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18歲對于很多作家具有非凡的意義。它讓人想到魯迅先生所說的“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想到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外面世界的新鮮、廣闊,各種的未知與可能,鼓蕩著一顆顆年輕好奇的心。在偏遠落后的西海固,18歲同樣也是馬金蓮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不同的是,她給自己的成人禮不是從現(xiàn)實世界走出去領略別樣的風景,而是走上文學之路去尋求新的人生可能。作為一名生活在西海固地區(qū)的80后,她的生活跟其他同齡人相比本身具有太多的不一樣。從張承志、張賢亮、石舒清等作家的作品中,西海固的名聲是跟貧困、苦難連在一起的。馬金蓮在這里出生、長大、上學、嫁人、工作,這是生活給予她所有的承受與饋贈,也是一個民族文化的特殊印記。她說“二十二歲之前,我一直在扇子灣生活”,扇子灣是她生活的村落,也是她寫作的根據(jù)地。她的寫作初衷是一種自發(fā)意識和趨光本能:“通過閱讀和書寫,日常的辛苦變得可以忍受,苦澀的生活里好像有了一抹淡淡的甜味。我當然不知道我以后會一直堅持寫作,并且寫出了這么多作品,那時候我只是單純地愛著文字,堅守著這種可以豐富內(nèi)心、安慰內(nèi)心的表達方式?!?/p>
2018年對于馬金蓮而言是另一個人生節(jié)點。這個在繁瑣生活工作事務之余一直堅持勤奮寫作的女孩,在發(fā)表了大量文學作品,得到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矛盾文學新人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駿馬獎等重要獎項之后,終于站在了中國文學最耀眼的聚光燈下:她的短篇小說《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是最年輕的魯獎獲得者,也是唯一一個獲此殊榮的80后作家。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啊”!光環(huán)之下的馬金蓮依然謙遜、沉靜,依然想著如何擠出更多的時間來寫作,依然有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她似乎有很多念頭和構思蓄積心中等著落筆成文,她也一直保持著在各種稿紙上用筆寫作的習慣——這樣一種書寫習慣和她的生活環(huán)境一樣具有某種前現(xiàn)代意味,她的寫作卻已然走在了很多享受著現(xiàn)代生活的寫作者前面。我想獲獎對她更多的意義或許是可以切身改變她的生活環(huán)境,讓她擁有更多的寫作時間。即便在2018年,馬金蓮依然在《長江文藝》《民族文學》《紅豆》《朔方》《回族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了6部中篇小說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多次轉載。她的勤勉刻苦,她創(chuàng)作的體量和質量,可見一斑。
回顧與檢視馬金蓮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現(xiàn)她的寫作多是一種逆向書寫和本色寫作,即一方面是從過去的苦難生活中尋找溫情與力量,跟當下的世態(tài)人情是一種對照;一方面又是用一種樸素貼切的方式還原一個地區(qū)、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生活樣貌與風俗人情。是置身苦難寫苦難,感受溫暖寫溫暖,是生活的日常呈現(xiàn),情感的自然流淌,敘述上的不事雕飾。這樣一種讓人恍惚的舊時光里的生活與情感的描摹,是西海固這個相對落后封閉的環(huán)境造成的。也終有現(xiàn)代的大風吹進來,有時代的變遷和生活的遷移,有種種新舊交替的不適與沖撞以及對女性和底層的格外關注。馬金蓮筆下的這一個個時間與人的故事既是打撈記錄,也是緬懷審視,無論是作為一種生活形態(tài),還是作為一種文學樣本,都給我們留下了鮮明深刻的印象。
