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笑予
于豆腐今年十歲,人如其名,膽子小,性格軟,別人欺負她,她不敢還手,別人罵她,她不敢還嘴,就好像一塊豆腐,被人戳一戳,整塊豆腐顫一顫,留下一個淺淺的指痕,很快就平復了,又方方正正、柔柔弱弱地站在那里,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因為這個名字,于豆腐沒少遭到同學的嘲笑:“如果你爸姓車,你是不是就叫車輪卷了?”
“姓謝就叫謝(蟹)肉棒?!?/p>
“姓北就叫北極翅!”
“哪有姓北的?”……
于豆腐的爸爸叫于大海,“于豆腐”這個名字正是他起的。
每次于豆腐因為自己這個名字對他口誅筆伐的時候,他都嗤之以鼻,說:“小孩子懂什么,你長大了就知道這個名字很有深意。”
“深意在哪兒?”于豆腐問。
“拙樸天真。豆腐心豆腐嘴,象征由內而外的純潔?!?/p>
于豆腐不知道“拙樸天真”是什么意思。于大海也不打算告訴她這個名字真實的來歷。
十年前的深冬,于大海聽說老婆懷孕的消息時,正把他那輛嘎啦嘎啦響的自行車腳鐙一落,立在關東煮攤位旁邊。直到電話里出現(xiàn)嘟嘟嘟嘟的忙音,于大海的手還僵在耳朵旁邊。他直勾勾地盯著咕嘟咕嘟冒泡的鍋,嘴不知不覺微微張開了。老板循著他的眼神,麻利地拿起一串魚豆腐:“魚豆腐?拿好嘞!”
于大海這才回過神來:“對對!魚豆腐!”他接過魚豆腐,心里想著另一個于豆腐,心中的驚喜終于蓋過了驚嚇?!坝诙垢边@個名字就這么定下來了。
于豆腐從小到大只吃過豆腐,沒吃過魚豆腐,因為于大海說那是“垃圾食品”,沒營養(yǎng)。于豆腐覺得爸爸很矛盾,為什么給女兒取一個垃圾食品的名字呢?
別看于大海起名隨意,他對于豆腐的期待并不隨意。于豆腐一出生,于大海就心頭一涼:這孩子皮膚黑、頭大、眼睛小,怎么看都不是個美人胚子。
“這孩子怎么專挑咱倆缺點長?”于大海忍不住問妻子。
“她現(xiàn)在連眼睛都沒睜開,長開了就好看了?!?/p>
夫妻倆左等右等等了十年,于豆腐睜眼了,也長開了,但怎么看都不是個美人。不是美人總要聰明、勤奮些吧?可于豆腐在班里只是個中等生。
“名字沒起好?!庇诙垢瘚寢屢谎砸员沃?/p>
“怎么沒起好?”于大海一聽就火冒三丈。
“豆腐,豆腐,從里到外都是豆腐,除了軟還有什么優(yōu)點?好歹叫個核桃,還有點內涵。”
于大海想反駁,又實在沒什么底氣。想來想去,還不是于豆腐讓他沒底氣?他就開始沖于豆腐發(fā)火。最后于豆腐成了“眾矢之的”。
爸爸媽媽兩個人哇啦哇啦,哇啦個不停的時候,于豆腐開始納悶兒,別人家都是“虎媽貓爸”或者“虎爸貓媽”,自己怎么攤上了“虎爸虎媽”呢?
這也是為什么于豆腐拿著四十五分的數(shù)學卷子,磨磨蹭蹭不肯回家。
老師要求家長簽字并附上評語,她閉著眼睛就能想象出爸媽看到考卷后發(fā)綠的臉,隨之而來的是如滔滔江水般的哇啦哇啦,一浪高過一浪的哇啦哇啦。
于豆腐遲遲不敢回家面對,只能一再放慢腳步。她覺得自己這副皮囊就像個沒精打采的布袋子,裝著滿滿一袋顫抖的、脆弱的豆腐,搖晃在天色擦黑的六點半。
再穿過一條小巷子就要到家了,她巴不得和巷口的拖布聊上幾個小時。突然,一只貓倏地從天而降,從于豆腐面前斜擦而過。于豆腐嚇了一跳,剛想責備這個冒失的小家伙,就聽見一個聲音:“哎呦喂,老天爺,疼死我了?!?/p>
于豆腐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沒有人,眼前只有這只黑貓。這只貓身形偏瘦,渾身烏黑的毛服服帖帖地包裹著軀干,梭子一樣尖銳的瞳孔豎在黃沙色的眼睛里。她凜然一驚,脊背發(fā)涼:難道是這只黑貓在說話?莫非黑貓真的都是靈異之物?于豆腐學習不好,卻很愛看書。這只貓讓她想起了愛倫·坡的《黑貓》??蓯垧と?、看似無害的黑貓一步步把文中的主人公引向深淵,先是令主人公謀殺了妻子,又不知什么時候被主人公砌進墻里,被警察發(fā)現(xiàn),讓主人公萬劫不復……想到這里,于豆腐更覺得陰森可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全身都僵硬了。
“幫幫忙,小孩兒?!焙谪埧粗`魂出竅的于豆腐,直翻白眼。
“我?”于豆腐左右環(huán)顧,不敢相信地彎曲著食指,指向自己,像是要把手指吃了。
“對啊,傻死了。不是你,還有誰?”黑貓請人幫忙倒是一點不客氣。
習慣于服從的于豆腐乖乖地走上前去把側倒著的黑貓扶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它的一條前腿不自然地彎曲著,呈招財貓狀。她試探性地撫摸了一下那只毛茸茸的爪子。
黑貓?zhí)鄣么蠼校骸疤邸厶厶?!你想弄死我嗎??/p>
“你受傷了?發(fā)生什么事了?”于豆腐觸電般地收回了手。
黑貓揮動了兩下前爪,受傷的爪子像軟爛的面條一樣甩了甩?!霸愀?,我骨折了。我需要打個石膏。小孩兒,你知道石膏嗎?”
