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均
一
在《〈朝花夕拾〉小引》中,魯迅寫道:“一個人做到只剩下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這自然是以為“唯‘黑暗和虛無’乃為‘實有’”的魯迅的自嘲。不過在我,的確是長久地以為,“朝花”并不那么容易“夕拾”。因為時久愛衰,無論多么細微的生之喜悅,最終都難以經(jīng)受時間無情的“磨洗”。所以,兩三年前,當我聽聞於可訓先生以將近70的年齡重拾“年少的心”再續(xù)文學舊夢時,不免吃了一驚,同時又有所憂慮。但后來我陸續(xù)讀過他近年發(fā)表的《地老天荒》(2014)、《特務吳雄》(2018)、《才女夏媧》(2018)幾部“小長篇”以及《金鯉》《幻鄉(xiāng)筆記》《異鄉(xiāng)見聞》幾個短篇之后,卻又愛之極甚。依我新的觀感,“朝花”可否“夕拾”,晚歲“回憶”是否只?!盁o聊”,實在只能是取決于個人心境與思想容量的偶然。而於先生這些長長短短的新作,其優(yōu)美與豐富的程度,足可以稱為小說版的“朝花夕拾”。
在於先生版的“朝花夕拾”中,最令我喜愛者,不是已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特務吳雄》,而是《地老天荒》以及《幻鄉(xiāng)筆記》《異鄉(xiāng)見聞》數(shù)篇短制。這幾篇小說,記敘的都是先生少年時代湖北黃梅故地的風物與人事。大約因為自己生長于農(nóng)村而又長久地輾轉(zhuǎn)于都市的緣故,我對這些鄉(xiāng)村“舊物”深感親切、愛悅。其情形,頗近于此前讀過的莫言的《我們的七叔》、畢飛宇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等。其間會心、喜悅之處實在不止一二。不過令我尤感驚異的是,於先生出身書香門第,在當?shù)厥怯忻娜思?,他即便幼時喜歡混跡于鄉(xiāng)村“野孩子”中間,也不應對“大地上的事物”如此熟稔。但事實上,他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我這個幼時不知讀書為何物、惟知與狐狗牛豕、雉鳥魚鱉相追逐的“野孩子”。惟一的解釋,只能是他天性異秉,擁有一顆與天地萬物共呼吸的文學的魂靈。
“黃梅戲”幼年常聽,但黃梅縣則從未去過。依小說所敘,想必是湖汊密布、圩堤縱橫之地,與我家鄉(xiāng)鄂北丘陵地貌大有不同。于是物事也頗為殊異。在於先生筆下,與水與湖有關(guān)的事物尤多,譬如,冬天被凍結(jié)在湖面上的野鴨,人只須走過去拾揀即可(《幻鄉(xiāng)筆記·元貞》),用鳥銃打野鴨時,必須在野鴨飛起的瞬間開槍(《金鯉》),捕鱔時要善于辨別鱔洞與蛇洞,蛇有鱗洞口粗糙,鱔有涎洞口則光滑(《鄉(xiāng)野異聞·國旗》),諸如此類,都是令人驚異的“鄉(xiāng)間的知識”。其中,於先生寫得最多、最引我親切回憶的,還是捕魚。用籠、用網(wǎng)、用船拉索,都不算神奇,神奇的是湖邊異人精古的“摸腳跡”的絕活:
冬天摸腳跡是他的絕活。也脫得精赤條條的,不論刮風還是下雪。下水前先對著酒壺喝上幾口,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走進冰涼刺骨的湖水里。永遠是小山邊的那個湖汊,說是有膠泥,踩下去一個深深的腳印,順著腳跡插上一根根細長的竹條子,從湖汊這邊插到湖汊那邊,密密麻麻的,像冬日的蘆葦。照常是在頭半夜踩上腳印,插上竹條,天蒙蒙亮就下水取魚。踩腳印是站著的,齊腰齊胸深的水都有。取魚時得蹲下身子,伸手到腳印里去摸,人就得整個身子都沒在水里。腳印是個窩,有人的體溫,魚把它當了床,蜷在里面,一動不動,只等你伸手去抓。(《幻鄉(xiāng)筆記·精古》)
這般絕活,以我少年時期捕魚無數(shù)的經(jīng)歷,卻從未得見。然而更見神奇的則是細火殺腳魚。傳說他能辯識腳魚的足跡與習性,新婚之夜聽說有只腳魚,當即“順著那只腳魚的腳跡追到了許家岔,又從許家岔追到了桂家墩,從桂家墩追到了吳家灣,從吳家灣追到了張家圩,從張家圩追到了胡家港,從胡家港追到了丁家汊,從丁家汊追到了孔家橋,最后在孔家橋一戶人家的菜園里找到了這只腳魚,拿回來一稱,果然有七八斤,細火從此名聲大震?!保ā多l(xiāng)野異聞·追魚》)
