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臺輝
在知識生產體制轉型的大變革時代,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更加注重從本土歷史經驗出發(fā),在自身歷史及其他文明傳統(tǒng)中汲取知識資源,重新認識中國與世界文明的宏觀歷史進程,探索中國歷史、當下與未來的連續(xù)統(tǒng)一性,尋找中國國家治理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的歷史智慧。那么,社會科學如何與歷史研究結合呢?這個方法論問題可以從西方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歷史傳統(tǒng)中獲得啟示與教訓。
西方近代社會科學發(fā)韌于17世紀的“科學革命”。這一時期的自然科學取得了很大的發(fā)展,哲學家們開始把物理學和數學的成就,如方法、概念、命題與定律,應用到社會政治秩序的設計與想象,最終的目標是建立一門關于社會的科學。但是,科學領域內部存在兩大傳統(tǒng)的分化:培根、牛頓和洛克開創(chuàng)的英國經驗主義傳統(tǒng)和笛卡爾奠定的法國理性主義傳統(tǒng)。其中,英國的經驗科學傳統(tǒng)反對普遍的自然法則,認為道德哲學必定是實驗科學,而政治學和法學及其相應的歷史研究應以經濟科學為基礎,采用經驗歸納與因果推論的方法,建立以政治經濟學為主的社會科學。法國的理性科學傳統(tǒng)則力圖在社會政治和歷史領域尋找普遍一致的理性法則,要求用統(tǒng)一的數學方法和概念來分析社會政治結構。人口、經濟、國家、心靈與習慣等原屬于討論人性、自然法和自然權利等抽象話題開始成為社會科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到18世紀末,啟蒙哲學家才開始把“社會”視為“第二自然”,主張在物理學與生物學主導的自然科學之下建立一門“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
孔德確立的實證主義傳統(tǒng)綜合英法兩種啟蒙哲學傳統(tǒng),整合物理學的靜力學(秩序)與生物學的動力學(進步),調和經驗科學與理性科學、保守派與激進派之間的爭論,運用以社會觀察為主的,以實驗、比較、歷史為輔的自然科學方法尋找支配社會現象的普遍法則和社會運轉的因果規(guī)律。實證主義傳統(tǒng)同時也是對19世紀法國大革命后浮現的現代性危機的回應。孔德深刻洞察到啟蒙運動過度張揚個體自由而忽視更根本的社會整體秩序與進步,必然帶來結構性震蕩的社會政治危機。在孔德看來,個人行動服從于社會整體,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服從于更穩(wěn)定的自然法則,人類社會才能確保秩序與進步的統(tǒng)一。為此,必須以自然科學的知識、方法為基礎,發(fā)展一個專門研究人類社會的學科,孔德將它命名為“社會學”。孔德的實證哲學體系不僅影響到同時代的歐洲知識界,比如密爾的邏輯哲學、斯賓塞的社會學以及“實證史學派”,而且通過涂爾干的揚棄與轉換,對20世紀的結構-功能主義社會科學產生巨大影響。
馬克思與孔德都發(fā)展了圣西門關于整體重構社會新秩序的新設想,把政治納入社會整體并進行科學考察。此外,馬克思還批判地繼承黑格爾哲學的辯證法傳統(tǒng)及其兩個原則,即總體性與矛盾性。但是,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的唯心論,卻堅持唯物論的總體性原則。唯物論的總體性原則表現有二。一是時間維度的歷史總體性。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社會視為人類歷史總體發(fā)展的一個特定階段和社會形態(tài),而每種社會形態(tài)的社會關系都要歷經誕生、展開、危機和自我揚棄的過程,從而逐漸過渡到新的階段與形態(tài)。二是空間維度的社會關系總體性。馬克思既考慮到“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而揭示資本主義的總體社會關系??傮w性原則離不開矛盾性原則。辯證法強調批判性分析社會現象的內在矛盾,而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性讓事物不斷揚棄自身,以新的形式推動社會總體向高級階段發(fā)展。這意味著科學研究不能停留在感性到理性、具體事實到抽象命題的實證邏輯過程,應該進一步運用抽象思維把握具體的社會實踐。因此,馬克思的社會科學方法論原則包括,相對于多層多元社會關系的整體有機聯系,相對于社會生活各部門與各領域的各種具體制度的總體規(guī)范,相對于階段性歷史存在的人類總體歷史過程與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內部各領域的矛盾變動及其辯證運動構成了社會總體的歷史變遷。
