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電影《小城之春》與中國古典詩詞美學

田勁松

費穆1948年導演的《小城之春》是中國詩意電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力作?！缎〕侵骸肪哂絮r明的詩意風格，即：不以情節(jié)取勝，而重在情感的抒發(fā)和意境的營造，極具中國古典美學的淡雅、雋永的含蓄蘊藉之美。本文分別從三個方面探討電影如何將中國古典詩詞的藝術手法融入電影語言的創(chuàng)作中，即對蘇軾詞《蝶戀花·花褪殘紅》的借鑒、人物形象的象征性和暗喻性、意象的選取和意境的營造，旨在將古典詩詞鑒賞同現(xiàn)代電影藝術結合起來，更好地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

一、對蘇軾詞《蝶戀花·花褪殘紅》的借鑒

這部影片主要特點就是費穆在營造《小城之春》時，有意識地借鑒了蘇軾詞《蝶戀花·花褪殘紅》的空間結構。據(jù)史料記載，《小城之春》編劇李天濟是按照蘇軾詞《蝶戀花·花褪殘紅》來修改劇本的。對照完成了的影片可以看出，影片和蘇詞確有諸多相似之處，特別是在空間結構、環(huán)境等方面。

（一）蘇詞《蝶戀花·花褪殘紅》空間結構

蘇軾《蝶戀花》曰：“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p>

蘇詞《蝶戀花》空間結構有三個層次的：綠水;高墻;人家（佳人蕩秋千的院落）。人物：行人，佳人。高墻阻隔了行人的世界和佳人的世界，詞人以全知視角寫墻外行人集花落絮飛、漂泊天涯之感，又被綠水人家內打秋千的佳人的歡笑撩起一種為溫煦的生活所反襯的愁思。

（二）《小城之春》的空間結構

《小城之春》電影場景也主要分為三個空間層次：戰(zhàn)后頹敗的城墻，小河;破敗的花園;戴家。和《蝶戀花》的空間環(huán)境極其相似。在這個封閉的空間結構中，最外圍是小河和殘破古城墻，中間是院子，里面包裹著的是衰敗的家，除此之外，人們看不到小城的其他任何地方。人物只有五人：周玉紋，戴禮言，章志忱，妹妹，老黃。小城里的其他住戶、路人從未出現(xiàn)過。尤其是蘇軾《蝶戀花》詞中的“墻”的意象被費穆反復使用。破敗的城墻隔斷了與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城墻內人物為周玉紋、戴禮言和妹妹;城墻外的人是章志忱。故事以城墻外的章志忱的到來開始，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引起陣陣漣漪，然后以章志忱的離開作結。

由此可以看出，《小城之春》營造了一種和《蝶戀花》相似的具有中國古典詩詞的詩情結構：不知名的江南小城、城墻和戴家宅院。古老的城墻，經過連年戰(zhàn)爭破壞的舊式房屋，構建出費穆想要的封閉而沉寂的詩情空間。朦朧的詩意，含蓄的情感，展示了一個十分精美而韻味無窮的影像世界，使影片看起來如一首矛盾、幽怨的古典抒情詩，氣韻深沉。

二、人物形象的象征性、暗喻性

被譽為詩人導演的費穆采用古典詩詞的托物言志、借物喻理的象征手法，用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象征手法構建影片中人物形象的象征體系，深得傳統(tǒng)詩詞美學的精髓。三個主人公的名字就隱含著他們的性格、地位、命運，下面分述之。

（一）戴禮言

丈夫戴禮言長期保持一身長袍馬褂的傳統(tǒng)造型，疾病纏身，常年喝中藥，暗喻多災多難的祖國和傳統(tǒng)文化。戴禮言的名字富有傳統(tǒng)禮教的寓意。而戴禮言住在古老的舊宅里，讀古舊的破書，天天吃中藥，性格陰郁，正是傳統(tǒng)文化頹廢黯然的象征。

（二）章志忱

章志忱健康開朗，西裝革履，留洋歸來，學的是西醫(yī)。章志忱的名字，也正是五四新青年的寓意，暗喻五四運動提倡的西方新文化新思潮。章志忱熱情朝氣，與病懨懨的戴禮言和這個陰郁破敗的家庭形成鮮明對比。