這樣的鄉(xiāng)村物事令人留連。這里有人和動物的神奇交流,如秀和明通曉家禽家畜的習性,“他們和這些活物是朋友。村里的人過他們的日子,他們和這些活物也過屬于他們的日子。他們和這些活物是村里的另一個部落,他們是這個部落的酋長。只有他們才懂得這些活物的語言,只有他們才明白這些活物的行為,知道它們的喜怒哀樂,他們是這些活物的精靈?!保ā痘绵l(xiāng)筆記·生人》),更有人與人的交接與歡悅。譬如,被認定為“兩姓宗族械斗”的搶灘記錄了白鱔爹的“英雄豪氣”(《地老天荒》),“臘戲”和“抖狠”記載了鄉(xiāng)村或隱秘或如火如荼的愛情,“打土地”則還原了另一種鄉(xiāng)村集體狂歡:“一切準備停當,五猖就進村了。照例是由土地護送,五猖在前,土地在后。五猖穿戲服,著朝靴,畫花臉,持鋼叉,威風凜凜,像關(guān)公秦瓊。土地穿破衣,涂鍋煙,著草履,系草繩,搖蒲扇,邋里邋蹋,像濟公和尚”,“開打了,當?shù)谝粔K土巴從村民的手中向土地飛去,土地就開始了無休止的奔跑。但見那,蒼茫的天幕下,一個人形的神在沒命地狂奔。料峭的春寒,扇動他單薄的衣衫,像長了無數(shù)的翅膀。裸露的莊稼地,呲著隔年的稻茬,扎進草履的邊沿,滲出斑斑血痕。如蝗的土巴,從村民的手里飛出,如射出的箭矢,有躲過的,有躲不過的,每一次躲閃,都會引來一陣笑聲”,“最奈何不得的,是那些年輕的嫂子媳婦,會沖出人群,追打到村口的大道小道上。不能還手,只能避讓。避讓,避讓,還是避讓?!保ā抖唐齽t》)
猖日、抖狠、臘戲,殺腳魚、摸腳跡、懶人抓魚,這類“鄉(xiāng)村志”記述絕似唐宋筆記,其內(nèi)容也近于歐陽修所遵李肇之法:“唐李肇國史補序云:‘言報應,敘鬼神,述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保ā稓w田錄》)那么,於先生這樣零碎不成系統(tǒng)的記述有文學意義么?答案是確定無疑的。置之于現(xiàn)當代文學史,這般生猛鮮活的細節(jié),其實并非每位鄉(xiāng)土作家都有能力或有興趣寫出。鄉(xiāng)土文學的“開山人物”魯迅于此就不十分擅長。曾有學者稱魯迅對農(nóng)民的描寫只能止步于農(nóng)戶門檻之外,因為門檻之內(nèi)的農(nóng)民家庭生活他所知甚少。這并非妄言,其實魯迅對農(nóng)民的戶外活動(如勞動、嬉戲)所知也未必多。當然,更主要的因由還是在于魯迅心中有一種黑格爾式的歷史視野,只“注意”反歷史的國民性“病案”材料,對與“看/被看”、主子/奴才等思想“框架”缺乏緊密聯(lián)系的“不相干的事物”缺乏興趣。這在后起的解放區(qū)作家和新中國作家身上更見突兀。他們比魯迅,甚至比后世的於先生,都更諳熟鄉(xiāng)間坑頭、瓜田李下,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史”框架使他們對與“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預設理解不“吻合”的鄉(xiāng)村微細事件興味索然。的確,費圩這個地方,有無數(shù)的人在拉索,在“抖狠”,在谷草垛里相愛,可這和“國民性批判”或“階級反抗”的“大歷史”又有何相干呢?“時代的車轟轟地向前開”,魯迅抑或丁玲、柳青不關(guān)心這類“鄉(xiāng)村志”微細事物,實在是無可厚非。然而,於先生系心所在,恰恰是這些被歷史所排斥、所疏漏的零碎的細節(jié)與人生。在鄉(xiāng)村戲臺上,狐仙與書生從容自在的“挑逗”與調(diào)情,的確沒有任何“歷史深度”,但於先生貼心貼肺地記述了他們。