“石膏……你是說《大衛(wèi)》雕像那種嗎?”于豆腐呆頭呆腦地站在那兒。
“天哪!怎么會有你這么愚蠢的人類幼崽。我真是為你們感到絕望!是醫(yī)院那種石膏。帶我去醫(yī)院,聽明白了嗎?”
于豆腐還是不敢相信這只頤指氣使的貓不但會說話,還連珠炮似的給她下著命令。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醫(yī)院?”
“呆子!我能和醫(yī)生開口說‘我受傷了,請給我治病’嗎?你要抱著我,去和醫(yī)生說‘醫(yī)生您好,我的小貓骨折了’,明白嗎?”它扭捏地學著人類心疼的語氣。
“那你為什么可以和我說話?”
“我運氣不好,碰見你這么個呆子?!焙谪埓鸱撬鶈枴?/p>
“你是機器貓嗎?是不是安裝了什么機械和芯片?我在和代號幾幾幾說話?”于豆腐想著她看過的那些科幻電影和小說中的情節(jié),邊說邊在黑貓的脖頸和后腦勺上摸索。
“別摸啦!我是真貓,一只千真萬確的真貓!我叫黑七七,以后再給你解釋我的身世?,F(xiàn)在你幫我治好傷,我不會虧待你的。真不知道你們這是什么世界,人都愣頭愣腦的。”
出于好奇,更迫于它的“淫威”,于豆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黑七七抱了起來。
現(xiàn)在于豆腐不得不回家了,她得要到錢才能帶黑七七去打石膏。想到這兒,她的腳步比剛才還要沉重。要知道,她媽媽是最最討厭毛絨動物的。它們掉下來的每一根毛都會讓她發(fā)瘋。好像那些不是毛,而是針,針針都在刮擦她的皮膚,把她刮擦得不得不大聲叫喊。
于豆腐八歲的時候養(yǎng)過一只叫梭梭的倉鼠。它是同學家的倉鼠下的崽,剛出生的時候沒有毛,像粉紅色的半透明的橡皮糖,幼小、粉嫩,惹人愛憐。倉鼠是獨居動物,多只倉鼠共處一室會相互廝殺,她的同學只好到教室里“招標”,找有愛心、細心的同學領養(yǎng)十一只倉鼠崽。同學們爭先恐后地推薦自己。倉鼠的所有者也很負責任,煞有介事地列出了每一個報名者的性別、年齡、性格特征、家庭住址、家庭情況等進行篩選,像經(jīng)營著一家正兒八經(jīng)的領養(yǎng)機構。于豆腐很榮幸地被選中了,但是她取得這個名額有一點點不光彩——她隱瞞了她媽媽不支持她養(yǎng)毛絨動物的事。既然爭取到了領養(yǎng)的機會,于豆腐便不打算放棄,回到家,好說不行,便歹說,又哭又鬧,終于說服了媽媽,收留了倉鼠。
那是于豆腐十年的人生中做的最最勇敢和堅韌的一件事?,F(xiàn)在于豆腐倒未必有那種恒心和勇氣了。這可能也和梭梭最后還是被媽媽送走了有關。在于豆腐和梭梭相處了一年零一個月的時候,媽媽沒打招呼便把梭梭送給了同事的孩子。理由是于豆腐學習成績下降了,她覺得是于豆腐把太多精力放在倉鼠身上的緣故。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于豆腐的成績哪有下降的空間啊?
這件事是在于豆腐喉嚨口咕嚕了很久的一口水,吐不出來,咽不下去,讓她對養(yǎng)動物和與媽媽相處都產(chǎn)生了難以消磨的芥蒂。拼盡全力爭取、熱愛、保護的心愛之物,被毫無征兆地剝奪,而“獨裁者”正是朝夕相處、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媽媽,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梭梭一樣,從媽媽身邊無緣無故地消失,她會是什么感覺?
從那時起,這個念頭就時不時地在于豆腐腦海中嗞嗞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