（三）戴秀

戴禮言的妹妹戴秀則是未來的象征，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她到城墻游玩時對章志忱說：“沿著城墻走，就有走不完的路，往城外一看，你眼睛使勁往遠處看，就知道天地不是那么小?！倍鴮Υ骷椅羧盏臉s華和現(xiàn)在的沒落，戴秀既不留戀也不介意，她關注的是未來的發(fā)展和希望。正如玉紋所言：“他哥哥念念不忘過去的榮華，妹妹就不留戀?，F(xiàn)在戴家沒落，在禮言是痛苦和絕望，而妹妹就毫不介意?！?/p>

（四）周玉紋

周玉紋終日在殘破城墻頭上或踟躕或迂回，徘徊在舊與新、道德與情欲、死氣沉沉與活力生命之間進行艱難的心靈掙扎。周玉紋可以說是以費穆為代表的那個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化身，成為其無所適從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境代言。

電影人物的象征性表現(xiàn)了20世紀40年代舊中國的亂世心境，使《小城之春》具有雙重表意結構：表面上寫愛情的苦悶及置身于現(xiàn)實的婚姻和成全自我幸福的兩難選擇的境地，表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情感困惑;骨子里則隱托家國情懷，借周玉紋心態(tài)的恢復，道出費穆對遭受西方新思潮沖撞的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體現(xiàn)當時處于歷史關隘的費穆等中國知識分子，對故土家園的一份難以割舍的情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與秩序的尊重。

三、意象的選取和意境的營造

從片名上看，《小城之春》好像要講述一個溫煦的小城春天的故事，但是實際上影片的內容充滿感傷的情調，籠罩著灰色黯淡的氛圍。這種感傷基調源自古典詩詞的民族情懷，既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家國之痛，又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此情可待成追憶”的落寞無奈，還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的凄涼不堪。這種種糾纏在一起的復雜感傷的情緒，不僅僅是靠講故事來表現(xiàn)，更多的是借鑒古典詩詞中意象的選取和意境的營造來實現(xiàn)的。費穆說：“必須使觀眾與劇中人的環(huán)境同化，如達到這種目的，我以為創(chuàng)造劇中的空氣是必要的。”此中的“空氣”即為“氛圍”“意境”。費穆在電影中所攝入的眾多景象，處理成電影中的重要角色，以物象來表征人物的心理、情緒，使電影中的景、物具有古典詩詞中“意象”的韻味。筆者選取影片中的幾個典型物象分述之。

（一）城墻

城墻在電影鏡頭中反復出現(xiàn)，不僅僅是物象本身，其隱形的寫意功能是很明顯的。

1.隱喻戰(zhàn)后的家國之痛

城墻是人物活動的重要處所，影片中人物都喜歡到城墻上走走。片中人物有七次城墻散步。第一次是周玉紋獨自一人，憑風挎藍，“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在這破敗空虛的城墻上”，周玉紋的旁白，一開始就在城墻邊回蕩，開場鏡頭鋪展出的城墻、小道、流水是春的寂寞，也是人的精神苦悶。感傷的主基調被這殘垣斷壁的城墻定了下來?！缎〕侵骸返臅r代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剛剛結束的20世紀40年代，長年的戰(zhàn)爭留給小城的是一片衰敗的景象，殘垣斷壁，荒草叢生，了無生機。城墻是歷史創(chuàng)傷的外化、物化，戰(zhàn)爭摧毀了人們的生活，雖然戰(zhàn)爭已經結束，但是傷痛難以復合。生活于這個封閉小城的周玉紋每天在城墻上走走停停，站在破敗的城墻上遠望，春色滿眼，而衰敗依舊。此種情景浸滿了費穆內心深處對國家、對民族的擔憂和希望的復雜情感。

2.城墻又有對婚姻的隱喻

錢鐘書在《圍城》中這樣比喻婚姻：“婚姻好似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內的人想逃出來?！彼畹刂赋鋈藗儗橐龅膱?zhí)著與困頓的矛盾二重性。筆者通過對另外幾次影片中人物在城墻散步的場景畫面來分析，可以看出影片中的城墻也有類似的象征性。

