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琪
一
十六歲那年,我迎來了新的家庭。單身的母親有了丈夫,我們住在一起后,我跟著母親幽默地稱呼他:陳胖胖。
在放長假的某一天早上,陳胖胖和他兒子來家里的幾個小時以前,我坐在桌前咀嚼著五味雜陳的早餐。老媽沒有上桌吃,一直呆在廚房里面擦洗整理。坐在僅有我一人的客廳里面,我還在努力做著心理準(zhǔn)備,因為我分明又回想起過去很多年一直追趕在內(nèi)心的那個噩夢。
過去那個家庭,他們二人總是互相埋怨,時至今日我依舊不清楚究竟誰對誰錯。
離婚前的一段時間,老媽扭著我說過:“我想過自己的生活,安安穩(wěn)穩(wěn)、實實在在的生活……”我記得我當(dāng)時問她:“你想清楚了嗎?”她遲疑片刻,點點頭?!澳蔷碗x吧,我沒有意見?!蔽艺f。
他們離婚的決定是詢問過我的,但是我絕對沒有對原先的家庭失望到想要丟棄,只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們?nèi)齻€都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確實沒有找到生活在一起的最合適的方式。
陳胖胖和哥哥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我心里其實算是比較復(fù)雜的,母親的第二段婚姻,從開始的第一天我就參與,他們沒有什么年輕人的浪漫滿屋,也沒有初定終身時候的山盟海誓,他們的結(jié)合似乎就直奔著最現(xiàn)實的一個目標(biāo)而去:生活。
但是這些年,在他們的婚姻生活當(dāng)中,總是滋生出許多讓我為之羨慕的小快樂……像是兩人總是吐槽家里每天要洗三百個碗盤,像是結(jié)婚以后每日他們中間一個散步,另一個一定會陪著,像是他們?yōu)榱讼硎芏耸澜缈桃庠谥苋瘴覀z上學(xué)之后,訂了一桌螃蟹兩個人享受般的使勁吃……
小孩時期,我曾經(jīng)得過一種罕見的名為: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癥的疾病,聽說我所在的那個省有記錄的七例病人當(dāng)中,只活了我一個。不過當(dāng)年并不知道的這么詳細,只是成天嘮叨醫(yī)院不好,一住院住了四十九天,除了老媽陪著,也沒見其他誰來看我一眼。
要說現(xiàn)在的日子比過去好受多了,因為第二個家庭的飄然而至,讓我感受到了一些很不一樣的東西,也徹底粉碎了我內(nèi)心從前不相信愛情的情緒。
二
已經(jīng)是他們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嚴(yán)格來說,我其實認(rèn)識陳胖胖也八年了。
寒假。
頭一日,媽媽從外邊回來,我在臥室問:“怎么樣?”
外頭無聲。
我只好又問一遍:“咋樣了?”……“咋樣了?說話呀?”
她沒有回答我,轉(zhuǎn)身進了她的房間。
我和陳胖胖相處的幾年里,除了偶爾的感冒和咳嗽,幾乎從未見過他生過一次病。前幾天他外出應(yīng)酬,喝了不少酒,寒冬的夜許是回來時著了涼,從第二天開始便連續(xù)地咳嗽,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后背疼!”他總是不斷重復(fù):“我咳的受不了!后背疼!”
我跑到老媽的臥室,這才發(fā)現(xiàn)她情緒不對頭。
房間沒有開窗,也就沒有風(fēng),但是電話在她手里是抖的……“老三,”她給舅舅打電話,看也沒有看我,“老三,前天我?guī)峙秩チ酸t(yī)院?!?/p>
“啊,怎么了?”電話那頭。
“前幾天他咳嗽……越來越厲害……他說他背疼,我就覺得不對勁……”
“啊……”
“拍了片子……醫(yī)生說是……”
我看著她的臉色慢慢變化,嘴唇已經(jīng)不只是抖動,漸漸變成紫色,那最后一句話,她憋足了勁,就是說不出來:醫(yī)生說是肺癌。
她第二個電話是打給當(dāng)時在外短期旅行的哥哥,這一通電話,她幾乎沒有說話……
嚴(yán)冬的鬼天氣,風(fēng)呼呼大吹,我們?nèi)齻€一路小跑,進了醫(yī)院,老媽拉著我倆:“得癌癥的事情千萬別說,記著啊。”我倆點點頭,哥說:“知道,打死也不能說?!?/p>
剛一出電梯,就有人攔,說只準(zhǔn)一人探視,我們?nèi)齻€站在那里面面相覷,誰進?或者,誰呆在外面?
