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兆 胡紅草 (.晉中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00;.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上海 00000)
“??绿岢龅寞偘d話語體系,是反思現(xiàn)代性本質的一個重要內容。一個本源于??庐敵醯木袷С5牟±韺W原初意義的話語——瘋癲,經(jīng)過福柯對人類瘋癲歷史與話語符號構建的文化系統(tǒng)歷史本質的梳理,徹底成為一種現(xiàn)代性反思與批判的本質話語系統(tǒng)。”焦仕剛在《當代中國電影瘋癲影像敘事論》中這樣評論道。作為影像系統(tǒng)的象征性符號,瘋癲的人物形象具備了統(tǒng)攝和控制諸多現(xiàn)實事件本質的話語批判力量,以滯后或超前于時代的特殊形象與其生存空間產(chǎn)生了巨大張力,從而達到反思和批判的目的。
新世紀后銀幕上的瘋癲影像敘事進入了勃興時期,代表作有《鬼子來了》《瘋狂的石頭》《Hello!樹先生》《一個勺子》,這些影片有著黑色幽默和荒誕離奇的影像風格,以一個傻子的瘋癲視角和荒誕敘事深化了對現(xiàn)實生活中殘酷一面的批判以及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性異化的思考。陳建斌導演的處女作《一個勺子》,正是以一位西北純樸農民拉條子偶遇一個流落街頭的“勺子”(傻子)為敘事起點,以拉條子自我身份的建構與解構為敘事動機,將一個看似離奇卻又深刻映照現(xiàn)實、反射人心的故事演繹得入木三分,展現(xiàn)了導演的人文關懷和對瘋癲本質性的揭示。
“勺子”是西北方言中傻子的意思。勺子的身份建構是由那頂與冬天格格不入且已經(jīng)破損不堪的紅色遮陽帽和沖金枝子亂喊“媽”建構起來的,紅色遮陽帽象征了勺子對陽光燦爛的夏天的留戀和內心對溫暖的渴求。不自覺地喚“媽”飽有精神分析學中人們向往重回“母體”的“子宮情結”。在精神分析學中,“出生創(chuàng)傷”與“子宮情結”相伴相隨,本質上都是一種心理退行傾向,是對出生后潛在面對的遺棄、孤立、冷漠的無意識逃避,這種逃避使個體與所處環(huán)境產(chǎn)生脫節(jié),從而形成精神問題。
影片用白雪皚皚的西北荒原指代了勺子的生存環(huán)境,外化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小鎮(zhèn)人對物質、名利的過分追逐,對真誠、善良的鄙夷不屑。勺子作為影片中反思現(xiàn)代性的符號,其能指是一個與時代脫節(jié)對親情產(chǎn)生“倒退式”留戀的傻子;其所指是一個不斷與這個被物質主義異化了的小鎮(zhèn)形態(tài)進行撕扯、對抗的“清醒者”。
拉條子與勺子的相遇源于一個饅頭,本性善良純樸的拉條子愿意把自己的饅頭分給陌生的勺子,并把他帶回家為他尋找家人。然而這一善舉卻為他平靜的生活惹來一系列麻煩,使他陷入了金枝子、鄰居三哥、李大頭、女警官、小販等眾人編織的網(wǎng)里。影片中,勺子被所謂的親人帶走再沒回來,接二連三有自稱是勺子的親人來找,拉條子被村長視為倒賣人口的騙子,苦苦找尋勺子未果,陷入了自己對自己的不斷責問中:為何那么多人要搶一個勺子?成為眾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勺子?!澳憔褪莻€傻子”“人生就是這樣”等臺詞在影片中適時出現(xiàn),不斷叩問著拉條子和觀眾們的內心,究竟誰是傻子?該不該當傻子?影片最后拉條子將原本屬于勺子的遮陽帽戴在自己頭上,主觀鏡頭展現(xiàn)了拉條子眼里的世界——殘缺、變形、血紅、晃蕩。承載著希望的孩子將冰冷的雪球砸向拉條子,他們的笑聲顯得格外響亮,這是一個帶有巨大諷喻性的結尾。諷刺的是拉條子善良的動機和質樸的執(zhí)拗不但沒有換回他人的贊成與理解,反而使他成為別人眼里和勺子一樣的傻子;隱喻的是如果當每一個善良的拉條子都因為善心而被誤解和擠對的時候,那么他們要不就蛻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聰明人”,要不就淪為被大眾嘲笑的“傻子”。
