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躍
上世紀70年代,我到農(nóng)村當知青插隊,那時在野外看電影一直是我閑暇時光最主要的文化生活。
在某一天,如果公社大院、學校球場或生產(chǎn)隊的曬谷坪上豎起了兩根杉木或毛竹,拉上一塊雪白的銀幕,這便是晚上要放電影的標志了。消息一傳開,大家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若是放完電影的當晚,銀幕沒有拆,那就預示著連放兩晚電影,這更是我們的盛大節(jié)日。
晚上要放電影的那天,生產(chǎn)隊會提早收工。那時生產(chǎn)隊長沒有手表,收工時間全憑他一句話說了算。平常大家要干到太陽下山才收工,如果那天要放電影,則在太陽離山頂還有一竹竿高的時候,大家便可以回家了。由于這一竹竿高也沒個準頭,所以下午干活沒多久,大家便站到土坡或大石頭上七嘴八舌地嚷起來:“隊長,你到我這里看看,太陽只有一竿高了。”但隊長卻不輕易為之所動:“你站到糞坑底下看,太陽都已經(jīng)下山了呢。”不過他也頂不住大家的輪番圍攻,于是順應民心,早早收工。知青家里沒人做飯,我們就以最快的速度、最簡單的方式打發(fā)肚子,然后草草洗個澡,便三五成群、興高采烈地趕去放電影的地方占位子。電影在隊里曬谷坪放映時,大家搬條凳;電影在本公社放映時,大家拿小凳;如果電影在別的公社放映,因有六七公里的路程,大家便空手而往。
那時公社電影隊用的都是16毫米放映機,放一部故事片中途要停下來換三四次片。雖說看電影每人要收5分錢門票,但每次都是人頭涌涌,去晚了連正面都看不上,只好到背面去看。從背面看,人物左右都是顛倒的,倒也別有一番趣味。遇上刮風下雨,銀幕上更是波浪翻滾。那時放電影多是跑片,在一個公社或一個村放完,馬上拿到另一個公社去放,遇上好看的片子,興致一來,我們有時便跟著放映隊到下一站再看一遍。
在那個年代,放電影總要先放幻燈片,放幾句毛主席語錄或應時的口號,公社革委會主任有時還會不失時機地講幾句如何“抓革命、促生產(chǎn)”,搞好春耕、搞好“雙搶”、搞好田間管理或搞好水利之類的話,然后是放新聞紀錄片《新聞簡報》,最后才是故事片。我們公社放映員是個熱情洋溢的小伙子,每每電影放到精彩處,比如敵人的頭目被打死,他總愛插上話筒喊一句:“打得好”,并號召大家鼓掌。遇上窮人受迫害,他也會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p>
令人心酸的是,我們不顧一天干活的勞累,跑了那么多的路,第二天還要一大早起來干繁重的農(nóng)活,有時被雨淋得像個落湯雞,可看來看去,就是那么幾部老片子,《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這“老三戰(zhàn)”看了不下十遍,還有《英雄兒女》《奇襲》《列寧在1918》《列寧在十月》《寧死不屈》《賣花姑娘》《摘蘋果的時候》及幾部樣板戲。這些電影的臺詞被我們背得滾瓜爛熟,白天干活時常你一句我一句地拿來逗樂打發(fā)時光。看得多了,大家也總結(jié)出那么幾條:“中國電影——新聞簡報;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槍槍炮炮;蘇聯(lián)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最有意思的是,由于看慣了國產(chǎn)電影大團圓的結(jié)局,第一次看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時銀幕上已出現(xiàn)“劇終”字樣,但大家都不肯走,因為“我們的人犧牲了,而敵人卻沒死”。直到放映員一再解釋,大家才嘟嘟嚷嚷地離去:“這叫什么電影,連結(jié)尾都沒有!”
盡管這樣,只要有電影放,我們總是要去看的,哪怕走十里八里的路。否則,在連電燈都沒有的夜里,我們又能干些什么呢?
一場場的野電影,使我們對鄉(xiāng)村的夜有了更多的接觸和體驗,田野的蛙聲蟲鳴,路邊突然竄出的田鼠,散場時放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手電筒亮光,以及不知是誰偶爾從田埂上失足踩得滿腳爛泥的驚叫,即使二十多年過去了仍記憶猶新。
現(xiàn)在,我們基本上沒有機會看野電影了?,F(xiàn)代的電影院里有柔軟的座椅,有舒適的空調(diào),國內(nèi)外大片一部接著一部,人們再也不用自己扛板凳,再也不用擔心刮風下雨,再也不用翻來覆去地聽“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的臺詞,再也不用老是看“每年掙六百工分”的朝鮮胖姑娘??蔁o論現(xiàn)在看電影的環(huán)境多么優(yōu)雅舒適,我總覺得,都不如當年的野電影讓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