與孔德-涂爾干的實證方法論把社會視為統(tǒng)一同質的結構實體、馬克思的辯證法把社會看作人與人之間關系匯集而成的動態(tài)總體不同,馬克斯·韋伯提出個體實在論,把社會視為名義的存在,而參與社會行動的個體才是社會的真正實體。由此,韋伯開創(chuàng)了一種闡釋學傳統(tǒng)。韋伯與馬克思一樣,高度關注人在社會中的存在,但他理解的“人”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類的人”,不能結合成特定的“階級”群體。韋伯主張獨特的、具體的歷史個體,其行動承載特定的文化價值與意義,是有目的性、非常規(guī)性的意圖和動機,由此構成復雜多變的社會關系。韋伯的社會科學方法論特征體現為,“懸置”價值與文化層面的任何爭論,權宜性地提煉并運用“理想類型”的特定概念,以“工具箱”的方式,理解與闡釋個體行動“意圖”中偶然多元的因果關系機制。
因此,孔德-涂爾干傳統(tǒng)的“社會”是穩(wěn)定秩序形態(tài)的“強結構”,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在其中發(fā)揮不同的功能作用;馬克思傳統(tǒng)的“社會”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由特定社會關系主導的“經濟-社會”領域統(tǒng)攝;而韋伯傳統(tǒng)的“社會”則是個體行動“意義之網”的“弱結構”,歸屬于“文化”的總體范疇。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作為“科學革命”的結果,都把“科學”視為一種理解與解釋世界的思維方式,反對神學與形而上學,是超階級、超利益、超價值的研究手段。它們充分運用經驗、理性、客觀的科學思維來理解人類社會的構成與運轉,共同關注由法國大革命與資本主義社會危機帶來的現代性問題。
社會科學對人類社會整體與部分及其間的聯系進行全面考察,不僅要考慮空間維度,關注普遍世界與部分區(qū)域的具體表現及其間的關聯性;還要重視時間維度,考察普遍歷史與特殊階段的形成過程及其變遷路徑。19世紀奠定的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都認識到社會科學的時間維度,即方法論的歷史之維。方法論的歷史之維呈現三種形態(tài),即孔德傳統(tǒng)的“歷史的社會科學化”、韋伯傳統(tǒng)的“社會科學的歷史化”與馬克思傳統(tǒng)的“歷史科學”。
第一種形態(tài)是孔德傳統(tǒng)的“歷史的社會科學化”,它融合了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兩種啟蒙傳統(tǒng)。經驗主義傳統(tǒng)認為,科學知識的形成遵循歸納邏輯,這種研究邏輯同時適用于自然科學與社會歷史研究,據此,培根把自然與社會的歷史視為同一進程的整體,成為人類經驗與知識的來源。此后,蘇格蘭的啟蒙思想家,如吉朋、弗格森、亞當·斯密、休謨、馬爾薩斯等人的歷史著作都遵循經驗主義的歸納研究傳統(tǒng)。然而,法國笛卡爾開創(chuàng)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反對從感性到理性的知識探索邏輯,要求以數學的推導與演繹為基礎,尋找絕對精確的理性知識。相應,歷史研究必須有益當下時代,并以懷疑與批判的原則提供確鑿真實可靠的史料。伏爾泰由此原則首創(chuàng)“歷史哲學”概念,并結合英國的經驗研究傳統(tǒng),為歷史研究提供“理性之光”。此后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們在專題史和普遍史中落實物理學與數學原則,旨在尋找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所以,實證社會科學把歷史作為檢驗理性法則的“試驗場”,歷史研究則為之提供證據材料。
第二種形態(tài)是韋伯傳統(tǒng)的“社會科學的歷史化”。維柯的《新科學》抵制笛卡爾的唯理哲學,開創(chuàng)歷史主義的哲學傳統(tǒng),嚴格區(qū)分普遍數學的“自然世界”與普遍歷史的“社會世界”。前者是共同的、抽象的“物的科學”,而人類歷史卻是特殊的、個體的、具體的“人的科學”。后來,赫爾德、歌德、洪堡、蘭克、黑格爾等德國歷史哲學家們進一步完善歷史主義傳統(tǒng),要求從具體的歷史來看待宏觀歷史變遷的階段性與規(guī)律性。此后,德國知識界出現了歷史與哲學之爭:蘭克學派嘗試對探討具體性、獨特性的歷史學與追求普遍性、抽象性的哲學進行切割,在普遍歷史下考察具體性和特殊性;新康德學派的狄爾泰等人主張歷史闡釋學的方法論,通過主觀表意方法來理解和闡釋歷史個體在具體文化情境中的行動意義。韋伯開創(chuàng)闡釋學的社會科學傳統(tǒng),就是為了調停德國歷史主義傳統(tǒng)中長期存在的歷史與哲學、個體與整體之爭。首先,社會科學作為一種邏輯的、客觀的分析手段,用于發(fā)現社會行動的客觀事實及其因果聯系,從而更準確地理解特定行動在文化體系中的獨特意義和價值。其次,作為傾向于經濟史的歷史學家,韋伯要求理論的自主性對歷史學讓步,社會科學的理論化、類型化與概念化只是闡釋歷史現象的權宜手段,在此過程中應始終保持價值中立。最后,在社會科學內部,社會學應該對經濟學讓步,因為社會并非實體,只是個體的“意義之網”,而資本主義主導的經濟活動才具有社會屬性。因此,社會學在文化、政治與經濟之間喪失獨立存在的理由,只是歷史研究的一種分析工具,歷史才是本體。
