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線(短篇小說)

李旭東

因斯市的秋天是沉悶的，雨和霧總是糾纏在一起，特別是晚上，霧氣重得像落了水的棉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霓光透過重重的霧靄，顯得微弱許多，有時只會看到一片模糊的光亮，有時連模糊的光亮也看不到。

我獨自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偶爾遭遇路人，行色匆匆。他們的臉上印刻著同樣的冷漠與呆滯，石板路仿佛加工廠的傳送帶，而他們，是工廠統(tǒng)一標準下定制的“合格產(chǎn)品”。街亮著，偶爾閃爍，像是獨自抵抗磨人的夜色。霧障沒完沒了地撲向我，我的頭發(fā)，臉，衣服，膩膩糯糯的，像霜打的茄子，蔫吧蔫吧的。

好在我對此并不排斥，我喜歡這種包裹與黏附，好像被擁抱著，雖然冰冷，但是不孤單。就這樣走著，踩著夜路，走著。很多時候我都不想回家，或者我沒有家，那只是一間設(shè)施不全的臨時住所，孤寂著，空茫著，雨天凄冷，晴天煩悶。

我時常會在夜幕降臨后出來走走，一走便是一夜。

夜深了，我走了很久，也沒見著一個人。我沒有帶手機和手表的習(xí)慣，時間從未流動，我不會用外部的工具讓時間失去本來的意義，更何況這些工具于我，仿佛盲人與燈。

今天和昨天沒什么區(qū)別，有的人睡去了，有的人醒過來。我重復(fù)著昨天，于夜色中尋找光！我注定與眾不同，晝和夜只不過是換了個顏色，其他的沒什么不一樣，在黑夜我還是會和白天一樣工作，生活，沒有睡眠，沒有夢！

我不是說這樣的一天有什么不好，只是這樣的生活過于夢幻，讓我難以區(qū)分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假。我夜夜不能寐，倒不是因為我的生活遇到了什么難處，或者感情受到什么挫折。我只是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睡過覺，我不知道睡眠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做夢是什么樣的體驗，當(dāng)每個人都在談夢的時候，我卻不知道夢是個什么東西。我渴望睡眠，就像許多人渴望時間。在沒有睡眠的日子里，我時常孤獨，當(dāng)我擁抱夜色，我懷里是綿延的冰冷，當(dāng)我擁抱白晝，我懷里是鏹硬的孤寒。我無法在生活里找到一個合適的立足之地，我只能不停地走著，希望借著流動的人群，沖淡這份孤獨。我知道，我是自欺欺人了，可哪怕只是微風(fēng)，我也不愿意錯過。

我從小就飽受孤獨的折磨，在所有人睡去之后，我只能聽著父親的鼾聲，與夜相伴，我的一生注定行走黑暗，天光大亮?xí)r我成了行尸走肉，懵懂而遲鈍的過了一個一個白天，我不抗拒人，卻又因為自己是個異類而顯得心虛，生活給我?guī)淼牟蝗峭纯?，而我卻記不起有什么快樂。

我的前面是一座橋，我從橋尾往上走，橋的拱頂處站了一個人，是一個女子，絕美的女子，我保證我此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人！無論是她纖細妖嬈的軀體，還是精致絕倫的臉龐，都不像是人間所有，我怔怔地看著她，仿佛黑夜里升起了太陽。

她凝望著橋下的水，橋下的水在嘩嘩地流著，不著痕跡地流進了我的心口。我慢慢地走近，隱秘而仔細地觀察她，她偶爾顰眉，偶爾頷首，甚至哭泣。

我這是怎么了？我竟然有了一種莫名悸動，我的心快要停止跳動，呼吸也開始艱難！我平靜如水的心開始起了波瀾，隱隱有了漲潮的跡象。不，我怎么可以如此輕佻，如此輕浮？世間的諸般美好都不該屬于我，離開吧，這樣的女子該是夜的精靈，不要心存幻想。我這樣勸說我自己?？晌疫€是沒有邁開步子，我的內(nèi)心已對這個美麗的人兒徹底放開，只要她一聲令下，我便會萬死不辭。我怎么能這樣想？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同時又覺得自豪。

等等，她為何會深夜來到這樣一座橋上，她分明帶著淚痕！她眉目之間的憂愁就像這秋天的雨霧，濃郁得化不開。她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嗎？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開的事情了嗎？她這是要輕生嗎？我該怎么辦？我該走過去嗎？我走過去又該說些什么？我就這樣走過去會不會太突兀？

