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我正在向南岸一路走去,我的骨頭撒了一地,掩蓋了我的腳印。溝渠上的草叢隨著輕微的風(fēng)倒向一邊,草尖上的露珠,把我的影子飄浮起來,后面緊跟著低低的歌聲。露珠在清晨的微光里,不易察覺的顫動,讓我的心跳,隨著它們咚咚地響起來。白森森的骨頭,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把我向南岸推動著,身后的歌聲里,一個蒼老的女人,把亡靈向著后山上的墳?zāi)梗瓦^去。高高的墳頭,我快要忘記了,卻總是有一個人,在南岸那片竹林深處,隱隱約約地叫著我的名字。于是,我在眾多的夢境里,重復(fù)著一件事,不斷地靠近南岸,艱難地向著河邊走去。
然而,我始終沒有能夠在我的夢境里走到南岸去。隨著我的骨頭越丟越多,我感覺到一種沉重的累,讓我深陷在路上。那些溝渠在我的夢境里充滿了泥濘,等我的腳踩在堤壩上,那些原本很堅硬的土地,就像沼澤一樣陷落,兩邊的稻田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濤,向我壓過來,讓我不能喘息。抬起腳走路顯得異常地艱難,土地死死地吸住了我的鞋子,使我不能邁步。于是我只能把軀體努力地向前靠過去,向著南岸。但是,夢境里的南岸似乎在釋放出一股排斥力,磁鐵一樣的排斥力,讓我無法再向前走,甚至讓我向后飛了起來,回到河流北面的村莊里。南岸在排斥著我,骨頭在推舉著我,南岸讓我額頭一片冰涼,骨頭的墜落,使我的后背痛徹肺腑。焦急,讓我從夢里醒過來,滿頭虛汗。
我不能依賴于夢境。滇西北的田間長著一種草,我們叫它牛筋草。牛筋草最喜歡在溝渠的堤壩上生長,長可沒膝。我們小時候搞惡作劇,把溝渠兩邊的牛筋草拉攏來,挽成一個結(jié),路過的人不小心,就會被草結(jié)絆倒。那天我去南岸,一路歡歌向著竹林那邊跑去,很輕快地跨過了自己挽的草結(jié),心里想象著別人被絆倒時的狼狽情形。猛然間一條麻蛇進(jìn)入了我的視線,頭向著我。蛇是我最害怕的動物,我嚇得回頭就跑,感覺到身體已經(jīng)飛離了地面,慌不擇路之間,一下子被自己剛挽的牛筋草結(jié)在腳下扯了一下,狠狠地跌在地上。而我以為是被蛇纏住了,嚇得哭出聲來,趕緊爬起來,飛一般往村子里跑,兩邊的稻田不停地往身后晃過去,我感覺到我的魂在身后,風(fēng)箏一樣追趕著我在飛跑?;氐郊依?,我的心在喉嚨里狂亂地跳動著。母親看見我很快就回來,她根本不相信我完成了任務(wù)。馬上就命令我再次去南岸。
重新走向通往南岸的溝渠,我感覺是在母親的命令下,向著龍?zhí)痘⒀ㄗ呷?。滇西北的陽光照得稻田里蒸發(fā)出騰騰的熱氣,汗水順著耳根流下來,怎么也揩不完。我很小心地走在溝渠上,特別害怕剛剛嚇得我魂飛魄散的那條蛇,再一次向我發(fā)起攻擊。于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離我六七米遠(yuǎn)的地方,鬼子進(jìn)村一樣,十分小心地搜索著,看清了沒有危險,才敢邁出我珍貴的腳步。
很清楚地看到了我挽好的牛筋草結(jié),跨了過去。那條蛇盤踞的地方越來越近了,我的注意力空前地集中起來,注視著前面的溝渠。那條蛇終于出現(xiàn)了,我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特別想再次退回去,但是,我母親的命令,讓我不敢違背。我怕母親擰我的耳朵。那條蛇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盤踞在路上,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我看著。我也死死地盯著那條蛇,看著它,等待著它向我飛快地爬過來。但是,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那條有著黑褐色的脊背和白森森的肚皮的毒蛇,身上停著一只油光發(fā)亮的蒼蠅,它的一截尾巴已經(jīng)折斷了,露出了慘白的肉來。我猜測那是條死蛇。于是,我撿起了一塊石頭,向它擲過去。石頭準(zhǔn)確地打在蛇身上,它的慣性,使蛇的一部分身體翻了過來,露出了肚皮上白色的鱗甲:那真的只是一條死蛇。