盡管西海固確實偏遠落后,但馬金蓮不是為苦難而寫苦難甚至消費苦難,恰恰相反,她的文字里充滿了濃郁蒸騰的煙火氣息。這種對生活的熱愛和滿足感首先是時間帶來的。過去的日子物資匱乏生活多艱難,人們反而更容易獲得精神上單純的滿足和快樂。馬金蓮的短篇小說集《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收錄了好幾篇題目中以年份開頭的小說:《1986年的自行車》、《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1990 年的親戚》、《1992年的春乏》。《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獲得魯獎后還有可能帶動一批文學作品命名上的跟風。這樣的時間命名,并不是具有特別的年份意義,而只是一種對過去生活的指認,指認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在苦難生活里從未喪失過日子的勁頭與對生活的熱情,指認他們在浩渺的時間長河里從未放棄生命在塵埃里的閃光。艱難歲月里的一鍋漿水和酸菜被馬金蓮描繪得熱氣騰騰、有滋有味:奶奶的精心制作,孩童的偷嘴與歡欣,一年到頭的依靠與念想,對二奶奶一家的接濟與分享。即使隔著漫長的時空,這些最普通的食物也散發(fā)著誘人的馨香和溫暖的情意。還有父親對一輛花七個月工資買來的自行車的珍視,借給舒爾布去相親后的忐忑不安(《1986年的自行車》);爺爺借著小女兒出嫁帶著一堆小孩子,準備去親戚家吃油香打牙祭,結果被怠慢后的憤怒(《1990年的親戚》);母親在分家成功后燕子銜泥般筑巢和當家做主的勤勞與歡欣(《窯年記事),這些過去歲月里的大物件與小心思,被馬金蓮寫得細膩可感、宛然在目。馬金蓮在小說集的代后記里稱這些是“時光縫隙里的碎碎念”,我覺得很是貼切。她有篇小說叫“碎媳婦”,寫的就是一個女人當媳婦后的各種瑣碎與不易。“碎”就是日常生活的本來形態(tài)。與這種“碎”相對應的是馬金蓮語言上的細碎,近乎白描,又很寫實,讓我想到王安憶在《鄉(xiāng)關處處》里對穿梭于上海各個階層和城鄉(xiāng)之間的女人們生活的描述。兩個作家筆下的兩種時空里的生活形態(tài),竟然有著相同的忙碌、歡騰與心安,有了隔空呼應的效果,從而賦予世俗生活一種別樣的莊嚴感。
這樣的莊嚴感對于馬金蓮而言還來自她的民族宗教。對于西海固上生活的人們來說,回族的清真文化不是高懸于頂?shù)?,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信仰的生活讓他們的日常充滿了儀式感,并且在生活方式上乃至精神理念里都凸顯著潔凈與高貴。那些被馬金蓮音譯過來的宗教方面的各種術語、儀式和程序,被她嫻熟地化用到紙上生活的吃喝拉撒,生命里的生死愛恨,即使不加注釋也能讓讀者懂個大概。馬金蓮說:“作為一個回民,我很小就成長在一個信仰氣氛很濃厚的環(huán)境里,可以說信仰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自覺的習慣和一股潛在的力量,深深地潛入我生命的深處。所以說信仰對我的作品來說就是一種本身存在的品質。宗教信仰影響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內(nèi)在氣質,我在作品里不用刻意去體現(xiàn)這種影響,但是會在作品中有反映,那是不自禁流露的。因為信仰以及信仰對心靈產(chǎn)生的影響,早就存在,信仰是生活里的鹽,從來都沒有缺失過;我只要寫這片土地上的人和生活就行了,這種影響自然就會流露出來,寫作中的審美取向自然而然擺在那里?!边@樣一種融入日常與生命的宗教信仰,讓平民的世俗生活也充滿了神圣感,讓生活里再多的苦難也顯得莊嚴而超脫。就像《一抹晚霞》里的那對回族老人,即使感受到生命衰老帶來的種種不便,仍要艱難地、有條不紊地完成各種洗禮與儀式,這是他們生活的支撐與精神的信靠。