一是章志忱到來后，全家同游。其間又出現(xiàn)了周玉紋的旁白：“他們三人走在前面，他們停下來等我。”章志忱裝作不經意間握了一下周玉紋的手，故作矜持的姿態(tài)下顯示出對玉紋的愛。二是章志忱和玉紋單獨上城墻，成為兩人“吃過飯撒個小謊”的目的地，兩人雖心心相通，但還是刻意保持距離，城墻上章志忱曾試圖抱周玉紋，周玉紋卻躲開了。到了林間小路，周玉紋卻主動與志忱的胳膊挎在一起，僅走幾步便又分開了。也許是不準也許是不忍，周玉紋沒有越過那堵墻。

三是章志忱與戴秀立在城墻頭，章志忱顯得心不在焉，城頭也難得無風?；貋砗?，周玉紋生氣，兩人防線被打破，兩人白天再去城墻，儼然久別重逢的小兩口。四是城墻的鏡頭只有短短的二十幾秒，是全片高潮：戴秀生日晚宴之后的第二天，中景顯示出周玉紋獨自一人在城墻頭，景色出現(xiàn)大片的留白，玉紋的心里卻是滿滿的，糾結責任的羈絆和激情的難抑。五是周玉紋在城墻頭，等待戴禮言顫顫巍巍爬上城墻頭，兩人一起目送章志忱離開，如同剪影，仿佛在等待什么：面對城墻內的婚姻，兩人能否重新回到生活本身？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處在婚姻圍城內的周玉紋、戴禮言和圍城外的章志忱的關系在城墻頭上有反復的表現(xiàn)，城墻作為婚姻的隱喻性不言而喻。

（二）破敗的花園

戴家的花園經歷八年戰(zhàn)亂已破敗不堪。戴家花園帶著更為明顯的戰(zhàn)爭遺禍的痕跡，亦是一種現(xiàn)實處境的外化。戴禮言就在戴家破敗的花園中出場。攝影機的視角牽引著觀眾的視線，繞過傭人老黃，由花園中破損的墻洞移入，推近戴禮言枯坐于朽墻之上的落寞而羸弱的背影。陰郁沉寂——言禮情緒的基調亦被定格在這座破敗的花園中。破敗的花園是社會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是戰(zhàn)后中國現(xiàn)實的折射，亦是人物心理外化，是禮言精神狀態(tài)的象征。戴言禮每日清晨獨坐于廢園之中，靜養(yǎng)沉思，回想昔日的繁華，沉溺于現(xiàn)世戴家沒落的痛苦絕望中不能自拔。廢園成了戴禮言心靈的歸宿和隔斷外界的屏障。

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不少物象亦具有豐富的“象外之意”，諸如蘭花、蠟燭、水等。章志忱來到戴家，發(fā)現(xiàn)好友戴禮言的妻子正是自己的初戀情人。周玉紋特意讓傭人老黃給章志忱送來蘭花。周玉紋送給章志忱的那盆蘭花，蘊含借花問路的意味，是試探與觀望的象征。影片中蠟燭的不斷點燃，寓意章志忱和周玉紋心火的燃起。二人會面時蠟燭時而被點著，時而又被吹滅，暗喻章志忱和周玉紋正陷入倫理與情感的糾結中。章志忱到戴家后，曾有一次，戴禮言、周玉紋、戴秀、章志忱四人劃船出游，畫面在戴秀的歌聲與水面之間不斷切換，人物的心理透過水的波紋顯現(xiàn)出來，透過水面可以看出，章志忱的心思不在劃船上，而滿心是和周玉紋的糾葛，極具“脈脈不得語，盈盈一水間”的意境。

四、結語

《小城之春》中的意象無處不在，導演在選取景、象時，突出景、象的象外之意，借助意象進入人心，并通過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意境來表達劇中人物的心緒和情感細微的變化。意象的選取，意境的營造使電影充滿了詩意，在某種程度上模糊和消融了時間的因素，放大了空間里人物細膩微妙的情緒，使觀眾在一幕幕的場景流轉中，去細細品味和把玩人物內心的波動，極具古典詩詞的抒情與寫意之美。

（湖北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