她要是真的選擇輕生了，我該救嗎？我們已經(jīng)無法選擇來到這個世界上了，難道還不能選擇如何離開嗎？但要是她只是一時沖動呢？可是要是不是一時沖動，我把她救起來了她會不會怨恨我？

她好像在看我，是的，我確定她在看我。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窺視她了。一個燈光朦朧充滿霧障的夜晚，四周寂寂無人，一個陌生的男人盯著一個女子在看，怎么來解釋都像是一個犯罪故事的開頭！

踢踏，踢踏，踢踏！她在向我走來，這不是幻覺，我很確定，她在向我走來！

為什么一直在看我？她對我說道。她的聲音很好聽，很純凈，像一汪清泉在我耳邊叮咚作響。沒有不安，沒有遲疑，沒有膽怯，更沒有夜遇歹徒的那種歇斯底里。就像是遇到了一個老朋友，問了句吃了嗎的那樣隨意！

我向她行了一個紳士禮，我必須向她證明我并無惡意，只是被她的美給迷住了。

美麗的小姐，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唐突，請原諒我的不善言辭，對你我并無惡意，只是行走在絕望黑夜里，突然看到了一位來自神國的天使，太過于震撼，以至于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如果冒犯到了您，還請您見諒！

我眼前的女子嫣然一笑，眉語之間的陰郁之氣少了不少。對于贊美，沒誰會完全無視，她也不例外！

沒什么事吧！我知道我這樣說對于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來說還是有些突兀，但我對她的情感沖動讓我不自覺地問出了這句話。

許是見我問得關(guān)切，她輕輕頷首，沒什么事的！她說。

我有些失望，我的內(nèi)心是多希望她說有事??！

真的沒什么事嗎？我不甘心的繼續(xù)問道！我是多希望她說有事啊！這還是平時的我嗎？我知道已經(jīng)不是了。噢！我的貪欲快要泯滅我的良知了，我怎么可以這樣想呢！我不能這樣想，能夠在這樣的夜晚遇到這樣美好的人，我不該還有什么不滿，我應(yīng)該知足。

謝謝您，先生！沒什么事的！她對我說道。

那！那我們就此別過吧！我邁著步子，準備繼續(xù)往前走。我得走了，必須得趕緊走了！我壓抑不住自己貪念和欲望，我的腦海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拿下她！拿下她！拿下她！這里沒人，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絕無反抗的可能，只要你動手了，她就是你的，還在等什么？快！快！快！拿下她……”噢！老天！快別這樣考驗我，我知道我的心智并不堅定，快別這樣考驗我！我這是怎么了？我的心不再受我的控制，我的身體不再受我的控制，我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我的本能欲望在不停地趨勢我作出行動。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我必須離開了，面對這樣的誘惑，我已經(jīng)快要不能控制自己，我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我無法面對，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我還清醒的時候，快快地離開，我承認我逃避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逃避。

我快速地邁著步子，匆忙地離開這里，像逃跑的賊一樣。

等一下，尊敬的先生，請你等一下。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些無理，但看在月神的面子上，請您等一下好嗎？

我頓住了腳步，疑惑地看向她！

尊敬的先生，我說謊了，請你原諒一個身處異地而不得不用謊言保護自己的女子。我遇到事情了，我的心里堵著一塊大石頭，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如果不能把心里話一吐為快，我想我會死在這里的！我很抱歉拒絕了您的好意，我知道您的關(guān)心是那么的不容易，可是我卻拒絕了您兩次，真是抱歉，可是??！您要理解理解我，我們只不過是萍水相逢，我又怎么敢對您要求什么呢？只是在您離開的時候我突然后悔了，世界上像您這樣好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我太孤單了，從來都沒什么朋友，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你，一定是上帝對我的眷顧。如果您不是很忙的話，請幫幫我，聽我說說話，我真的快難過死了！尊敬的先生，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奇怪，甚至過分，明明拒絕了您，卻又突然這樣要求您，可是我真是太難過，總是找不到適合的人說出我的心事，這樣我會死的，我很確定！這一刻的您就是那個最適合的人，也許這樣的請求有些唐突，但我還是愿意冒險一試。

