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平
我聽見了一種聲音,呼啦——呼啦——,似乎在我的耳邊,又似乎懸浮在半空中,與此同時,我的腳踝忽然感到有毛茸茸的東西在竄來竄去。突然,腳指被什么刺了一下,我本能地把腿蜷曲了一下,噗通摔在地上。
怎么了。與我隔著火墻的宋明發(fā)出了在夢中才有的聲音。
班長,我摔下來了,沒事。我往床上爬,床板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在稠密的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見,卻看見變形的道路。那是我變形的道路,尤其是白天在井上機械地提下油管,在上百次重復單調(diào)的抽吸過程中,這種感覺更加膨脹。
班長,那響聲是什么?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一動不敢動地問。那聲音忽近忽遠的,讓人不覺心悸起來。
別怕,那是風吹的窗戶紙聲響。
我睜著眼睛過了一夜。這是第七個夜晚。
我過一天在火墻上劃上一天。
在石油大學畢業(yè)那一刻,我躊躇滿志地規(guī)劃著草都看著樂的未來,我似乎看到了閃閃發(fā)亮的日子,就在不遠處。當被分配到廠修井隊實習時候,我仿佛感到自己就是為這個油田而生的,亟不可待地向往著。
報到當天,我隨四個實習生跟著帶隊的領(lǐng)導乘著東風轎子車奔赴油區(qū)。隨著一路的顛簸,歌聲笑聲也逐漸地減少。車窗外,沙丘沒完沒了地穿過,排隊似的往后竄。沙土在車廂里彌漫糾纏,淹沒了一切話語。隨后,有了哭聲。
我沒哭。但我的呼吸和腦中潛在的思緒都紛亂起來。我隱隱感到我塑造的未來在一點一點地碎裂,灑落在顛簸的搓板路上。
當晚,住宿在沙丘上。我打開鋪蓋卷鋪在沙土上,油然生起完全不同的感受,被褥里散發(fā)出的香氣,使我凝滯在胸間的向往,燦然落地。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鮮血,而是沙土。我們誰也不說話。我看著星空深邃,淚水流了下來。遠處有狼在嚎叫。
我們四個分別被分到四個修井隊。我在十隊,是金牌修井隊。十隊隊長見到我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
他滿含深情地對我說,小胡,你去二班實習吧。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有種模糊不清的意念沉向內(nèi)心。我說,好啊,聽隊長的安排。
隊長把我?guī)У桨嚅L宋明跟前說,小胡是來咱們隊實習的大學生,就交給你了。
宋明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他閃動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嫌棄我是一個小丫頭片子。我便不自在起來,我把小辮子往后攏了攏,松了松肩膀,以示我的坦然。
安排好點的住宿。隊長看出了他的心思,撓了撓宋明。
宋明背著我的行李卷,走在前面,一言不語。我也不言不語地在后面跟著。走到一個地洞入口處,看見一扇鎖著的鐵皮門。
我問,我就住這地底下?
他說,這是地窩子,冬暖夏涼,可好了。
我躍下深入走,神經(jīng)本能收縮著,我不知道面前要面臨著什么。
這間房一般是來領(lǐng)導檢查工作時住的,條件相對要好些。他說。
我進了地窩子,里面有兩張鋼絲鐵床,幾乎擱置中間,在上面鋪著藍白相間的格子被單,懸掛的蚊帳,還讓人感到有種歸宿感。從天窗射下來的陽光像過濾一樣,顯得柔和很多,直直照射在種植在安全帽里的花朵?;ǘ湓谶@個地窖里散發(fā)著香氣。
這是太陽花,這花好活,只要有陽光就行。種子是咱班上的人回家時候帶來的。他說。
我也喜歡這花。我說。
說話間,我看到墻壁的沙土不停地往下掉。
你先洗漱整理下,我等會帶你去吃飯。晚上人到齊了,開個班會,后天咱們班要上遠井,要安排安排,順便你和班里人認識認識。這里的水很缺,用水的時候要節(jié)約……宋明一股腦交代完。
我還沒從這種陌生環(huán)境中拔出神來,只是點頭點頭再點頭。