第三種形態(tài)是馬克思的“歷史科學”。馬克思揚棄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回到現實社會中的人及其物質勞動實踐的生產關系。“社會”作為“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是理解現實歷史發(fā)生過程的基礎,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fā)源地和舞臺”。通過人的具體物質勞動過程,歷史時間與社會空間成為一個完整的總體,而“歷史科學”是“人在實踐上的自我實現的產物”。自然因人的勞動而獲得社會屬性,人、自然、社會及其歷史過程都統(tǒng)一到“歷史科學”范疇。馬克思的“歷史科學”與“辯證法”相一致,在邏輯上貫通了總體性和矛盾性原則??傮w性原則體現為兩個層次。在規(guī)范層次上,馬克思批判性地繼承黑格爾,認為歷史在擺脫異化和否定階段之后,“個人關系與個人能力”的“全面發(fā)展”能夠通向未來更高的完滿階段;在經驗層次上,馬克思不贊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自利決定論和黑格爾的觀念決定論,認為社會是個人社會關系的總體性。因此,總體的社會科學與總體的歷史研究緊密結合。同樣,“歷史科學”在兩方面運用矛盾性原則,讓經驗的總體歷史貫通規(guī)范的總體未來。其一,經驗上的生產關系形成階級關系,并最終產生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這是推動歷史變遷的根本動力;其二,在規(guī)范上進一步挑戰(zhàn)黑格爾的思辨認識論,認為知識不是黑格爾意義上那種抽象的形態(tài),而是深入參與到人類的實踐之中。
社會科學方法論的三種歷史之維差異很大,但共同之處在于反思現代性問題的歷史形成并探索化解之道。一方面,通過歷史反思與批判,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充分肯定啟蒙運動的理性精神,思考“三大革命”(科學革命、工業(yè)革命與法國革命)改變(歐洲)人們生活世界的現代性問題;另一方面,通過歷史重建,他們把經驗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融匯為一個整體來思考,嘗試尋找當下與未來的確定性,在消除形而上學影響的經驗世界里找到問題的根源與變革的力量。
19世紀的現代性問題是第一次以社會政治危機的方式“涌向”歐洲社會,從而激起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等諸多相沖突的新興思潮。這些新思潮與新意識通過新興的世俗大學以及諸如涂爾干與韋伯等人的集體努力,到19世紀末都完成了學科建制化,并在民族國家建構與鞏固中發(fā)揮不同的作用。在這種背景下,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在科學與社會政治領域的地位并不均衡。其中,實證主義得到資產階級及其政權的歡迎而占主導地位,馬克思的辯證法作為這種“資產階級哲學”的批判武器,而后起的韋伯闡釋學則是一種權宜手段。實證主義之所以占主導地位,在于它不僅是一種科學方法論,還是一種關于人與世界關系的社會政治思潮,服務于現代國家與現代民族的雙重建構。
在實證主義的主導下,社會科學與自由主義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存在本質性關聯,反映現代國家建制對工具性知識的需求。社會科學內部的知識生產按照自由主義國家形態(tài)的原則進行功能劃分,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分別對應研究市場、政治與社會生活三大領域,而人類學專門用以研究西方文明之外的國家與地區(qū)。相應,社會科學各學科按照不同的科學論假設與認識論邏輯分化發(fā)展,在不同領域落實個體論與整體論原則,從而消解二者的長期爭論,各自為現代國家提供有條理的系統(tǒng)知識。社會科學的各學科不再結合歷史研究,專注于現時空間中的社會、經濟或政治等局部事實,知識生產必然帶有意識形態(tài)特征,并服務于特定國家的政權和黨派組織。