她說這樣話的時候是那樣的無助，對于這個美麗女子的要求，我怎么有能力拒絕呢？我壓抑住了我的本能，我還有一點理智和道德感，我知道我留下來無疑是在和自己玩火，但當(dāng)她說她太孤獨的時候，我已經(jīng)確信我能壓抑住本能。我想我真是瘋了，我從未干過如此瘋狂的事，可是當(dāng)她開口請求我的時候，我竟然有些愜喜，是的，我愜喜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我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先生，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惡毒的人。就在前天，我的父親逝世了，而我卻不在他的身邊，我的母親因我的到來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你能想象一個沒有妻子的丈夫要為家庭的生計和孩子的成長付出怎樣的心血嗎？可是他卻離開了，永遠的離開了，在因斯市的一家普通的養(yǎng)老院里，草草地結(jié)束了一生。我能想象他有多孤獨，一個人躺在床上，身邊沒有一個人照顧，他艱難的喊著要喝水，卻沒有人給個回應(yīng)。他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他叫啊！喊啊！卻沒有人理會他。想要將被子蓋在身上，卻因為沒有力氣而無能為力……

噢！不！我不能再去想，每次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無盡的羞愧和無窮的痛苦。

先生，你知道嗎？收到爸爸死訊時，我正饒有興致地逛著商場，看著兩個男人為我爭風(fēng)吃醋。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這樣奇怪的快感驅(qū)使我不停地找各種各樣的男人，讓他們對我傾心之后再將他們像臭抹布一樣扔掉。您知道嗎？我越是拒絕他們，越是不給他們好臉色，他們就越是拼命地討好我，越是瘋狂地諂媚。

我的生命里從不缺男人，更不缺各種對我好的男人，可是對我最重要的男人，占據(jù)我全部生命的男人，卻在我陪其他男人的時候悄然而逝了，我還不曾好好給他做過一頓飯，洗過一次衣服，修過一次指甲，道過一句晚安，他就這樣離開了，離開得那么突然，那么決絕?？墒前?，我還沒準備好啊，他怎么就走了呢？

我眼前的女子突然痛哭起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想給她一個擁抱，卻不敢付諸行動。她卻突然撲到我懷里，不停地抽泣。我有理由抱她了，我雙手摟著她的后背，任由她的淚水打濕我的衣服。

噢，對不起，先生，您知道的，我太激動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此時她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當(dāng)她察覺到她在我懷里的時候，她連忙推開了我，我知道她對我并沒有別的情感，只是在痛苦之中尋找一個安慰。

對于你父親的事情，我表示遺憾，但請放心，一切都會過去的，生命的消逝是必然，不必去介懷。我想安慰她，可是在我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仿佛有點不妥。

不！不！不！先生，您怎么能這樣說呢？那可是我的父親?。∷碾x開是多么讓人痛苦的一件事，您怎么可以這樣的漠然？我記得在小時候父親是那樣的偉岸，他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帶著我飛。他給我做美麗的風(fēng)箏，讓我的心能夠在春天里飛翔。他給我做的飯是那樣的可口，洗過的衣服是那樣的干凈，在我被欺負的時候他教給我寬容與勇氣，在我痛苦的時候教給我放下與撿起……他帶給我太多東西了！你怎么可以用一句“生命的消逝是必然”而抹殺掉了他的所有？

可是他死了，在你把你的愛慕者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時候，在你興高采烈地逛著著商場的時候，他死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我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但那一刻我的心情變得極度的糟糕。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從對她的愛憐變成了冷漠，也許是在她說她陪其他男人的時候，也許是在她懷念父親的時候，我不知道，只是這一刻我好像對她全無耐心，好像對她的所有好感都來自虛幻，我知道我只是對她的皮囊感興趣，只是這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皮囊也對我沒有了吸引力。

可是我還是愿意再多去了解她一點，這一刻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如何變化的了，我只知道我還是愿意再多傾聽她一些，也許我的心里還存著一些幻想，或者還存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或者我只是帶著和所有人一樣的窺視心理，我對她的所有耐心都建立在陋鄙而不易察覺的窺探上，我的耐心并不是因為她是一個美得讓我可以心動的女人，而是我想要去了解一個陌生人，去知曉他們的生活與我的差別，我只是孤獨得太久了，或者我的本性里便帶著窺探的劣根，總之，我對她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她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也許是沒想到突然變得生硬而冷漠的我竟然會這樣說，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一絲微笑，也許是她太需要一個傾聽的人，也許是此刻的氣氛適合說一些私密的事，也許……