《一個勺子》借拉條子與勺子的互文,在清醒與瘋癲的悖論中反思了存在的合理性。影片的結局是悲劇性的,拉條子終究自愿地成為“一個勺子”,他的言談舉止是眾人眼中是可笑偏執(zhí)的,內心善良而清醒的拉條子和勺子一樣,實際上都是違背了生存理性和社會秩序,異于眾人的智者,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以瘋癲的外衣獲得了生命意志的自由。影片《一個勺子》正是在清醒與瘋癲的對立敘事中增加了影片的吸引力,由此形成的張力也引發(fā)了人們對現(xiàn)代化的思考。
影片巧妙地將拉條子與李大頭的互動置于一組“鏡像”關系中,不僅是一種視覺上的再現(xiàn),更是一種心理上的隱喻。拉康的“鏡像理論”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解釋了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關系,戴錦華在《當代電影》中解釋為:“在拉康看來,嬰兒在六到十八個月這段期間,由他以為自己的鏡像是另一個兒童,發(fā)展到認出那鏡像就是他自己。在這一階段,嬰兒首次充分意識到自我的概念?!弊晕业某霈F(xiàn)伴隨著鏡像階段完滿性幻覺的破裂,“自我和他者的統(tǒng)一體——嬰兒和母親——被突然出現(xiàn)的第三者即父親打破了”。這里的父親、母親不是生理意義上真實的父母,而是文化語意上的象征,母親與主體自身情感相連,而父親則象征著來自外在的力量?!案钢ā笔侵黧w自我身份建立的前提,同時也在詢喚中讓主體產(chǎn)生認同。
影片中的李大頭就是“父之法”的象征符號。他每次出現(xiàn)和行動都限制在汽車的空間中,他和汽車一樣被塑造成一個現(xiàn)代化的符號,是拉條子希望成為但又難以企及的“他者”,是上訴“鏡像理論”中的“父親”,象征著來自社會與文化語境中對成功向往的力量。影片中,拉條子的自我鏡像出現(xiàn)在李大頭汽車的后視鏡中,其中包括三個李大頭叫拉條子下車后拉條子站立不動的遠景鏡頭,一個拉條子不斷追逐李大頭汽車的蒙太奇組合鏡頭。
在前三個鏡頭中,李大頭的一聲“下車”就像是來自“父之法”的命令,拉條子被他眼中高高在上的“父親”拋棄了。導演通過這三個有象征意義的鏡語表達了他對底層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對現(xiàn)代物質文明與傳統(tǒng)精神信仰漸行漸遠的擔憂。在后一組蒙太奇鏡頭中,殺掉羔羊后的拉條子不斷地追逐李大頭的汽車,此處的背景音樂是神曲《忐忑》,配合拉條子的滑稽表情和反復追問:“一個傻子到底有啥用,為啥這么多人把他搶來搶去?”在黑色幽默中放大了拉條子內心的困惑,李大頭作為一個能指的符號,它的所指是“父之法”即來自社會和文化的力量。 與其說拉條子反復追問的是“一個勺子究竟有啥用”,不如說是對“做什么樣的人”的困惑。這種困惑不僅來自拉條子也來自每一位觀影觀眾。當好心沒好報的時候,還該不該做好事,當善良被人誤解的時候,還該不該堅持善良。
影片以一個荒誕的故事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存在的各種滑稽現(xiàn)實與個體遵循傳統(tǒng)道德品性之間的對撞,這是影片引發(fā)觀眾思考的地方,也是彰顯導演人文關懷的地方?!耙粋€勺子到底有啥用?”在這背后蘊含了巨大的社會內涵。雖然拉條子一個只是身份卑微的人,但是他卻是善良、純樸、真誠的象征符號。影片結局是悲劇的,借拉條子的生存困境表達了生存的苦悶,批判了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合理性。
在丹尼·卡瓦拉羅、張衛(wèi)東等譯注的《文化理論關鍵詞》中寫道:“在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的哲學傳統(tǒng)中,他者是主體建構自我形象的要素。他者是幫助或強迫主體接受特定的世界觀并界定主體在其中的位置,從而賦予主體以意義的個體或團體?!闭绾诟駹査?,如果沒有他者的承認,人類的意識就不可能認知到自身。拉條子們與非拉條子們,拉條子與拉條子們在這種互為“他者”的關系中,認識自己、劃定邊界。