我和我哥進去了,雖然破了例,但我絕對聽見了身后傳來的我媽的哭聲。
走進病房的時候,陳胖胖有些疑惑地望著我們,我看哥臉上似有些害怕的神情,忙轉(zhuǎn)過來問:“之前的稀飯怎么樣?這是我頭一回煮,好吃不?”他已經(jīng)住院了,稀飯是我在家里煮好,老媽送過去的。
陳胖胖臉上好像突然就不疑惑了,而且笑容燦爛,“好吃,就是少了點……”
之后我們靜靜坐在床邊,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交流,病房里面還有兩位病人,兩個人都幾乎不說話,靠窗的那位享受般地注視窗外北京西站的古樓夜景,看樣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馬上就快要進入夢鄉(xiāng)??块T的那位無法享受,翻著報紙之余偶爾抬眼看著我倆。
他們倆都是滿頭白發(fā),年紀(jì)看起來都比陳胖胖大許多,都是肺結(jié)核住得院。
被護士趕著出來之后,外面的天完全黑了,我們用很短的時間回了家。謝天謝地醫(yī)院離家里只有十分鐘不到的路程。
“……我已經(jīng)約了下個禮拜做PETCT?!被氐郊?,老媽躺在沙發(fā)上。她原本只是帶陳胖胖去看咳嗽的……
稍微有點醫(yī)學(xué)常識的人都知道,只要結(jié)果表示癌細胞還沒有轉(zhuǎn)移,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只要是癌癥細胞沒有擴散,能夠做手術(shù),是目前最好的結(jié)果!
“癌癥有沒有治愈的可能?”哥問。
老媽對著他說:“你爸得的是肺癌。”
“對呀,肺癌能不能治好?”
肺癌是不可能治愈的。老媽“哇!”一下大哭:“我早就提醒他不要抽煙,不要抽煙!醫(yī)生要他住院,他還在那和我叫喚,吵著要回家……他可他媽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出來……”
一夜波瀾,客廳的小臺燈依然亮著。燈火微芒中,老媽勉強睡了幾個小時。第二日我打開房間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門了。
住進醫(yī)院的前一天,老媽和陳胖胖先去的急診門診。醫(yī)生讓做了X光透視,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把片子舉過頭頂看了看,告知只是肺炎?!澳呛醚?,小?。 标惻峙纸恿艘痪?,站起來就想走:“快快,我們回家了!”老媽摁住他,反復(fù)問醫(yī)生:“可是,他咳的很厲害,而且胸口、后背都發(fā)疼,晚上壓根睡不著……”她覺得奇怪。
陳胖胖反駁:“哪有睡不著?今天好多了,我身體好著呢!”
母親堅持說:還是拍個片子吧,做CT。
陳胖胖還是嘀嘀咕咕,但被母親拖著重新掛了個內(nèi)科號,再去了CT室。
一個小時后,結(jié)果出來了。這回片子比之前的清楚許多。這位內(nèi)科醫(yī)師看了肺部片子,當(dāng)即要求他住院,態(tài)度幾乎堅決到?jīng)]有給病人和家屬留下選擇。
陳胖胖當(dāng)晚就沒有回家,擠在狹小的病床上,心情郁悶到幾乎爆炸:“都怪你!害的醫(yī)生把我留下了!”
老媽說:“留下證明有問題啊?!?/p>
“有什么問題?我看醫(yī)院就是要掙錢!就是要掙我的錢。”
老媽沉默了好一會兒:“這錢我來掏,就當(dāng)是買個安心?!?/p>
陳胖胖一陣莫名其妙:“我不要你掏!我就是不讓醫(yī)院掙這筆黑心錢?!?/p>
陳胖胖在住院后,醫(yī)院確實接二連三的開始給他安排各項檢查,其中讓他最痛苦的就是全麻手術(shù)。直到最后一項PET-CT做完,已經(jīng)將近折騰了半個月。
老媽的情緒越來越差,還總是心臟不舒服,必須有人揣著心臟病藥二十四小時陪著她才行。
第三個星期的周三早晨,我們?nèi)齻€都允許進了病房,陳胖胖早就起來了,靠在床上玩手機游戲。
老媽給他遞了飯,坐在床邊望著他:“你說你怎么就這么會給我找……麻煩……”沒預(yù)料的,她突然趴在陳胖胖身上,大哭不止。
陳胖胖回答:“能有什么事?最壞的結(jié)果長了腫瘤,把肺切掉一半,還有一半呢……”陳胖胖看著我們說:“我看你們的樣子,早就想到了,大不了切了唄……有啥呀!”