有生的艱難與潔凈,也有死的悲涼與高貴。在西海固的生死場上,那些莊嚴的儀式一直貫穿其中,生死之隔也可借助儀式打通,讓亡人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搭救”。馬金蓮寫得最為深刻動人的是中篇小說《長河》。這是時間與生命的長河,也是死亡與精神的長河。小說以季節(jié)為序,集中思考和書寫了回民的四次死亡:年輕的伊哈在挖井時意外身亡,因家里太窮送埋體時連海底耶都散不起,生活的艱難與鄉(xiāng)親的幫襯冷暖對比,而伊哈的孩子在無意得知母親改嫁后他們的生活先甜后苦的真相時該有多么巨大的悲愴?素福葉是個跟母親改嫁而來的小姑娘,美麗純凈得像個瓷娃娃,因為有心臟病。她一方面因為父親的去世對于死亡有著超乎年齡的悲痛與恐懼,一方面依然保留著孩童的天性與浪漫。小姑娘最后因為跟小伙伴一起上山尋找美麗的馬蘭花發(fā)病身亡,她跟她喜歡的馬蘭花一樣隨風吹散。除了兩次非正常死亡,還有兩次正常死亡。一個是“我”的母親臥病多年,一邊受著疾病的折磨喜怒無常跟父親置氣,一邊仍然有對人間美好的留戀和最后的通透;一個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穆薩爺爺?shù)摹跋矄省?,背后是在動蕩困頓的歲月里穆薩爺爺和柯家老阿訇兩家人知恩圖報、相互扶持的感人故事。這四個死亡故事質樸動人,平淡悠遠,從不同角度講述了死亡的潔凈與崇高、生命的靜謐與尊嚴,以及人性的美好與悲憫,是超越民族與宗教的、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探索和思考,別具擊中人心的莊嚴與力量。
馬金蓮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有意識地去了解和關注身邊的女性,她們的生活經(jīng)歷與情感命運。光是2018年的6部中篇,就有4部書寫女性。這些女性與我們所熟知的大不一樣,她們跟西海固的植物一樣有著特定的生活背景,無論走到哪里都攜帶著自身的秉性和宗教文化的影響。大體而言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女性,她們在回族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中更多地承擔著家庭生活,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舊觀念的雙重束縛下勤扒苦做生兒育女。她們的人生舞臺,不是在繁重的地里就是在瑣碎的家里。而且無論是在大家庭的生活中還是情感婚姻的把控上,女人都少有自主權和主動權。她們以逆來順受的柔弱姿態(tài),長年累月生活在男權文化的滯重陰影里。一類是鄉(xiāng)村新女性,她們或是天生麗質加之家人的嬌寵養(yǎng)成的任性和自我,或是生活的閱歷人生的積累拓展了眼界和膽識,或是通過讀書改變命運進入城市工作成為現(xiàn)代知識女性。她們就像出走的娜拉一樣開始為自己而活,從負重累累的家庭生活中走出去,從貧困的土地和鄉(xiāng)村中逃出去,去尋求別樣的生活和自我的實現(xiàn)。然而無論柔順或抗爭,無論身上的舊思想或新意識,這兩類女性竟然有著殊途同歸的命運。最叫人痛心也引人慨嘆的,不是柔順地認命,也不是決絕地抗爭,而是那種矛盾糾結、無所適從、無處安放的復雜心境與兩難困境,是在頑固的傳統(tǒng)存留、強大的生活慣性、無常的生命遭際面前作為女性的一種深深無力無奈感和難以逃出的宿命感。
《人妻》里的臘冬梅代表著傳統(tǒng)女性。正如題目對這個附屬角色的強調(diào),臘東梅的一生都在盡人妻之責。為了改善生活頂著婆婆的冷眼到青草鎮(zhèn)開一家饅頭店,起早貪黑含辛茹苦,為了招徠生意想盡辦法,毅然扛起生活所有的挑戰(zhàn)和重壓。而不管在做生意還是招呼兒女方面,丈夫都只是個輔助性角色。能干倔強的女人一門心思撲在里里外外的營生上,卻沒想到丈夫的身體突然不行了。為此她還多次攛掇丈夫去看醫(yī)生為他抓藥,也忍著他對自己的冷淡。而當她成為小鎮(zhèn)上最后一個得知丈夫出軌真相的人,當她在內(nèi)心反復碾磨要不要跟丈夫離婚的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傳統(tǒng)女人身上已然承受了太多難以割舍的東西,她唯有更加玩命地干活,“掙那么多錢,好是好,可是,把家掙散了,把心掙涼了,把人也掙散架了啊!”勞疾和心病雙管齊下,幾乎耗盡了人妻的生命。