置之以前,這的確是缺乏“本質(zhì)意義”的敘述,然而到了“后現(xiàn)代”的今天,南帆卻認為無數(shù)的人生細節(jié)可能比偉大歷史更切近文學的“本質(zhì)”:“人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個人的經(jīng)歷和視野僅僅是各種重大事件的一個小小局部。推翻某一個王朝,建立某一種社會制度,歷史就像一列火車奔向自己的大目標,每一個人只能在這種重大事件之中貢獻極其微薄的力量。另一方面,個人生命之中還有許多經(jīng)驗無法完全組織在這種重大事件之中,而是具有自身獨立的意義。所以,如果將個人的生命長度、經(jīng)歷、視野組成另一個框架,許多在歷史巨型景觀之中顯示不出意義的個人經(jīng)驗放大了比例。一個曖昧的眼神,漾過心頭的五分鐘妒嫉,午餐的一道菜肴燒得特別好吃,在馬路的拐角被一聲尖利的汽車喇叭嚇了一跳——這些細節(jié)絕大多數(shù)對于歷史毫無影響,但是,這些細節(jié)是人生的基本組成單位”,“文學是從關(guān)注‘人生’開始。日常生活經(jīng)驗,各種細節(jié),這是文學的獨特內(nèi)容。經(jīng)濟學不研究一個人的表情,哲學不研究寒風刺骨的感覺,法學不研究失戀之后的哭泣——總之,這一切都交給文學了?!睙o疑,或許由于時代的賜予,於先生可能較文學史上諸多前輩更深地抓住了文學的本質(zhì)。
其實,對“新文學”暗含譏誚的張愛玲早就說過:“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膘断壬娴摹俺ㄏκ啊笨芍^呼應了當年作為“異數(shù)”存在的張愛玲。而在今天這個時代,於先生為我們拾取的這些來自他早歲記憶的“大地上的事物”,更多承載的是現(xiàn)時代共同的鄉(xiāng)愁。我想,無論是在“兩不厭居”“面碧居”,還是在“釣字樓”“臨街樓”,那野鴨掠過低空的鳴叫聲是不是常把於先生從夢中喚醒呢?而于我輩,更可藉由這些“鄉(xiāng)村物事”而重返久已失掉的故鄉(xiāng)。稍感遺憾的是,此類“鄉(xiāng)村志”篇數(shù)太少,有如佳音之奏僅得其始。冀先生用力于此,或成百十篇,裒錄成集,則可與《馬橋詞典》互為輝映矣。
二
較之前幾代文學人,於先生更善于捕捉歷史邊緣的細節(jié)以及被“遺落”在“大歷史”之外的個體,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於先生的“朝花夕拾”缺乏自己的歷史觀。作為知名文學史家,史觀反思與重建一直是他念茲在茲之事。他的新近小說,在史觀上頗見獨立。其實,於先生的“朝花夕拾”并非只有“鄉(xiāng)村志”筆記。作為身歷數(shù)個年代而又常“行萬里路”的學者,他的幾個“小長篇”皆有顯著的時空跨度與社會容量,如《特務吳雄》以“文革”國營工廠為背景,《才女夏媧》則廣泛涉及新世紀以來的校園、學界、白領(lǐng)、企業(yè)、大洋彼岸。即便“鄉(xiāng)村志”色彩濃厚的《地老天荒》,也橫跨民國和新中國兩個時代。有此等時空規(guī)模,對于事關(guān)政治、經(jīng)濟的歷史變遷的認識與評斷,自然蘊含其中。依我看來,潛存在於先生“朝花夕拾”中的歷史觀十分獨特,十分令人感佩。其間有兩層特別值得注意,一是源發(fā)于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歷史批判意識,二是因於先生溫潤、睿智、包容的性格而形成的寬廣而透徹的歷史理解力。前者或可見于當代其他作家,后者則完全是於先生個我生命境界的外化,實在是不可學而得之的。
但於先生的歷史批判意識,略異于尋常的是它建立在自我反省的前提之上。於先生一生以學術(shù)為業(yè)且成果宏富,但《才女夏媧》卻有如戴維·洛奇的《小世界》,對他所置身的當下學界多有自嘲與諷刺。從為“跑點”而滿天飛的教授們到學術(shù)講演的“火爆”要訣,從博士論文選題到學術(shù)會議召開,學界種種,在於先生筆下,約略都有一點“怪現(xiàn)狀”之痕跡,如學術(shù)會議“墮落得一塌糊涂,有以開會的名義制造影響的,有借機斂財?shù)?,有?lián)絡人情的,有顯示政績的,甚至有為年終填表的,為什么目的的都有,就是不為學術(shù)。拉幾個留學生出席,就說是國際會議,找不到外國人,就請幾個港臺學者充數(shù)?!睂τ谧约壕ぞI(yè)業(yè)奉獻一生的文學研究,於先生也不介意借小說人物之口戲稱為“胡言亂語”:
阿丹卻笑著說,原來都是胡氏門人呀。夏媧就問他何謂胡氏門人。阿丹依舊笑著說,文學是個胡思亂想之學,哲學是個胡言亂語之學,咱倆一個學文學,一個學哲學,豈不都是胡氏門人。夏媧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就用了一個套語說,愿聞其詳。阿丹就說,搞文學講的是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豈不是胡思亂想,搞哲學講的是玄而又玄,眾妙之門,豈不是胡言亂語,都是胡氏之學。所以說,學文學和學哲學的,都是胡氏門人。阿丹說得輕松,可在夏媧聽來,卻如親見佛頭著糞,心里念著罪過罪過。
對自己鐘愛之志業(yè)都不憚于“罪過罪過”,對動蕩和改變著的百年中國史於先生更不憚于批評與反思了。比較起來,《才女夏媧》所述乃為當下中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現(xiàn)實,《特務吳雄》講的則是“文革”年代的荒誕政治。據(jù)於先生自述:“《特務吳雄》是有生活原型的”,“吳雄原本是個只知埋頭干活的本分人”,“(眼見別人)都出了名,自已卻啥也沒干,成天就知道上班下班。這讓吳雄十分苦悶”,“吳雄到處說,你們今天批這個,明天斗那個,怎么不來抓我呀。大家聽了都笑,說,無事抓你干什么呀,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想當特務呀,人問,哪國特務呀,吳雄說,蘇修特務呀,大家笑得更歡。這事原本當笑話聽,沒人在意。誰知傳到領(lǐng)導那里,卻成了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立馬成立專案組,展開調(diào)查”,“吳雄果然名聲大噪,遂了他很久以來的心愿?!爆F(xiàn)實中吳雄其人當然沒有小說中吳雄后來被捕入獄、流落新疆的遭遇,但於先生卻將這個普通的個人故事改造為時代與政治的批判性寓言。小說中吳雄終于成為“特務”的荒誕命運,更深地折射出革命由悲劇淪為喜劇的可嘆的歷史宿命。對此,姜義華認為,“自從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開始傳播后,革命便同階級對立、階級斗爭結(jié)合為一。階級對立、階級斗爭被宣布為革命的直接原因,革命被解釋為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統(tǒng)治,與此相應一些階級被確定為革命的動力一些階級被確定為革命的對象。這一思想走向極端,將不斷搜尋敵對階級、不斷進行客觀存在的乃至人為‘設置對立面’、制造的階級斗爭視為對革命的堅持,視為革命堅定性與徹底性的體現(xiàn)?!眳切鄢蔀椤疤貏铡钡倪^程,既是革命淪為人為的概念游戲的過程,也是革命被不同利益訴求者不斷操縱和利用的過程。較之革命當年的“初心”,這毋寧是令人苦澀的反諷?!兜乩咸旎摹返呐u眼光則從當下、“文革”延伸至民國年代。與“文革”批評者往往鐘情于“民國范”不同,於先生筆下的民國時代雖呈現(xiàn)出“去階級化”的鄉(xiāng)村自在自由的生活方式,但這個時代的血腥與黑暗卻未被有意“疏漏”:“從蒲花口里,靜若聽說過國民黨軍隊和當?shù)冂P共團在湖區(qū)的騷擾,挨家挨戶地搜索共產(chǎn)黨,亂捕亂殺。聽說在金水村一次就殺了三百多人,血流成河,把過水塘都染紅了??诚碌娜四X袋用籮筐挑到縣城,一排一排地掛在城墻上。聽得靜若毛骨聳然,閉目合掌,連呼‘阿彌陀佛’?!?/p>
不過,由此亦可見於先生歷史觀的“駁雜”甚至難以歸類。其實,自上世紀90年代后期“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論戰(zhàn)以來,知識界觀念分化和利益重組已成為事實。所謂“新左派”關(guān)注底層利益,因此對革命及其觀念、政治的現(xiàn)實“遺存”抱有較大程度的“同情之了解”,立場偏“右”的自由主義者則對革命體制下知識階層的沉痛經(jīng)歷抱有“兔死狐悲”之慨,并將知識分子最為需要的言論自由權(quán)利普遍化為“全人類性”,由此認為自己身處“最壞的時代”,并對革命及其“前世今生”皆持猛烈批評。當今之世,“左”“右”大有不能兩立之勢,文學界亦然,韓少功《革命后記》引發(fā)的爭議即見證了某種非“左”即“右”的粗暴邏輯的存在。