所以,到底怎么樣?
我倆突然看向門口,一個高胖女人拿著本子走進來,穿著白大褂,是主治醫(yī)師:蔣敏。
從她走進來的樣子看來,她分明知道我們在想什么,但我們對她的話卻完全不理解,她說:“家屬出來。”
老媽穿著不太好,黑色羽絨服皺皺巴巴的,還有些臟,她的臉憔悴不堪,當(dāng)然看起來像是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老婦人。蔣敏開始說話:“別亂花錢……盡快手術(shù)……”其實我并沒有聽懂什么意思,但是我感覺一只手伸過來拉住了我的衣袖,醫(yī)生前腳走后,媽媽當(dāng)場就暈了……
上個月的某個上午,老媽讓陳胖胖幫看個稿子,陳胖胖每發(fā)現(xiàn)一個小錯誤就要當(dāng)面去指責(zé),這樣進進出出跑了她的臥室好幾趟。才剛出來一會兒,過了兩分鐘,我又聽見客廳腳步聲,匆匆走過去,陳胖胖連屋也不進,就站在門口喊:“喂,你寫的那是什么玩意?錯別字這么多,誰要是當(dāng)你看稿的責(zé)編,累死個球了!”
聽見母親在臥室的書桌上一邊打字打得噼里拍啦的,一邊笑呵呵:“我上午能不能不再看見你?”
陳胖胖大喘著氣,哭笑不得:“我還不想看見你嘞!”
起初住院期間,老媽帶著陳胖胖前些年的肺部片子給醫(yī)生,陳胖胖身體頗好,幾乎沒有做過體檢,唯一拍過的片子就是15年的。時到今日我們才知道,原來他四年前肺部就已經(jīng)長了東西……
我的臥室門沒關(guān),回神過來,客廳里面沒有陳胖子站在那兒,有的只是沙發(fā)上醫(yī)院雪白色的袋子,還有母親房門口,看到那個更加漆黑的里面。一種難以忍受的悲傷和凄涼在心中呼喊,瞬間讓我整個人如同土崩瓦解,滿目熱淚,是我自己唯一的溫度。
人為什么要有家人,在這種情緒下,即使我這個年紀(jì),也能觸摸到一點點。我跑進母親的房間,打開她的臺燈,就坐在她身旁。
“你干嘛來?我睡了?!彼f。
“我難受。”我說。
“怎么了?別想那么多。”她說。
怎么可能不想?我湊上去,看著她幾乎用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的面孔,“如果陳爸走了,你會不會也倒下?”
“不會,肯定不會,你放心吧,肯定不會,有你在,無論如何我會撐住?!?/p>
這兩日我想了很多很多,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祈禱,希望老天爺能夠善待母親,不要帶走她的丈夫,不要讓她在沒有人陪伴下凄涼孤獨度過晚年。我也曾握著她的手,告誡她如果有萬一……她的余生會有我,我會帶你旅行,即使結(jié)婚,我們也可以住一起,我用盡所有來照顧你。這些話她信,但是她搖頭,她說你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總是打擾,這樣我不幸福。
所以,我的擔(dān)憂才絲毫不會因為她說自己不會倒下而消逝。“你愛陳胖子嗎?”我又問她。
她想了想,眼淚就流了下來。愛情是高深復(fù)雜的情緒,直到這個時候,看著母親的模樣,我才確定她愛著他,很愛很愛。
我趴在她身上,順勢抱著……“人為什么要擁抱,你知道為什么吧?”她自問自答,“人們擁抱的時候一般不說話,但是這就是活著和死了的區(qū)別?!?/p>
我其實一直堅信自己可以陪伴她,孝順?biāo)?,這一點所有人都不懷疑,但是我知道,如果今年五十三歲的她,她的丈夫不在了,她將永遠失去某樣情感,這種情感,我無論如何也給不了。就像她自己說的:“我如果失去了愛人,就絕對不會再有愛人?!?/p>
曾經(jīng)有一次母親和陳胖胖大吵,因為吃花生米。
因為陳胖胖血糖高,甜食從來不碰,花生米幾乎是他唯一的零嘴。就因為這個,他工作熬夜到四點鐘時候,一定會吃一些。
某日早上,母親看桌上一大盤花生米消失不見,開口就訓(xùn)斥陳胖胖:“……這么油的東西,一頓都給它干掉,你身體還要不要?”