一個女人就這樣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何其不甘和不公?!《底色》里的張桂香也是一個好強的傳統(tǒng)女性,但是在她在無盡的滄桑和承擔之后,也有鮮明的自我意識。年輕時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不惜和家里鬧翻,沒想到這個男人中看不中用,像個二流子一樣好吃懶做還跟人私奔。張桂香在大怒大傷后一邊把子女撫育成人,一邊追求自我幸福??墒鞘艿搅俗优牟焕斫夂陀H情的綁架,她們在母親面前長跪不起,希望張桂香在子女生活境遇改觀的前提下不要再去做改嫁這種丟人的事情。但是張桂香說自己再嫁只圖“他對我好”,也不想成為子女的拖累。這樣一個傳統(tǒng)女性,一面肩負起自我選擇和為人父母的所有后果和責任,一面堅決不原諒前夫的背棄,有勇氣追求個人的獨立自主,她的身上有太多生命的堅韌與閃光。
跟張桂香相比,《花姨娘》里同樣追求個人幸福的花姨娘要決絕得多,命運也悲慘得多。張桂香是承擔而不失自我,花姨娘卻是為了愛情不管不顧,可以跟家人鬧翻,可以撇下年幼的孩子。她不僅長得好看而且性子剛烈愛恨分明,為了愛情敢于突破世俗偏見,她在出嫁前夜質問姐妹們:“你們對自家的男人滿意嗎,他們是你們心里一直想要的那個人嗎?”這一問在當時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里如同石破天驚,花姨娘也難得成為有鮮明女性意識的人。她如此堅定地要為愛情而生,為自己而活,在當時的世俗環(huán)境下顯得叛逆、另類而不合時宜,“又有一點難以全部把握的迷?!?,誰又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呢?華姨娘的悲劇是注定的。愛情不能當飯吃,尤其在貧苦的鄉(xiāng)村,花姨娘自己找的男人出車禍腰斷了,她堅決要離婚,拋夫棄子遠走他鄉(xiāng)?;貋砗蟮幕ㄒ棠锓路鹫业搅诵碌膼矍?,然而因為男人出軌又離了?;ㄒ棠锉挥H人視為自私、折騰、不懂事,反復結婚、離婚,結果得了精神病,她尋愛路上受到的傷痛可想而知。這個心高福薄、敢愛敢恨、曾經(jīng)花兒一樣的女子最后像牲口一樣關在家里悲慘死去。她在黑屋子里爬在地上用木幫敲擊窗戶的“梆梆”聲,是抗爭也是絕望,穿過不同的時空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里。
如果說花姨娘的悲劇與她的強烈個性和個人境遇多少有關,那么《我的姑姑納蘭花》里的女性是另外一種敘事向度。姑姑應該是這些女性中離女性解放、獨立自主最近的那個人。首先,姑姑是知識女性,是通過讀書考學第一個走出鄉(xiāng)村在城市工作的人,這在當時的西海固無論怎樣都具有重要的標桿意義:也正因為此,姑姑才堅持要資助“我”上學并讓“我”住在她家里。這不僅是女性的成功范例,還包含某種傳承意味。其次,姑姑性格隱忍,深明大義,做人做事從來不會只為自己著想,并且一直努力在家人村人面前保持她的楷模形象??墒蔷褪沁@樣一位經(jīng)濟獨立、知書達禮的現(xiàn)代女性,靠讀書改變了生活處境,卻無法改變自身的婚姻情感處境。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在現(xiàn)代語境下只會宣告它的乏力無效,納蘭花一敗涂地、傷痕累累,延續(xù)的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的古老模式,遭受的是沒完沒了的家庭暴力。納蘭花為什么要去承受和忍受這些?她怎么就不憤怒反擊呢?她為什么還要去對那個給她婚姻生活帶來巨大災難的初戀男人心存僥幸,導致自己又一次淪為被對方拋棄的境地?所以她最后的割腕自殺是必然的,是無聲的抗議,也是認命后的徹底放棄。從納蘭花身上,我們看到了馬金蓮對女性自身弱點的審視。