總之，她深吸了一口氣，說起了她的故事。

母親生我難產(chǎn)，在我降臨人世間的那一刻，便離開了，父親單身一人把我拉扯長大，或許是母親走了的原因，或許是父親的性格使然，父親從來都不茍言笑，但他對我的好真是沒得說，雖然多少讓我覺得和他生活少有溫情，但是我的童年依然有著讓我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別人家的孩子有的，我從來沒缺過。父親是爽朗笑過的，只是時間有些久遠了，父親是爽朗笑過的……我是愛父親的，一直一直都很愛，然而我從未說出口過。我知道父親也愛我，只是我們都愛得太含蓄，以至于生疏。

有一年，我遇到了一個人，我十五歲，他十六歲。見他時，是晴天，陽光在玻璃窗上折射出幸福的弧度，不偏不倚，撒落在我的臉上。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我的心里生出，我知道，那叫愛情。

后來，我們果然戀愛了，牽手、擁抱、接吻、做愛，我們做所有戀人做的事，我們瘋狂的不可一世地活著，那段時光我是快活的，這樣的快活使我忘記了所有的苦難，忘記了那些沒有母親的失落日子，忘記了被同學(xué)嫉妒欺負的無奈，被世界孤立的絕望……這些孤獨苦難的日子只是偶爾在我的腦海中若隱若現(xiàn)，我深陷愛情的海洋，幸福的徜徉著。這樣的滿足和快活讓我如此眷戀，我屏蔽了自我，沉淪于戀人給我制造的快活時光，我有意或無意地忽略掉戀人的種種行為，我太眷戀我的戀人了，他給我施了魔法，我怎么也走不出他的迷宮。

我想我是一個過分單純的女人，父親找過我很多次，每一次都聲色俱厲地教訓(xùn)我以及述說他的種種惡行，我當(dāng)然不相信，我一心認為這是父親為了阻止我和他在一起編造的謊言。越是親密的人，越是聽不進對方的話。父親越是說他的壞話，我越是愛他。父親和我爭吵多次后，我離開了家，和他同居了，那一年我十八歲，他十九歲。

同居半年，他消失了，其實也沒消失多久，只是對于我來說，他消失了！當(dāng)我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

我記得那一天陽光很好，就像和他初見時一樣，他的頭上全是血，黏黏糊糊的看不清模樣，父親蜷縮在地上，木訥著，用沙啞的嗓子不停地說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看著他的整個身體癱在地上，像一個破爛的碎西瓜，我怒不可竭，心如死灰。我沖父親大聲地喊著：兇手！兇手！你這個殺人兇手！那一刻的我好像中了魔，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是我的父親，那些不算溫情卻讓我很溫暖的時光仿佛從未有過，我忘記了父親為我付出的一切，我只看到他破碎的身體，然而父親破碎的心我卻沒有看到。我只是朝著父親狠厲地喊著：兇手！兇手！兇手！我無力地倒在地上，心像壓了一層又一層致密的黑鐵，身體負有千斤重擔(dān)，眼睛開始出現(xiàn)模糊的影像，那是他，他向我伸出不算白皙卻有力的手，他微笑著說：跟我走吧，我給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我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可是卻抓了空，這一刻我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無辜的，那天父親只是在和他爭論關(guān)于我的事情，在爭論激動之于他不小心滑倒，正好有一輛違規(guī)駕駛的轎車疾行而來，與他撞個正著。

盡管知道了答案，我卻無法原諒父親，是因為父親，他才有了這次意外，哪怕父親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我依然無法原諒他讓我失去最深愛的戀人。我住進了我們的愛情小屋，我準備用這樣的方式來緬懷他一輩子！

一輩子太長，但我覺得為了他，一切都值得，只是這樣的想法才剛開始實施，就已經(jīng)胎死腹中了。

我得了性病，不止一種，當(dāng)這個結(jié)果從那個有點猥瑣的男醫(yī)生口中說出時，我崩潰了。男醫(yī)生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帶著揶揄的笑容，我開始局促不安，我想逃離那樣的場合，可我又不得不讓自己站立不動，我像任人擺布的木偶，醫(yī)生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直到從醫(yī)院出來，我都不記得我做了什么，或者被做了什么，我只記得那晦莫不明的目光，以及那猥瑣尖銳的聲音，我從此記住了這個聲音，從此烙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去了他的家，那是他的另一個家，他從他的家里獨自出來租下的第一個地方，也是我和他第一次做愛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在同一張床上做過愛，我以為那張床一直只屬于我。

后來他帶我去了另一個地方，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住處，我們正式同居，他是我唯一的男人，我把所有的青春、感情都給了他。而我，不過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個，我不知道他有幾個和我一樣的窩，但我知道，我愛的他可能不是真的他。