“我看剩下的不夠下一頓吃的,我索性這頓都吃了。”
我就看著他筷子熟練精準(zhǔn)地夾起新的一盤小花生米,“我就吃幾顆花生米你瞧你心疼的……”
母親說不過他,但經(jīng)此一事,她找了全家最小的盤子放花生米。
下一頓陳胖胖坐在飯桌上,邊吃邊問:“咱家還有沒有更小的盤子!?”
三
記憶中陳胖胖從來沒有三點前睡過覺,客廳被隔開的書房有一盞小燈總是徹夜亮著,當(dāng)然,在他住院期間,晚上我們也讓它亮著,因為只要它沒開著,任何路過客廳的人都能瞬間陷入恐慌的暗潮。
已經(jīng)確定了可以手術(shù),但結(jié)果卻不像是我們想象的那般有希望。癌癥中晚期,左肺必須完全切除,右肺暫且沒有發(fā)現(xiàn)癌細胞,但是臨近左肺的某個淋巴細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異常。
總而言之,手術(shù)之后,需要化療。醫(yī)生說。
結(jié)果出來以后,母親給陳胖胖的兄妹打了電話。(他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
這次的電話雖然依舊是大哭不止,但是媽媽還是把話說得非常清楚:“癌癥晚期,過兩天手術(shù),手術(shù)之后需要放化療?!?/p>
后者在電話里問她:“你打算,怎么辦?”
老媽說:“治啊,我一定把給他救回來!”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接著道:“對……花再多錢也要治好?!?/p>
第二個、第三個電話,基本差不多,多出來的也只有一句話:“辛苦你啦我們這么遠……”
也就是說,在給那邊親戚打完電話以后,面對巨大痛苦的,依舊只有我母親和我們兩個孩子……
家里的氣氛非常不好,呆在屋子里常常覺得喘不過氣。飯桌上擺滿了碗盤,地上早就蒙了一層灰,我們多次坐在一起,翻來覆去討論同一件事……
“您在外面,能否找到什么熟人幫幫咱們嗎?”哥問。
“找了,全找了?!眿寢屨f。
我記得從得知他是癌癥的那一天開始,老媽每天都會把通訊錄翻一遍,接了電話的……愿意見她的,她就立刻讓我去取錢,把紅包塞給別人的時刻,我仿佛能夠看見她內(nèi)心的呼喊:“你能不能幫我?啊?能不能救我丈夫?”
“一個回應(yīng)都沒有嗎?”哥繼續(xù)問。
老媽的雙眼類似于幼年時候模仿畫動漫人物的眼睛,雙眸大而無神,看不到任何的生活氣息:“找的人也在找人。”
“然后呢?”
“人命關(guān)天,誰也不敢打包票?!?/p>
“那也得繼續(xù)找!”哥說:“必須找最好的醫(yī)生,去最好的醫(yī)院才行。我爸的病不能拖的!”
“我知道。”
“你光知道不行啊?!彼浪揽粗骸暗孟朕k法?。 ?/p>
這算是什么合情合理的家庭分工?我當(dāng)然理解這是他出于兒子的本能,可是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我只能看見媽媽幾乎下一秒會暈倒的樣子。
“明天再談吧……”我說:“先讓媽好好休息?!?/p>
“不說明白怎么睡得著?”哥說:“我爸的病不能拖的。”
“可是你看……”我指著老媽:“她下一秒就要暈了!”
他反問:“所以呢?”
這樣的爭執(zhí)過于吃力和傷人,我甚至想摔碎水杯,強令他出去,但我還是控制住了情緒,哥的反問當(dāng)然也是一種情緒,他和他爸爸此刻唯一能夠依靠的人,是我的母親……
夜里又是難熬至極,我又跑到老媽跟前,說起這段日子太苦了,完全不像是在生活……老媽看著我:“孩子,是我連累的你?!蔽覔u頭:“只要你別再暈了?!薄安粫?!”她堅決回道,她想通了,要把每一天當(dāng)成是與陳胖胖的最后一天來珍惜。
再次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確定了手術(shù)日子。
老媽還是穿著那件黑色的羽絨服,只是羽絨服越來越臟,沒有洗,也越來越大……那個被悲傷消磨下不斷收縮的軀體,露出讓人無法慰藉的絕望??粗陌装l(fā),心里如同被羊角頂了一般……
從醫(yī)院出來,我拉她去吃東西。
母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認(rèn)真享受過食物的味道了,我倆走到最近的咖啡廳用了快四十分鐘。我給她點了一杯甜飲料和一塊蛋糕……“吃,趕緊長回來。”
老媽終于嘿嘿笑了一回:“怎么可能這么快。”
“我看你現(xiàn)在這樣,至少老了十歲?!?/p>
“明早上我先去,你和哥哥多睡會兒,十點來換我。”她說著,摸了下自己的臉。
我心里一緊,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突然出現(xiàn),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天生就知道希望在身邊,我只要跟著路,邁著步子笑著前進就可以了,走快走慢,路都不會消失,可現(xiàn)如今,我必須得為自己大哭一場,必須開始痛恨之前一直被當(dāng)成喂食的小草一般。
“媽,你能不能不讓自己變得這么老?”我問她:“如果你倒下了,我怎么辦?”
