)動,云朵里都會落下水滴,那不是天空的眼淚,是大地的情思。等到風(fēng)霜褪盡,草垛便會在泥濘中,袒露自己真實的一生。
負重的脊梁,在小路上行進;驅(qū)使的鞭子,一刻也未曾停下。幽暗的廄欄將欲望圈禁,嘶鳴中帶著喑啞,夢想,被虛無一絲絲剝掉皮毛。
趕車人目光混沌,只有在凝視銅錢的一刻,才放出光華。房屋一間間堆疊,路面一層層隆起,低矮的食槽昏沉依舊。馬兒枯槁的骨架,迸出最后一點火花,谷粒已喚不起它的勇氣,清水也是徒勞,北風(fēng)卷走一片白,那是它落在人間的遺言。
看啊,誰家的馬兒又入了鍋口!骨頭的油星養(yǎng)育了圓滾滾的肚子,紅色的肉絲跳出牙縫:這牲口又老又硬。僅剩的皮膚歷經(jīng)一遍遍捶打,成為膏粱者的鞋子,卑微者的雨氈。啼哭是馬兒為自己敲響的喪鐘,汗堿是大地給予它的補償。
我喜歡眺望小路上的馬車,稚嫩的目光試著越過塵土,用一條韁繩,串起馬兒一生的悲歡。我看見趕車人,他除了一掛鞭子,同樣一無所有。
大地靜寂,天空以混沌覆蓋人間。動蕩的開始平復(fù),急迫的學(xué)會忍耐,鳥兒熟知大自然的規(guī)則,從容地立于枝頭。
柳絮飛舞,降下一個冬天的嚴寒,冰冷是最難駕馭的一重情感,如同深夜的火燭,一絲絲,燃盡白天積存的溫度。
母親關(guān)上窗子,風(fēng)雪被拒之門外?;孟氲挠鹨韽堥_,只需一眼,便能洞穿黑夜的秘密。
父親的嘆息,或是鄉(xiāng)人疲憊的吆喝,雪落在童年的土地上,雪落在時間的盡頭。瘦弱的雙腳悄然走過,在未來的某個日子里,種下一句讖言。
燈光突破風(fēng)的圍堵,折射出迷離的昏黃,枯草的骨骼愈發(fā)堅硬。我手握一顆種子,為春天做好了準備。
發(fā)黃的詞語從故紙堆中走出,供案上擺著金錁、銀錠,搖搖晃晃的姓氏。鋤頭與巖石碰撞,河水淌過山丘,模糊的逐漸清晰,隱藏的露出面容。
沒有人真正離去,大地賜予每個人永生,只要呼喊一句,家族的大樹便會認清所有的葉子。
哪里的田野能留住跋涉的雙腳?
哪里的黍米能長出持久的豐裕?
靈魂附于草薊,北辰為它指路,螢火照亮春雪,竹簡是至善的禪師,點撥著每一個迷路的游子。車夫、工匠、乞丐,刀戈、洪水、瘟疫,有人為一把火種尋覓,有人為一座墳塋失眠。
用纖毫寫下最古老的名字,用童聲喚出最親切的眉眼,沙粒以香火為號,千里來馳。鄉(xiāng)關(guān)何處?桑梓何歸?泥土里住著我們共同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