值得深思的是,馬金蓮筆下的這四位女性形象,真正在夾縫中求得生存、實現(xiàn)自我的不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納蘭花,而是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張桂香。這需要讓我們再一次審視西海固的特殊環(huán)境和女性地位,認識到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文明與野蠻并存的生存環(huán)境下,女性的各種困境跟是否有知識文化、現(xiàn)代意識,渾噩或覺醒,抗爭或認命,都關系不大。女性想要追求獨立、實現(xiàn)自我,不是像“人妻”那樣的傳統(tǒng)女性默默活在附屬角色里勞苦一生,也不是像花姨娘一樣沒有任何生存技能閱世經(jīng)驗的任性自私,亦不是像納蘭花一樣有現(xiàn)代知識和經(jīng)濟獨立的加持卻沒有在思想觀念上真正覺醒;而是像張桂花那樣因地制宜,在新舊交替中一邊勇于承擔自我的家庭責任一面從未放棄自我主見與追求,從而把個體命運真正攥在自己手里,讓她的女性意識真正落地生根,在西海固這片土地上彰顯出強大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底色。正如馬金蓮在《底色》創(chuàng)作談所說:“那些鮮活的生命,演繹過的悲歡離合,都抵不住歲月的碾壓,當顏色逐漸褪去,連底色都開始泛白,我忽然想為他們做點挽留,用文字的方式,緬懷,也是祭奠,記錄他們活過的往事,打撈那些繁雜的關系,窺探多層關系夾縫里透出的光亮?!?/p>
馬金蓮最熟悉也最擅寫的,是以前的她記憶中的西海固人們的生活,這是她別有洞天的寫作富礦。這種拉開距離的回望與打量會放大童年生活的一點點光與暖,尤其是置身如此苦寒的環(huán)境。她對這片土地的書寫也多是靜止的固態(tài)的,猶如一幅幅悠遠綿長的風俗人情水墨畫。從這個層面上講,馬金蓮用深情的筆觸懷念和挖掘苦難歲月里人們對生活的莊重和內(nèi)心的良善,她和蕭紅的寫作是有相通之處的。正因為蕭紅飽嘗到“人生的冰冷和憎惡”,才更加懷念祖父和童年的后花園,并且“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對低處生活的描寫,對底層人群的關注,是馬金蓮寫作的“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她本來就身在邊地,對低處的生活了熟于心。低處還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是對文學的初心和最本質精神的堅守,即方方所說的“文學總是與弱者惺惺相惜”,馬金蓮自己所說的要有“低處的悲憫”。但西海固的鄉(xiāng)土生活不可能是一成不變、永遠靜止的,外面如火如荼進行中的現(xiàn)代化進程氣息會絲絲縷縷地透進來,連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自身也會像時代氣候下的一只只鳥兒,面臨遷徙的命運。馬金蓮認識到“這是當下很多村莊的命運,這是鄉(xiāng)村土地上生存的鄉(xiāng)親們的命運,這是難以挽留的時代腳步,和生存必要”。她對低處的關注也便有了新的視角和內(nèi)涵。視野打開,目光由遠及近,從記憶的深處拉回緊切的當下。由靜態(tài)到動態(tài),由固守到離開。有時代與生活的變遷帶來的各種變化、不適、沖撞,有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情感連接被打破、割斷帶給人們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有好奇、新鮮、不舍、疼痛等各種復雜情愫。
這種對當下底層生活和西海固遷移者命運的關注開啟了馬金蓮寫作上的新維度,敘事上由童年視角回歸成人視角,由親歷者轉到旁觀者。這一方面延續(xù)了她對過去生活的挽歌筆調(diào),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她把握現(xiàn)實生活的雄心,雖然還不是那么得心應手,但是如她自己所言:“我需要關注農(nóng)村的變化和人們內(nèi)心的變遷,需要緊緊抓著生活的脈搏,不能與生活有隔膜?!?/p>