我很輕松地走了過去,靠近了,然后往稻田里捧了水,潑過去,蛇還是沒有動。我徹底證實了這確實是一條死蛇,狠狠一腳,就把它踢出了兩米遠(yuǎn),丟三落四地落在地上。我走近它,把它撿起來,發(fā)現(xiàn)旁邊正好有一棵矮桑樹,就把它纏在樹上,按照蛇的姿勢,盤了一個蜿蜓曲折的造型,等待著下一個人被這條死蛇再次驚嚇。
從南岸返回來的時候,等我想起那條蛇,我已經(jīng)回到家里,吃完了晚飯,準(zhǔn)備睡覺了。
對了,差點忘記了交代我去南岸的目的。其實,我與南岸有如此多的經(jīng)歷與記憶,完全是因為我原本應(yīng)該是屬于南岸的人。
我有兩個爺爺,一個在南岸,是我父親的父親,一個在北岸,是我母親的父親。我父親是母親的上門女婿,按照鄉(xiāng)下的習(xí)慣,我叫我母親的父親是爺爺,而不是外公,叫我父親的父親,當(dāng)然也是爺爺。兩個爺爺當(dāng)中,北岸的爺爺是貧農(nóng),稱南岸的爺爺是花老爺,我不知道,為什么北岸的爺爺把南岸的爺爺這樣稱呼。南岸的爺爺是富農(nóng),被斗爭過若干回,他很少到北岸來,兩個爺爺見面的時候,往往是北岸每一年冬天的時候,家里殺了年豬,就讓我去南岸請爺爺來家里吃飯?;蛘?,還有一種情況,母親燉了一只乳鴿,或者一只雞,用鋁鍋盛了,蓋上蓋子,讓我提了帶到南岸去,算是盡孝。
北岸的爺爺好喝酒,南岸的爺爺愛看書。父親受了南岸爺爺?shù)挠绊?,也愛看書,我愛看書,則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我到南岸去的時候,往往會從南岸的爺爺住處的窗臺上找到一些連環(huán)畫。我記得有一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天,母親讓我用一只鋁鍋提了一鍋雞肉,到南岸去給爺爺。在去南岸的路上,鋁鍋外壁上的油煙把我兩邊的褲腿抹得一片漆黑。到了南岸竹林里,我把鋁鍋交給嬸嬸,說是我母親給爺爺?shù)?。嬸嬸接過鋁鍋,進(jìn)廚房去了,我的腋窩一陣發(fā)癢,便從衣服里面捉出了一只肥大的虱子,在窗棱上碾死了。污血很快被陽光曬干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嬸嬸家的窗臺上,丟著一本破舊的連環(huán)畫,頭尾都被撕去了,畫面和故事情節(jié)猝然開始。那也許是我在南岸看到的第一本連環(huán)畫。情節(jié)之一:保爾在主人家的廚房里睡著了,水把整個廚房都淹了起來,女主人揪住了保爾的頭發(fā)使勁地搡,才把他從夢中驚醒。情節(jié)之二:一個沙皇士兵押著一個革命黨人,正走在路上。那人是保爾認(rèn)識的,保爾乘那士兵不注意,抓住他的槍,把他推進(jìn)河里,救出了革命黨人。我先是躺在爺爺家的柴草堆里,在陽光下,呼吸著已經(jīng)蔫萎的枝葉里散發(fā)出的松脂油的氣息,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乘嬸嬸不注意,把爺爺?shù)臅盗嘶貋?,在通往北岸的溝渠堤壩上,一邊走,一邊看,心里被狂喜塞得滿滿的。后來,我還從南岸爺爺家把他的書偷回來了幾本,終于被他發(fā)現(xiàn)了,告訴我不能再把書偷回去,只能在他家里看。
南岸的爺爺死的時候,全村的人都去為他送葬。他們抬著他的棺材往山上一個叫做天子寺的半坡上走去。跟隨著送葬的人走出村外,我再也沒有跟上他們飛快的腳步。我在村外那條很寬的水溝邊停了下來,望著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我感覺到一股強(qiáng)烈的遺憾,把我的心里脹得很痛很痛。我知道,爺爺死后,我再也不能看到他的書了。而那時候,我對連環(huán)畫有著癮一般的酷愛。爺爺死了,我沒去南岸的叔叔家的時間長達(dá)四年。再去的時候,叔叔家那片竹林已經(jīng)空虛了很多,竹林里的麻雀在茂密的葉子之間此起彼伏地叫著,讓人心煩。