然而於先生的歷史觀究屬何派,其實不大容易辨識。他既批評“文革”的荒誕政治,又不用“民國范”去“修飾”其殘酷的事實,貌似與“左”“右”皆有關(guān)聯(lián)。在我看來,於先生非“左”非“右”。這并非暗指他的歷史觀的曖昧或混亂,而是說已在“夕拾”之年的於先生已不再有興致趨隨任何“主流”的聲音(并進而為之所裹挾)。也許,《才女夏媧》中導師對夏媧的批評——“導師笑笑說,你這是毛主席說的典型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狂熱病加幼稚病,一時極左,一時極右”——正是於先生自己所引以為戒的。在事關(guān)現(xiàn)代中國變遷的大問題上,他有自己身經(jīng)數(shù)個時代而積聚的閱歷、思考與判斷。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於先生只是也只能是他自己。這個“自己”,顯現(xiàn)為令人感佩的寬廣的歷史理解力。
讀於先生的“朝花夕拾”,常為他歷史呈現(xiàn)的客觀和平正而深為慨嘆。在《地老天荒》中,他提及民國“亂世”的殺戮,但更用心力的,卻是“紳治”秩序下費功質(zhì)的治水建圩計劃,他寫到“大躍進”時期的大放衛(wèi)星,卻也寫到了五十年代新中國的蓬勃景象,那完全是費功質(zhì)當年富民藍圖的“現(xiàn)實加強版”:
五十年代的費圩,真可謂青山綠水,花花世界,豐衣足食,人面桃花。人民政府不費吹灰之力就根治了湖區(qū)水患。費圩一年兩熟,魚肥水美,菱藕豐茂,稻菽飄香?!斑@才叫富民圩哪!”白鱔爹常常想,“費公如何就這樣料事如神,知道日后定會出現(xiàn)這番景象”。他又憶起了二十年前他和費公的那次談話。心想:“要是他親眼見到這番景象,那該是多么的好!”……把國家交給的田地種好。到國家的湖灘上牧豬放牛。到國家的湖里打魚吃,找錢用就是了。只要你有力氣,肯干活,人民公社好,吃不愁,穿不愁。國家比費公有能耐。治了水。修了閘。筑了堤。開了港。疏通了大小河道。又加固了長江干堤。不怕水淹。不怕天旱。
新政府在一些小事(如宗教事務)上也盡顯“文治”與人情:“剛解放不久,縣政府管宗教的人來過一次”,“不過是問過結(jié)庵建屋的一些情況和兩位住持的俗姓法號,以及生活上和從事宗教活動中的一些實際問題”,“來人很禮貌,言行有節(jié),不逾規(guī)矩,這使費小姐甚覺寬慰”,“對于費小姐出家前的出身,身世,籍貫姓氏,縣政府管理宗教事務的部門早已了如指掌。當面問問,一是例行公事。此外,也想借機試探一下費小姐是否真的完全斷了塵緣,好決定是否把她父母解放后的行蹤,生活情況及省府決定聘費公回省參予民政的事情告訴她。見她果然六根除盡,便不好強加于人”,“兩年后,費公去世,縣政府還是派人把這個噩耗告訴了費小姐?!鄙踔?,一心想放衛(wèi)星的周民書記,也并非不關(guān)心群眾的“運動分子”,卵生的船隊困在湖面以后,“周民書記動用了縣人武部一個分隊和公社部分基干民兵的力量”,終于使被困人員獲救?!恫排膵z》對“怪現(xiàn)狀”林立的學界多有自嘲,卻并非虛無主義式的否定,如對林俊的社會學研究的贊許:“面對這群滿臉稚氣的孩子,想想他們將來也像他們的父母那樣,滿臉風霜地蹲在街沿上,成為新的一代馬路游擊隊,林俊頓感不寒而栗”,“他覺得無論如何,他該為他們做些什么”,“他對李春花和她的同學下鄉(xiāng)支教,開辦高端識字班,充滿敬意?!?/p>
這些平正、大氣的描述,令人感動。尤其是關(guān)于建國初期的如實記錄,在“后革命”的今天實在已不多見。當前對革命較“流行”的敘述是“抹除”其自身邏輯而將之處理為“不正常的年代”。從《往事并不如煙》開始,多少都存在這類刻意為之的傾向。失掉“文學”尊嚴、假借民眾之口而泄知識階層之憤的等而下之之作,也不少見。在“去革命化”成為“共識”的情況下,於先生最“合適”的選擇是加入這種“集體記憶”,“只要我們把自己置于特定的群體,接受這個群體的旨趣,優(yōu)先考慮它的利益,或者采取它的思考方式和反思傾向,那么,我們就會把自己的記憶匯入這個群體的記憶”,但久歷世變的於先生卻拒絕如此。而這,就涉及於先生與一般知識分子區(qū)別絕大之處。