《旁觀者》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城市化進程中打工者的生活。留守的鄉(xiāng)村婦女因為陪護受傷的孩子住院,從而有了近距離了旁觀和了解鄰床打工夫妻的機會。丈夫受了很重的工傷,妻子悉心照顧還被男人斥責。原來妻子在這場工傷談判中左右為難:賠償方是她的親戚。單純善良的女人在親戚的精明算計中最后只要了很低的賠償,又被婆家怪罪。女人把自己放得很低,她心里的矛盾、隱忍,給男人細細洗腳的畫面,都格外打動人心,讓“我”這樣的旁觀者也有了融入感,開始想念和渴望在外打工的丈夫。當土地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人們的生存需求,當越多越多的年輕人在城市的召喚下開始由鄉(xiāng)而城的流動,西海固的人們同樣面臨的鄉(xiāng)村留守、兩地分居、城市遭遇帶來的諸多困難和問題。
《低處的父親》是這場遷徙大潮中的又一個樣本。“父親”的形塑既凝聚著個體與時代的變遷,又折射著變遷帶來的家庭關系與人心的變化?!案赣H”是個傻子,可是他的傻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當民辦教師時因救掉到河里的學生造成的??墒沁@一失敗的義舉給他自己和家人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和麻煩:學生沒得救,他自己落下病根成為傻子;被村人嘲笑,讓家人丟臉。然而,時代的大潮來臨,村人從山區(qū)搬到川區(qū),解決了吃水困難,也住上了樓房,“父親”卻失蹤了。小說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母親和三個兒子糾結要不要尋找父親、怎樣尋找父親的問題上。這一卑微的、被家人忽視和嫌棄的父親因為出走而不得不引起家人的注意,家人的自私、冷漠,父親的不適與溫情,在搬遷后的生活與尋找過程中的回憶中徐徐浮現(xiàn)。過去苦難生活中的那種溫暖情意似乎只在傻子父親一個人身上保留。他的出走與失蹤,是對故園生活的深情懷念,是對和諧溫暖的人際關系的一再挽留,也是對現(xiàn)代生活下物欲橫流人心涼薄的一個反思。
有的人不得不離開,或者像“父親”那樣離去歸來,死也要死在故鄉(xiāng),也有的人頑固地守在荒村,如同荒野里的一棵老樹?!栋榕防锏睦先擞诤T褪沁@樣的鄉(xiāng)村遺老。孤家寡人一個,不愿隨村子搬遷,也不愿被安排進養(yǎng)老院。一個人的村莊除了狗的陪伴,也有對人煙的渴盼。當那些可以偶爾回來上墳、放羊經(jīng)過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老人的沉默更加深重。沒想到他這種空洞的守望竟然有了回應,炊煙突然再起,一個女人帶著滿心的傷痕從城里折回來了。死氣沉沉的村莊因為多了一個人的加入而重新變得生機勃勃:于海元和女人一起勞作、互相照料,生活充滿過日子的精氣神和滿足感??上н@樣的“伴暖”時日不長,村里的土地被企業(yè)承包,留守者失去最后一絲留守的可能。女人又要被拋回無根的生活狀態(tài)中去,而于海元也不得不去養(yǎng)老院,“哪里都一樣,都是家,但是,又都不是家”。兩個老人留給鄉(xiāng)村的最后背影和繾綣目光作為一種精神性存在,叫人無限悵然,馬金蓮說:“時代變遷,大地厚重,唯有這緊貼地面的為生存而付出的艱辛和堅守的尊嚴和留駐心間的悲憫不會改變,相反會日久彌新?!?/p>
“本色”一詞曾被我國明代戲曲理論家引入古典劇論,用來闡述藝術與生活的關系。臧懋循說要“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元曲選后集序》),王驥德提出要“模寫物情,體貼人理”,“一涉藻繢,便蔽本來”(曲律》)。它要求藝術應當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的本質狀態(tài),語言和情感都要質樸、自然,如關漢卿戲劇的“本色當行”。由此觀之馬金蓮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本色”特點十分明顯。