爭執(zhí)。南岸始終是一個不寧靜的地方。那邊的爭執(zhí),讓我感覺到親人之間永不停止的疏遠(yuǎn)與親近。南岸的爺爺好像是中年喪妻,我不知道南岸的奶奶是什么時候死掉的,總之,從我能夠記事的時候開始,我就沒有見到過她。
南岸的爺爺生了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伯父、父親、大姑、叔叔、小姑。大姑嫁到北岸來,在我家東面,兩個村子之間還隔了一個村子。小姑從小就被過繼給北岸一戶蘇姓人家。南岸的爭執(zhí),往往是在我爺爺?shù)娜齻€兒子之間展開。留在南岸的伯父和叔叔,在我長到讀小學(xué)的時候,兩家人還擠在爺爺留下來的老屋里,以堂屋為中界線,各據(jù)一半,其他的房屋也大概地劃分開了。臨到真正分家的時候,伯父與叔叔家發(fā)生了爭吵。那時候,我父親在麗江的監(jiān)獄里服刑,母親去探望父親的時候,把南岸的矛盾向父親說了,父親便給伯父寫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兩句話,大概的意思是:“大的跑掉了,小的遭狗咬?!边@兩句話出自于村子里流傳著的一個童諺:“老表老表,跑到河里洗澡,狗來了,大的跑掉,小的遭狗咬倒。”父親在信里的意思很明顯,他在批評伯父在分家的時候,不顧叔叔。父親后來又寫了一封信給伯父,說埋爺爺?shù)墓撞氖撬I的,分家時也應(yīng)該三兄弟每人一份,他那一份給叔叔。伯父看了,委屈得直哭。因為那之前,父親進(jìn)了監(jiān)獄,要被判刑的時候,作為泥腿子出生的伯父,孤身一人前往縣城,面對成群的國家公訴人員,為父親作辯護(hù)人,使父親獲得了公正的判決。那一次爭執(zhí),伯父與叔叔之間的隔閡始終存在,兩個人除了重大的婚喪喜事,才彼此來往。平時的來往都是由晚輩們來做的。
后來的一場爭執(zhí)在父親與叔叔之間展開。1984年夏天,我家建新房子,父親到西邊山里找傈僳族人家去買木材的時候,叔叔家也打算建房子,于是兩家人合并在一起買木材。叔叔家建房子的時候,因為父親是石匠,理所當(dāng)然地去幫叔叔開石頭打石基。在工地上,兄弟倆當(dāng)著村人和幫工的面,為了買木材的事吵了起來,父親說他作為兄長,照顧了叔叔,叔叔說父親把好的木材都留下自己用了,留給他的都是差的。雙方爭執(zhí)不下,面紅耳赤地大吵起來,鬧得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來勸他們。最后,盛怒之下的父親,收拾了自己的鐵錘鋼鏨回家來了,一路上罵罵咧咧的。以后過了將近三年,我姐姐結(jié)婚的時候,叔叔來我家做客,父親和他還是板著臉,彼此不大說話。
河流的側(cè)畔,曾經(jīng)是一片麥地,初夏到來的時候,熾熱的陽光把滇西北烤成了一塊肥油滾滾的豬膘肉。村里人頭戴著麥秸草帽,穿著單薄的襯衫,甩著手走在田野里,肩膀上淌著油汗,落在草叢里,讓馬豆草的豆莢顯得異常的尖銳。偶爾有一只軀體龐大的螳螂從麥地里飛了起來,張開它寬大的深紅色的翅膀,吃力地從一處田塊飛到另一處田塊。夏天的酷熱,把田野里的水氣不斷地蒸發(fā)走了,空氣里顯得更加炎熱難耐,就連溝渠里的水,也懶得泛起一絲波紋,在茂盛的野草底下,不動聲色地流著。
麥子迅速地變黃,隨著晚風(fēng)的吹拂,一浪一浪地向著北面伏過來,熱風(fēng)卻驅(qū)使著村人,把頭久久地俯向地面,揮動著他們白光閃閃的鐮刀,收割那沉甸甸的顆粒。天色愈漸向晚,麥子全部躺倒在地里,村里人便把所有割翻在地的麥子扎成捆,搬到牛車上,緩緩地運到村里去。牛車在通向村子的小路上走著,車輪一遍一遍地碾過那窄窄的村道,干燥的泥土路上揚起了塵土。我從南岸回村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那灰蒙蒙的村道,心里一陣喜悅。