那就是,他不執(zhí)著于抽象觀念(即便是“自由”、“民主”這樣的“不言自明”的“真理”),更無“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偏執(zhí)以及“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虛妄。相反,他對浩蕩混亂的歷史懷有敬畏?;蛟S,他更信任恩格斯的說法:“最終的結(jié)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chǎn)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chǎn)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jié)果?!边@導致他理解歷史的縱深與多重維度。每個時代都發(fā)端于前代積重難返的問題之中,但它提供的解決方案卻又必然滋生新的危機。故認識歷史或許并不須以某種“左”或“右”的抽象觀念作為“裁斷”一切的標準,更需要的是“平常心”。以“平常心”觀察已逝和將逝的時代,則不隱其惡,不隱其善,僅著眼于未來而揚善去惡。當然,這“未來”并非虛無縹緲之物,在費功質(zhì)眼中,它就是“百姓”之安寧福祉,“(他)大致了解了洋務運動和維新變法的一些主要精神。他不想分辨也分辨不清這兩派孰優(yōu)孰劣。他對他們的主張都有興趣。他只想用他們的富國強民之法為百姓做些實事,讓百姓得些好處。也使自己的所學能經(jīng)世致用,建一番功業(yè),留名天下后世?!保ā兜乩咸旎摹罚┻@,才是於先生評斷歷史的“平常心”的更深刻的源起。
三
於先生的這些“朝花夕拾”,其實有一類處理讀來不大容易理解,甚至感覺有違“常情”。譬如,《地老天荒》中,費馨君與白鱔爹在風暴之夜私結(jié)珠胎,孩子出生后不久就被悄悄送與了養(yǎng)狼豬的鞠保。這個取名“卵生”的孩子由此開始了他的人生。從名重一方的費氏后人到鄉(xiāng)民之子,這是多么巨大又多么沉痛的人生逆轉(zhuǎn)??!在古代戲曲中,它演生出了無數(shù)的“公子落難,小姐相救”的故事,在當代文學中它也構(gòu)成了“回城”、“上城”、“到城里去”的系列人生版本,但於先生淡然處之。的確,小說中人物并不否認門第差異(如費馨君并未與白鱔爹成就婚姻,而是以出家修行保全費氏名聲),但敘述者卻并未將之看得多么重要。小說既未以“落難公子”重返富貴來結(jié)構(gòu)全篇,更未把鄉(xiāng)村生涯看成不堪回首的慘淡一幕。小說只是從容地描寫卵生的出生、長大、戀愛與勞作,他和費圩的其他鄉(xiāng)親一樣,在風里、雨里、恩愛里,滿意地過著自己的一生。與此類似,《才女夏媧》中,姚明亮從落榜的鄉(xiāng)下孩子到成功的企業(yè)家,其人生際遇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但姚明亮和他母親待人接物的方式卻變化不大:有變通但更見堅持,有分寸卻更見熱情。這些描寫,細思起來,與俗世現(xiàn)實并非事事對應,但再思之,卻正可見於先生的“脫俗”之處。其實,小說之于戢卵生、姚明亮人生的敘述處理,正是於先生榮辱不驚、優(yōu)游與世的人生態(tài)度的直接體現(xiàn)。於先生待人接物,有如春風,溫暖、貼切,而又給人尊重。正因此,在小說中,他能對所有人,無論鄉(xiāng)民還是世家,無論是“窮孩子”還是“成功人士”,都放在“人”的位置上等同觀之,發(fā)現(xiàn)其中較門第、貴賤更為重要和普遍的事物。
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平常心”。等貴賤,去“左”“右”,於先生的“平常心”貫通歷史與日常兩界。因了這份平常心,於先生少了“俗眼”,少了知識的“障礙”,由是浩浩蕩蕩的人生與世界在他筆下紛涌而出。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名字已忘,但其中高僧的一句話卻經(jīng)年不能忘卻:“心靜乃能見眾生”。何謂“心靜”?我的理解是,心里“安靜”了,心里不預存貴賤、是非、“左”“右”這些“先見”了。正因為心中放下了“先見”、偏執(zhí),不再以自己之是非為是非,我們才在自己之外看見無數(shù)自在的人生與廣闊的世界。就此而論,於先生的“朝花夕拾”的價值,就不限于歷史復雜性與“大地上的事物”的呈現(xiàn)了。其實,他寫“鄉(xiāng)村志”也好,寫大學也好,寫工廠也好,都不期然地在發(fā)掘人心中那份善念。對此,他在《特務吳雄》的自述中講得比較清楚:
寫著寫著,卻又發(fā)現(xiàn),人的雜念不過因時而起,因事而生,打底子的還是與生俱來的那一點善意,于是又加寫了這善意。讀到這小說的,都盛贊這善意,如李小菊的多情,王守金的重義,海海、和尚、孫大哥、養(yǎng)蜂人等的俠肝義膽、扶危濟困,包括紀師傅并無蓄意害人之心的自私、狡獪等等,尤以吳雄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善良之人。這是我寫作時未曾想到的。
其實《特務吳雄》完全可以講成一個普通人被某種政治的“看不見的手”推動著而互相陷害的故事,進而以“國民性批判”的筆法來深入揭示那個“不正常的年代”。但於先生筆之所至,終究還是落到了還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那一點善意”上去了。在小說中,吳雄因為戀愛受挫,希望通過一樁非凡舉動來引人注目,于是對外聲稱自己想做“蘇修特務”,但真正到了公安部門開始調(diào)查、相互陷害可以展開的時候,那些曾取笑他的人卻又開始幫助他:批斗會上并不熟識的女工們反話正說替他開脫,李小菊、海海為他出謀劃策,“情敵”王守金混入監(jiān)獄采用“調(diào)包”之計讓他外逃。甚至吳雄自己,外逃新疆之后仍念念不忘替多少陷害了自己的紀師傅尋找失散多年的兒子一家。最后,人性的溫暖壓倒政治諷喻,《特務吳雄》也成為於先生自己也“未曾想到的”的作品。
然而依我閱讀的感受,《特務吳雄》不能說是偶然與意外。事實上,對人之“善念”的發(fā)掘與歌吟,構(gòu)成了於先生“朝花夕拾”的真正的“精魂”。他的那些“鄉(xiāng)村志”記述多有此意,如《幻鄉(xiāng)筆記 》(2015)、《金 鯉 》(2016)、《男 孩 勝利漂流記》(2018)?!痘绵l(xiāng)筆記》中“摸腳跡”的精古當然神奇,然而神奇之下卻都潛藏著一段愛情:精古與水月庵的尼姑數(shù)十年前是鄰近一觀一庵里的兩名弟子,“這兩個弟子正值青春年少,雖自知是出家之人,卻禁不往蕩漾春心。整日價在一起采蓮、蕩舟、淘米、打柴,一來二去,日深月久,有一天竟偷吃了禁果”,于是小道被逐、小尼被幽禁,但“這啞巴小道不知在哪兒流浪多年,有一天忽然又跑回來了。好在江山易主,無人追究,就不聲不響地在這湖汊邊安了家”,小道也就成了“精古”,而“人們自然對這一對啞巴男女多了幾份尊敬”?!兜乩咸旎摹分械母魃说龋颉吧颇睢倍?。費功質(zhì)先生一心服務鄉(xiāng)梓,治理水患,此已是“善念”之表現(xiàn)。而在得知女兒與農(nóng)民有一夕之情后,他竟不是責備,而是通達,“父親果然事理洞明,他顯然已經(jīng)經(jīng)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但到這時,卻是淡淡地說:‘性本自然,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回房歇息吧!’”比較起五四文學中的封建家長,費功達才更像一位父親。他雖不能突破久遠的門第觀念,但他對白鱔爹的態(tài)度亦為通達:“小女既為你所救,死而復活,絕處逢生,理當以身相許”,“但馨君既然死而復生,復是費氏之女。滔滔天下,蕓蕓眾生,又未能脫俗。費氏是名門望族,詩禮傳家,費某又服務桑梓,為眾望所囑。非為父所逼,小女亦深明大禮。故不能與鱔君修秦晉之好,是費某父女有負于鱔君再生之德。縱為犬馬難能盡報。請鱔君受費某一拜!”這通達背后是怎樣的“善念”呢?費功達對女兒的另一番話,講得十分清楚:
孩子無辜,是男是女,你都給留個名字吧,我也好借此機會,告訴白鱔,好歹也有他的一點骨血。我輩雖不能免俗,但天理人心,總不可逆。天既罰我輩受此大劫,想是我輩前世作孽太深,萬不可再違天悖理,復遭天譴!