拉條子是西北的一種面食,被人揉捏也在揉捏中具有了韌性,象征了如同影片中陳建斌扮演的拉條子一樣老實、本分、善良,還有點“軸”的普通百姓。在遇到勺子之前,拉條子的生活圈和主體認知性非常穩(wěn)定,他和金枝子、李老三、村長等人一樣,都是“拉條子們”。遇到勺子之后,勺子成為比他地位更低、境況更差且只能睡在羊圈里的“他者”。拉條子希望盡早擺脫勺子這個闖入自己家庭的“他者”,于是積極幫助勺子尋找家人,然而在一出荒誕的尋親之后,“他者”離開了拉條子家,可是拉條子家卻又出現(xiàn)了一個“他者”。這個新出現(xiàn)的“他者”就是拉條子自己,他從金枝子的丈夫、李老三的兄弟變成了他們眼中的“勺子”。拉條子的好心善舉不僅沒有讓他在村里成為像大頭哥一樣被人羨慕的“他者”,反而成為還不如其他村民的“他者”,這時候拉條子的主體身份開始動搖了。
影片通過語言“一個勺子到底有啥用”和動作“宰殺小羔羊”,去表現(xiàn)拉條子自我認知的動搖性。為了從金枝子等人眼中的“他者”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拉條子在土崖上宰殺了那只臂膀中的羔羊。同時在之后的夢境中,拉條子睡在勺子以前睡過的羊圈中,夢到自己拿著刀子殺自己,而自己發(fā)出的聲音竟然和羊的聲音一樣。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出夢是潛意識欲望偽裝的滿足,潛意識不僅是一個心理過程,而且是一個具有自己的愿望沖動、表現(xiàn)方式,運作機制的精神領域。經(jīng)歷了勺子風波之后,拉條子的精神在意識與潛意識層面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意識里他是那個善良、老實、本分并以此為美德的質樸農民,但潛意識里卻認為自己是個和小羔羊一樣的窩囊廢,溫順軟弱、任人宰割。于是在夢境中,潛意識通過前意識的稽查,完成了“自己對自己的宰割”。
這種心理實際上在很多人身上都有過體驗,尤其是在經(jīng)歷了重大的精神磨難后,常常伴隨著自我推翻、解構與重新建構的過程。通過夢境我們可以判斷拉條子想與過去那個具有善良本性但在他人眼里顯得懦弱、沒本事的自己進行割裂,新建一個所謂的“強大、有本事”的自己。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當他一覺醒后,卻成了村長口中“掙了錢獨吞的最壞最壞的壞蛋”??释鈽嬙?jīng),然而重新建構自我之后的拉條子又一次陷入了“里外不是人”的尷尬境地。相比之下村長、李大頭、偽裝勺子親人的騙子等才是導演想要揭示的瘋癲本性——那些所謂“聰明”的自私、功利與冷漠。物質至上主義異化了的現(xiàn)代文明再一次把刀架在了拉條子的脖子上,這種譏諷、荒誕讓人唏噓之余不禁反思。真正的傻子不是勺子,不是拉條子,而是那些唯利是圖、冷漠自私的人,當這些人的數(shù)量在社會中占比越來越大的時候,將會解構掉清醒者的正確的自我認知,形成一種莫大的悲哀。
??轮赋霪偘d不是疾病,而是一種文明產(chǎn)物。那些被稱作是“瘋子”的人并非真正的瘋子,有問題的是社會。影片《一個勺子》中正常人拉條子被身邊的村長、李大頭、金枝子定義為勺子,以一種黑色幽默的方式反諷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的存在困境,揭示了瘋癲背后的本質,表達了對底層善良百姓的深切同情與關懷。影片的結局導演并沒有給出勺子和拉條子的命運,開放式地留下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引發(fā)了觀眾對人性異化的深深思考。一個“勺子”到底有啥用?當“熱心助人不求不回報”的“傻子”越來越多的時候,物質文明的發(fā)展將不再以精神文明的遺失作為代價,實現(xiàn)中國夢的宏愿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