我在他的家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是他和他眾多女人的性愛視頻刻錄成的光盤，其中有我的，也有其他人的，它們就這樣光明正大的擺在客廳的茶幾上，茶幾上有一堆燃燼的煙蒂，幾個酒杯和一堆空酒瓶，液晶電視掛在墻上，影碟機里放著一張碟片，我用遙控點開，竟是我第一次和他上床的視頻，我就這樣被他拿出來和他的朋友一起欣賞，炫耀，我突然想起他帶他朋友見我時眼里的曖昧與戲謔，原來我早就赤裸裸的被他們一覽無遺。

數(shù)十張光盤，我一張一張地播放，我一張一張地往下看。放完一輪，再放一輪，一輪一輪，我不停地看著，看著他在一個一個女人身上瘋狂，喘息，我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悲哀，我的心不知被誰挖走了，隨意的扔在了路邊，一條野狗跑了過來，把它叼走。

我竟然平靜了，甚至沒有流淚，我是優(yōu)雅地離開的，沒有奔跑，沒有咒罵，像平時一樣，我好像在一瞬間突然成長了，我離開的時候甚至還收拾了一下屋子！

我要回家了，那個我真正的家。走到門口了，我卻不敢進去，我害怕見到父親，害怕他的關(guān)心，更害怕他的不責(zé)備。

我還是沒有走進家門，我在門外駐足了一陣，便離開了。我要去懲罰那些臭男人，他們骯臟、齷蹉、丑陋，不堪。我從他的朋友開始，一個一個地懲罰過去，他們很快被我迷住，為我傾倒。他們?yōu)槲覔]金如土，為我大打出手，他們無所不用其極，相互攻擊，互相構(gòu)陷，頭破血流狼狽不堪后，我再把他們像臭抹布一樣丟掉，我要讓他們悲痛、后悔，念念不忘。

我從不讓他們得到我，越是這樣，他們越是趨之若鶩，他們像是見到肉骨頭的野狗，你爭我奪，互不相讓。漸漸的，我竟然開始喜歡這種控制的感覺，這種被爭奪的感覺，我迷戀住了，之后的日子我漸漸地放下了對父親的愧疚，就像放下了我的羞恥心和良知。父親的身體不是很好，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很多錢，我要把父親送進最豪華的養(yǎng)老院，他卻說一家普通的養(yǎng)老院就可以了，讓我多攢著點錢，以后好好過日子。我堅決反對，他堅決拒絕。我沒辦法，只好由著他，順從他的意愿將他送去了市里一家普通的養(yǎng)老院。父親去養(yǎng)老院之后我覺得萬事無憂，我又開始了我的游戲，我去看他的時間越來越少，陪其他男人的時間卻越來越多。

他離開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所有！

先生，您能告訴我答案嗎？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我庸碌地活到現(xiàn)在，時常感到孤獨，那些千篇一律的伎倆，在幾千年的舞臺上來回上演，主角換了一撥一撥，劇情卻還是老套，人群疏離著卻假裝相熟，真誠的笑臉下是一顆顆冷漠的心，我的心早就被烈火澆灌，用手一捻便成了灰，風(fēng)一吹連去往何方都不知。我茫然的活在紅塵阡陌之中，心靈和肉體都受過難以治愈的創(chuàng)傷，我卻無法從中頓悟或者徹悟出些什么。我愚鈍而且卑賤，難得解脫！

我看著眼前這個哀默而心死的美麗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何會愿意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同我說這些已經(jīng)過于私密的事情，也許正如她說的：她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述的對象，我看著像一個好人，我們素昧平生，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給我說起他的過往。

我想我是該去安慰她的，我掏空心思地去找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正想對她說時，她卻突然抱住我，她說：“先生，謝謝您，謝謝您愿意在這樣的一個時段愿意聽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已經(jīng)鼓足了勇氣準備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因為您的出現(xiàn)，我失去了離開的勇氣。我不知道生活應(yīng)該怎樣繼續(xù)，但我會活著。也許依然孤獨，依然愚鈍，依然茫然，我還是會繼續(xù)活下去，因為遇到了你這樣一個人，我覺得生活也不盡是悲涼，謝謝您，先生，您是一個好人，祝您以后也有一個好的生活！”

說完，她松開了對我的擁抱，她看了一眼身后，又看了一眼我，她向我鞠了一個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無數(shù)次地想叫住她，最后我放棄了，她消失在了混雜著燈光的霧中。

我繼續(xù)走著，這次沒有一直往前，我開始轉(zhuǎn)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