“不可違背天理”,正是於先生筆下諸多人物的行事準則。所謂“天”、“理”,未必是理學所論“天理”,而是民間樸素的人性認知。守護人性,與人為善,循良心而為,是費圩人的普遍特征,無論其貴賤姓/性別,亦無論其所在時代。鞠保、沙和嫂子收養(yǎng)了來路不明的孩子卵生后,愛之不已,甚至超出了他們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芡兒?!吧颇睢保路鹗庆断壬P下所有人的“根性”?;蛞虺錾?、成長于中國禪宗發(fā)源地(黃梅),於先生似更愿將此“根性”與佛性聯(lián)系在一起,如棄家修行的費小姐將父親老友為自己修建的庵取名“水白庵”,“水無定形,白無定色,原本都是佛門之物。色相空無,正合費小姐禮佛的本性”,而開雜貨店的蒲花也親近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成為“不入山門的居家弟子”。
“佛性”也好,“根性”也好,於先生同樣在當下大學與都市中覓尋著這種普遍的人性。作為學者與作家,於先生經(jīng)見過無數(shù)的恩怨與利益,然而他的文字卻并不順從于現(xiàn)實,而更多是與之“對話”、尋求超越之道?!恫排膵z》中劉寅生說:“像導師和師爺爺這些知識分子,身上還留有一些古風,心中還存有一點古意,遇事都講個信念操守,雖有變通,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茍且?!边@一點點“古意”,與費先生,與白鱔爹、蒲花、精古,與吳雄周邊的工友,又何嘗不相通呢?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姚明亮面對初戀女友的移情別戀,既有“變通”亦存“古意”。“變通”在于,“葉春芳那次把那個吳濤帶回家來,姚明亮就對葉春芳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說開了。姚明亮說你我既已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就不可能再走回來。他勸春芳不要勉強自己的感情”,“他祝愿她有一個美滿的人生結(jié)局,他自己也會去用心尋找自己的幸福。”“古意”在于,姚明亮覺得愛一個人最終應以被愛的人的幸福為滿足,這才是對愛的“懂”與“知”:“也許愛情這個東西就像人心中的佛性一樣,時候到了,瞬間就可悟得,是不要別人證得的”,“(姚明亮)當下便由愛情想到了寫在五祖山門上慧能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心有所動,就拿起筆來,在紙上也寫了一組短句,愛情本無花,愛心亦非石,本是一念生,何來知不知。”這種瞬間或剎那的“悟”,意味著生命的自我否定和重新開啟。因此,“佛性”也好,“善念”也好,多是生命中對己、對人的那些澄明透亮的剎那、踏實綿長的溫暖。
“佛性”(“善念”)、“大歷史”外的細節(jié)與生命、“鄉(xiāng)村志”所承載的“大地上的事物”,共同構(gòu)成了於先生近年的“朝花夕拾”。常言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是指寄寓沉痛,也指穆旦所嘆息的,“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yǎng),/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智慧之歌》),不過在於先生這里,恐怕得反過來理解。大多數(shù)人在經(jīng)歷無數(shù)之后會“冷眼觀世”甚至冷漠棄世,但“根性”深植的於先生卻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世界因此變得更為寬廣。他身經(jīng)數(shù)個時代,歷見眾多權(quán)力、金錢、聲名的沉浮與聚散,這使他“懂得”其間不能盡言的命運曲折與人性幽微,因而更愿放下身段,去傾聽、去理解、去呈現(xiàn)這廣大的人群和命運。不過,這種與路遙、遲子建等小說家比較接近的豐富、溫暖與“善念”的敘述,有時也會引來讀者的不滿足,認為缺乏對“黑暗面”的充分發(fā)掘與“一個也不饒恕”式的抗爭。這或有道理,但對於先生而言,世界已然寬廣,他不大可能再把自己收縮到某個相對窄狹的立場上去排斥和貶抑與自己不同的人生與世界。於先生將來也只會是他自己。
以上種種,所言皆是於先生“朝花夕拾”中的“義理”。顯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在“辭章”方面無所建樹。事實上,他是文體研究領(lǐng)域的資深學者,無論長篇還是短制,他對敘事、語言、節(jié)奏、“留白”都極為講求。此處僅引《猖日》最后一段文字,以略見於氏“筆記”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悠長況味。此篇講“打土地”游戲結(jié)束以后,扮“土地”的不解風情的貓伢和他的“相好”元貞的姐,一起呆在谷草垛里,長久無趣,而旁邊谷草垛里另一對年青人正在瘋狂:
動靜太大了,那邊,貓伢和元貞的姐聽得清清楚楚。元貞的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貓伢說,回吧,由他們鬧去。
他們相跟著離開了打谷場,貓伢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劇烈搖動著的谷草垛,也學著元貞的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放了一天的猖,也不怕累。
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谷草垛,像是對自己說,猖吧,猖吧,一年難得有這一回。
元貞的姐在后邊踢了他一腳,悵悵地說,就會說別個,你做么事猖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