從此,在實證主義(知識)與民族國家建構(政治)相互作用的影響下,社會科學與歷史學對人類社會生活的具體實踐進行時空切割與研究分工。但兩大學科范疇又不乏有共同之處,如追求價值中立,自認為追求嚴謹的科學研究,接受大學建制和國家財政的庇護,強化由上層社會精英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主要是民族國家主義、自由主義與西方中心論。隨著歐洲主要民族國家建制的完成,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知識生產不局限于科學研究,還致力于增強現代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合法化。
但是,實證主義無論作為一種方法論還是社會政治思潮,從19世紀前期的孔德開創(chuàng)到世紀末的涂爾干發(fā)展,依然堅持社會整體論的認識論傳統(tǒng),與歷史研究依然存在方法與材料來源的關聯。這與英國近代發(fā)展出來的個人主義觀念傳統(tǒng)無法完全相容,與20世紀之后摒棄歷史而完全轉向當下的主流社會科學也有距離。19、20世紀之交西方社會科學進入了歷史轉型期,這種轉型受益于科學論內部的觀念競爭與外部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兩個因素的結合。
在科學論內部,個體論在世紀之交開始占上風。19世紀后半葉,在凱恩斯、帕累托等人的推動下,個體論為基礎的經濟學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同時,生物醫(yī)學和生理科學發(fā)展出心理學,不僅成為典型的實驗科學,而且為個體行為的微觀決定機制提供了科學的心理基礎。實證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從宏觀社會的群體與結構成功轉向微觀行為的個體,并徹底獨立于抽象的道德哲學和純粹的自然科學。
科學論的外部變化在于英美世界成為西方社會科學的“新重鎮(zhèn)”。其中,英國的社會科學領域以文化保守主義與社會進化論為基礎,配合對內自由主義與對外帝國擴張這種悖謬結合的國家政策。美國作為沒有歷史的新大陸與新國家,使社會科學更注重當下社會的行為變化與政策調整。當時,歐洲大陸大量的知識精英逃離祖國,把他們所建構的各種抽象理論體系帶到英美知識界,但后者卻缺乏統(tǒng)一的理論基礎,碎片化的知識無法對社會進行總體的理解與解釋。
顯然,在個體論替代整體論的同時,英美知識界為實證主義方法論找到了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支撐,并發(fā)展出以實用主義與邏輯經驗主義為哲學基礎的社會科學主流范式。以杜威為代表的實用主義哲學延續(xù)經驗主義傳統(tǒng),強調經驗觀察、歸納與實用優(yōu)先于理論。而以默頓為代表的邏輯經驗論者吸收理性主義傳統(tǒng),要求社會科學追求不受時空條件限制與價值無涉的普遍科學知識,以此指導社會實踐活動。帕森斯引入并改造韋伯的個體行動理論,主張一切社會生活源于有目的和意圖的個體行動,但解除其歷史與文化情境的約束。
從此,英美主導的西方社會科學摒棄歷史意識,只顧具有時效性的當下問題,失去了對現代性問題的闡釋與批判力,而確立個體及其行動為分析單位,又讓社會科學與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關聯起來。
二戰(zhàn)后世界政治、經濟與學術研究的重心轉向缺乏歷史感的美國,使美國社會科學倒轉為歐洲及其他地區(qū)社會科學的藍本,即定量化、精細化與技術化,進一步強化國際社會科學的去歷史化趨勢。同時,社會科學涇渭分明的學科建制及其個體-行動、結構-功能的系統(tǒng)整合與戰(zhàn)后美國的政治發(fā)展高度吻合,把世界與歷史納入以美國為學術中心的解釋體系,把“現代化”作為社會科學參與對外政策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是建構以美“新帝國”為中心的世界霸權體系。
然而,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美世界開始“涌現”新一輪現代性危機。這再次激發(fā)了社會科學的批判意識與歷史意識,馬克思的批判傳統(tǒng)得以“回歸”。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深受馬克思的啟發(fā),認為社會科學應該是“探討個人生活歷程、歷史和它們在社會結構中交織的問題”。歐陸興起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批判社會理論也重啟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反思啟蒙理性與資本主義體制。此外,邏輯經驗論者把歷史納入分析哲學的普遍解釋范疇,主張歷史研究像自然科學一樣發(fā)現人類發(fā)展規(guī)律,為主流的自由主義社會科學重新進入歷史領域提供科學哲學依據。20世紀60年代末,一批社會科學家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以及布洛赫與埃利亞斯等歐陸史學傳統(tǒng),突破結構-功能主義藩籬,形成新的歷史解釋路徑。