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有過撿麥子的歡快。麥子收割完畢后,整個野地里顯得特別的空曠,村子里的孩子們?nèi)硷w到麥地里,把遺漏在地里的麥穗用鐵馬鞭草扎成一小束,點燃了干枯的野草,把麥穗烤熟了吃。暮色里的麥地,燃起了一堆堆野火,空氣里彌漫著烤麥子的香味。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從附近的村子里跑來,在火光中跑動著,那些身影,仿佛鄉(xiāng)戲里的小鬼,機(jī)靈而神秘。而此起彼伏的火光,爭先恐后地往天空中竄去,夾帶著麥秸燃燒過后的塵埃,飛了很高之后,再落下來,落在空曠的麥地上,落在竹林旁邊的河沿上,也有一些塵埃,落到了孩子們汗津津的臉上。等他們回到家里,疲憊地鉆進(jìn)被窩,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一個個都成了花臉,前一夜的興奮與瘋狂,輕意地向父母們暴露了他們的行跡。
這一次遇上了麥地中的狂歡,我像是一粒細(xì)微的鐵屑,很輕意地被吸引到麥地里去了。夕陽把麥地照成了一個金黃色的童話舞臺。乘著這一天最后的陽光,我撿到了一些麥穗,從田埂上撿來一些苦艾的枯葉,點燃了,開始烤麥子吃。麥子靠近南岸,撿麥子的人,更多的也是南岸的孩子們,他們彼此打鬧著,歡呼著,跳躍著,整個麥地雖然是屬于我們村的地界,但是,因為近水樓臺,總是有很多南岸的孩子們竄過河來,享受麥地留給他們的美食。我在那群孩子們中間,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他們中的幾個人,甚至搶走了我的麥穗和苦艾葉子,讓我不敢言怒。
過度的囂張,終于帶來了災(zāi)禍。南岸的孩子們肆意地在麥地里地點燃了野火,把所有能夠找到的麥秸都往火堆里丟。那火焰越升越高,一直向著四周蔓延開來,并且向著河沿一塊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麥地里燒過去。那塊麥地被夏天的陽光曬得特別的干燥,因為失去了太多的水分,麥秸都已經(jīng)支撐不住尖梢上的麥穗,低低地伏向地面,等待著主人來收割。野火剛剛靠近那塊麥地,麥子很快就燃燒起來了,整個田塊燃起了熊熊大火,把南岸的房屋照得如同白晝。南岸的孩子們一個個都驚呆了,站在麥田旁邊大聲呼叫著,誰都不敢承認(rèn)那一片大火是自己引起的,卻又彼此把責(zé)任推給對方。
麥地里所有的孩子們都圍在大火旁邊,試圖要去撲救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他們從附近的桉樹上折來了樹枝,在手里揮舞著,一個個都想接近火堆去。但是大火的酷熱烤得他們還沒有接近火堆,便不得不退了回來,并且不斷地往后退。麥地里隱藏著的田鼠,再也忍受不了那致命的炙烤,不斷地從草叢里逃出來,吱吱地慘叫著,尾巴一片枯黑。麥叢里的螳螂、蟋蟀、野蛾全被燒死在麥地里,空氣里彌漫著它們尸體的燒焦味。田野里吹起了晚風(fēng),把火苗吹向南岸,麥地里隨風(fēng)而起的燃燒物,也借著風(fēng)勢不斷地向著村子里飄過去。
騰空而起的火星終于點燃了南岸村子里的一個麥秸堆,村里人驚惶失措地帶了臉盆水桶,蜂擁到河里取水滅火?;鸸庹罩藗兊挠白?,慌張與急促,使得他們?nèi)缤粋€人仰馬翻的戰(zhàn)場。眾鬼從地獄里竄了出來,與村里的人們開展了殊死搏斗?;饎葜饾u減小,村里人便開始抽身出來,尋找肇事者,村長帶著幾個人,在麥地間的溝壑、草叢、樹陰之間,罵罵咧咧地找人,南岸村子里的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我躲在伯父家的院墻后面,看著村里人的徒勞,真想告訴他們到麥地里燒麥穗的南岸孩子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