老媽垂著眼睛,用塑料小叉開始切起蛋糕:“我們拉勾,不會再有下一次?!?/p>
四
手術(shù)前,陳胖胖是七點半進去的,我們?nèi)齻€就在醫(yī)院的休息室待著,據(jù)說只要一切順利,最快中午一點左右就可以出來。
十一點半了,老媽說,讓我先去吃飯,回頭再來換哥哥。
才剛剛端上的刀削面,我尚記得我琢磨著桌上放著美味的地道的辣椒醬,哥一個電話就打來了:“趕緊過來,你媽倒了。”
入夜是驚濤駭浪,我在床上靠著,累了就下床關(guān)掉桌上的臺燈,但家里還不算黑,外間客廳還是有一盞小燈。
我有給朋友發(fā)短信:“每次晚上都是那么難熬?!?/p>
朋友問我:手術(shù)如何?
我回:白天做了。我媽她騙我,又暈了。
那個遍地藍布的無菌手術(shù)室里,到處都放著消毒液,媽媽一路小跑進來,剛剛站下,就有白衣的護士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面的東西,是剛剛切下來的陳胖胖的肺……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覺得自己反倒像是正在手術(shù),哥的聲音蕩游在一旁,是在和護士說話:“她開始發(fā)抖了……她……怎么辦,嘴巴發(fā)紫了!”她閉上眼睛,咚地倒在地上……
當(dāng)日,這邊陳胖胖還在手術(shù)室里,那邊媽媽便送進了急診,我一個人呆在廁所里,邊哭邊吐,心里反復(fù)念叨:老天爺,請給我快樂,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快樂。
手術(shù)后的一夜,我對媽媽說:“媽,我真困了,你別再睜眼到天亮了?!?/p>
第二日起來,依舊一臉差色。
天黑時候,我們終于可以進去看他,只一個房間,住了八個左右手術(shù)患者,陳胖胖靜靜睜著眼,待我們走近,他才開口說話:“……明天帶雙襪子來,哎喲……腳冷……哎喲……”
又一日,天還沒亮的時候,老媽躺在被窩里,手里拿著手機看陳胖胖發(fā)過來的微信:“睡不著啊,痛苦死了?!?/p>
……我在二十一歲不到的年紀(jì),經(jīng)歷了很多我這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經(jīng)歷的痛苦、無奈還有壓抑,更不幸的是,我是一個情緒化、脆弱的人,慘淡的遭遇撞在我軟弱的心上,是某種刻骨銘心的疼。
我在寫下這些之前,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看待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我每天都提醒自己最后一次哭,下一次還是淚流不止,人為愛活著,怎么可能會不哭。
一大家子只有我一個能夠抽空回老家一趟,稍微回去過個年。本來一家四口的機票是一個月前就訂了的,因為害怕春節(jié)前買票困難。我不能不回,爺爺奶奶早就開始盼著了,每天數(shù)著日子打電話來,說,下周就回了,還有五天,還有四天……明天……
母親每次接電話都擠著一臉的笑容。
昨天晚上的電話還說,明天回,明天。
奶奶說,早點走,不要誤了機,什么都不用帶,家里準(zhǔn)備了好多吃的東西……
我一個人上了飛機。
在飛機上只是不斷回放著同一首音樂,像個傻子一樣笑了又哭,最后放肆大哭……我不再期望未來的日子會有多么光鮮亮麗,但希望至少折騰了一段時間以后,它可以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陳胖胖看似非常健康的臉總是帶給我一絲希望,我無數(shù)次想象,多年之后的某個日子里,他依舊這般健康的模樣反復(fù)印刻在我的生活中,帶給我與家人如同戲劇化般的驚喜與幸福。
下了飛機回家已經(jīng)晚上九點。奶奶在問:“你媽是后天回吧?”
我說:“不回了?!?/p>
“干什么不回了?”
“陳胖胖病了?!?。
奶奶開始慌了:“怎么回事?胖子怎么了?”
“感冒?!蔽易约憾加X得聲音奇怪至極:“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