現代性危機再次把批判傳統(tǒng)與歷史意識帶回西方社會科學,形成了幾種“轉向歷史”,但這些轉向都不重視“時間界限”,只是采用非經驗、非方法論的非歷史視角。由于缺乏共同的歷史觀念和統(tǒng)一的世界觀與認識論基礎,這段時期的“轉向歷史”僅僅停留在方法、概念與材料方面,不能真正復興方法論傳統(tǒng)的歷史之維。相反,社會科學“轉向歷史”因淪為“社會學的歷史想象力”而失去意義,導致社會科學的知識生產呈現相對化、碎片化與無意義化的趨勢特征。20世紀90年代,經濟全球化、歐盟一體化、蘇東劇變以及9·11事件后全球性的恐怖主義危機進一步沖擊西方既定的民族國家體系,全球化時代的不確定性因素增多,使西方社會科學正失去民族國家的制度基石,以自由民主為價值預設的實證主義傳統(tǒng)也受到了批判。由于自由主義的社會科學無法直面從現代性問題到全球性問題的視域轉換,一些社會科學家開始自我反思與重新探索。一方面,社會科學需要重新擔綱現代性問題的批判角色,轉變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及其時間觀念;另一方面,社會科學必須擺脫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發(fā)展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檢討現代社會科學的歷史形成,重建社會科學與歷史研究的結合方式。
近代西方社會科學源于“科學革命”,但成型于19世紀確立的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19世紀是后革命時代的社會危機、資本主義危機、精神信仰危機相交織的不確定時代,社會運動頻繁、國際格局復雜與思想流派紛爭,形成現代性的總問題域。社會科學的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均有歷史維度,是順應歷史潮流,理解和解釋現代性問題的歷史形成,回應與化解時代危機,維護秩序與推動進步的過程中形成的。但受不同歷史觀念傳統(tǒng)的影響,歷史研究在社會科學方法論傳統(tǒng)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不同,形成不同的歷史之維。歷史研究在實證主義傳統(tǒng)中作為“用”,在闡釋學傳統(tǒng)中卻是“體”。在馬克思辯證法指導下,超越社會科學與歷史研究之間的“體”“用”之爭,將二者融為一體。
西方社會科學的歷史并不漫長,三種方法論傳統(tǒng)及其歷史之維也有清晰的變遷路徑。但到19、20世紀之交,西方社會科學在晚清“西學東漸”的特殊歷史時期傳入中國知識界,造成了中國社會科學長期以來的依賴性發(fā)展。歷史時期的“特殊”體現主要在:其一,西方社會科學本身正在從近代向現代轉型的歷史時刻,恰逢歐洲民族國家體系的建制基本完成,又遇美帝國與歐洲諸帝國的新舊交替;其二,社會科學與歷史研究的各自內部以及之間進入高度分化、民族化與國家化的關鍵時期,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傳統(tǒng)及其歷史之維也正在分化,各學科受經濟學與心理學以及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綜合影響,走向無歷史意識的個體行為研究,結果中國社會科學的歷史始于各學科的分化建制,自發(fā)引入不同國家的學科門類形式,卻屏蔽西方科學論領域的內在爭論與變化;其三,引入西方社會科學的季清民初之際,中國社會恰逢內憂外患,從統(tǒng)一走向分裂,是傳統(tǒng)向現代急劇轉型的歷史時刻,倉促舶來的社會科學知識不成體系,失去獨立性與自主性,也無法與中國當時的社會政治實踐需要結合。
中華文明與人類文明都是連續(xù)不斷的歷史統(tǒng)一體,而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全球化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又面臨共時性的構建。這意味著中國社會科學與歷史研究的結合必然同時具備中國性與世界性、時間性與空間性的二重特征,需要立足于當代科學研究的前沿,重視時空交織的社會整體及其知識屬性,把社會與自然納入同一歷史整體和變遷進程來研究。因此,中國社會科學要重申馬克思“歷史科學”的方法論傳統(tǒng),而不是延續(xù)西方社會科學與歷史研究的體用之爭,進一步批判實證主義傳統(tǒng)的無歷史意識,抵制闡釋學傳統(tǒng)的知識碎片化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