馬金蓮的本色寫作首先是用一種貼己的視角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她對過去的西海固鄉(xiāng)土生活的呈現(xiàn),多是她耳聞目睹或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她是在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民族和地區(qū)代言。她坦陳“我拿起筆開始書寫的時候,很自然地想寫我熟悉的生活和村莊,和村莊里的那些人。可以說鄉(xiāng)村記憶對于我來說,扇子灣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座寶藏,是一個生活的支撐點,是精神世界的一個溫暖寄居點”。而且她的相關敘事,采用的多是兒童視角或少年視角,這既貼合她當時的人生階段,又蘊含著個人成長。馬金蓮的童年生活也有兩個講故事的人,她的奶奶、外奶奶給她講的那么多故事讓她更深切地走進了祖輩父輩們的年代與生活。她用孩童的眼光來打量過去的生活和成人的世界,讓苦難生活里的溫馨與歡樂變得格外真切可感,又對歲月的艱難、生命的沉重、死亡的悲傷有一種不知世事的間離效果。
馬金蓮的本色寫作還在于她用最質樸的語言,去呈現(xiàn)普通人的生活,表達樸素的生命情感。貼著生活寫,貼著生命的本真感受寫,帶動自己所有的生命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不炫技,不弄巧,在最原始的路徑中去觸及人類共通的生命體驗和宏闊的文學主題。她的寫作每每讓我想到《摔跤吧爸爸》這樣好評的印度電影,想到《追風箏的人》這樣暢銷的文學經(jīng)典。在一個高度科學高度技術的年代,為什么不以技術追求為目的的作品仍然可以獲得廣泛的贊譽仍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還是那些人類最原始最普通最基本的情感在打動我們,還是那些人類樸實共通的生命,人性與情感命運在牽動我們產(chǎn)生共鳴。永遠如此,不分時間地域不分民族文化。質樸,真誠,悲憫,真正地回到初心,回到生命的源頭和文學的基本精神。因此這樣的作品可以在各種層次的受眾中找到最大的公約數(shù)。馬金蓮的寫作,也讓我們我們看到了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技術之惑”,在寫作中一味地沉迷于各種現(xiàn)代技術的運用可能會被技術蒙蔽到生活生命的本色,而少用技術卻具有深厚生活能力和樸素生命經(jīng)驗的寫作可能會抵達一種清明與本真。
這樣的本色寫作在他者眼光和大眾接受中是一種差異呈現(xiàn)。這種差異有橫向與縱向兩個方面。橫向是多個地區(qū)、多個民族、多元文化視野下的比照。無論是在地理位置還是當代文學的版圖上,馬金蓮對西海固人們生活的描摹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凝聚了一個地域、民族與時代生活的印記。邊地,異域,貧困,緩慢,有宗教信仰的生活,充滿儀式感的日常,有艱難處境下對生活生命的無盡熱愛與堅韌,亦有貧窮與發(fā)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守望與遷徙大背景下的各種沖突與遭際。這樣一種為大眾所不熟知的生活形態(tài)和生命情感,在接受上具有異質性和陌生化效果。橫向是在西海固的書寫譜系上,無論在張承志、張賢亮這樣的以知青身份進入的外來作家眼里,還是在石舒清、郭文斌這樣土生土長的作家筆下,馬金蓮對這些寫作經(jīng)驗怎么吸納承接,怎么彰顯自身寫作的特點,在這樣的書寫譜系上占據(jù)什么位置。作為一位年輕的女性寫作者,她運用自如的兒童視角,她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她對新舊沖撞下西海固人們生活和內(nèi)心的震動,無疑是對這種書寫譜系的延伸和拓展,并具有新的差異性和自身的辨識度。但是在一體化發(fā)展時代與同質化寫作背景下,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中心與邊地、民族個性與文化差異越來越界限模糊、生活越來越大同小異的現(xiàn)代生活中,如何去揭開、把握傳統(tǒng)的遺存與紛繁的現(xiàn)實,怎樣去找到和持續(xù)個體寫作的自我標識度,這對馬金蓮而言是一個漫長的歷練和考驗,也有無盡的探索與可能。對此,我唯有祝愿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