沙漠黃昏有點壯觀,縷縷夕陽透過空氣,發(fā)散出的紅色,使沙丘披蓋上一層金衣。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沖動,想撲到沙丘上去打滾。我看到金色沙丘聯(lián)想著。
正在這時,宋明說,今天吃的是好飯。
什么飯。很著急想知道吃的是什么。
牛肉燉土豆。我倆邊說邊一起進入食堂。
食堂不大。用紅磚簡陋砌起來的是伙房,與伙房連在一起的是餐廳,是由特質(zhì)的木板搭建的。里面已經(jīng)有幾十個人在斑駁的餐桌上吃飯。他們有的人穿著油乎乎的衣服,油膩膩的手心里攥著一個饅頭,手指還夾著一個在吃。
手臟成這樣了,還能吃下去飯。我心里嘟囔著??此麄?nèi)诓煽诘某燥堊藙莺蜆幼?,好似他們吃的不是饅頭,而是稀有的難得吃上的飯食。我看到他們的吃相,我的嘴唇也滋潤起來,更感覺到了餓。
一碗牛肉燉土豆,一碗菠菜雞蛋湯,一個饅頭,這是我進沙漠的第一頓飯。我在黏糊糊的土豆里翻揀牛肉,可以聞到牛肉味道卻不見牛肉丁丁。我挑了一筷子土豆沾了一下嘴,在湯里挑了幾筷子菠菜葉子,看著飄著的零星蛋花,我沒喝。宋明在我對面,稀里呼嚕吃了一大半,看我沒吃。他嘴里攪拌著飯對我說,你怎么不吃。
我說,我不想吃。其實我想說,我吃不下。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就轉(zhuǎn)彎了。
那哪能行,這里也沒零食,晚上餓了怎么辦。他說。
我?guī)У挠酗灨?。我眼淚這時快掉了出來。我忽然感到有種莫名傷感,好似生活在天邊。
飯后,我跟著宋明來到他的宿舍,雖然也是地窩子,顯然很粗糙很破敗。門是三塊木條訂成的,不大的空間安置了四張床,一堆油膩粗粗粑粑的工作服和歪七扭八的工作鞋,堆積在門口。地窩子里散發(fā)著濃郁的油泥味道。在中間有張發(fā)黑的辦公桌,上面放著四五個藍色的文件盒。旁邊安全帽里的太陽花,開的茂盛。最搶眼的是花旁邊有個相架,里面有個清秀的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
宋明說,這是咱班宿舍,你先稍等一會。他們剛從井上回來,正在鍋爐房沖澡,我叫他們?nèi)ァ?/p>
我在凌亂的房間里頓升一種恐懼。不是對人的恐懼,而是對環(huán)境的恐懼。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地方不屬于我。此刻,我腦子里思想云集,強制性地大量涌現(xiàn)毫無內(nèi)容,由東到西,雜亂多變的念頭。在兩天之內(nèi)徹底粉碎了出校門那一刻構(gòu)建的大廈。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來了一個女的。地窩子外傳來一個大嗓門。接著宋明帶進來兩個人。宋明對我說,小胡,我來介紹下,這是操作手陳堯,這是修井工劉強。
陳堯扯起大嗓門和我握手說,哈哈哈哈,大學生啊,那好那好,你就叫我黑子吧。
劉強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細聲細語地說,歡迎你來我們班,你就叫我俠客吧。
宋明說,人到齊了,咱們開會。
我沖口就問。人到齊了,就這四個人?
宋明說,是啊,就我們四個。你是嫌人多還是嫌人少啊。宋明笑著說。
我無語。為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只是覺得有種凄涼的感覺。
宋明開會內(nèi)容我聽得不是很明白。有一點信息,我聽懂了,大意是在這兩天做好去較遠的地方修井準備,估計要出去半個月左右。
會后,宋明給我發(fā)了棉的、單的工作服、工作鞋、安全帽和一些蠟燭,并囑咐我說,上井一定要穿工作服和戴安全帽。我點頭。
我們宿舍離你宿舍不遠,有什么事情,可以大聲叫我們?nèi)魏稳硕夹?,我們現(xiàn)在是一個集體。我繼續(xù)點頭。
晚上的地窩子,確實比外面要暖和得多。白天曬了一天的沙漠,前半夜地表很熱,地窩子很涼快,后半夜沙漠涼透后,地窩子卻很暖和。這是我一夜沒有合眼所真實感覺到的。
我們四人是在第三天一早,調(diào)度室派的解放卡車送我們?nèi)ゾ?。對于要去的井,我能干什么,能看到什么,我能不能做好,一概不去想。不敢想?/p>
在沒有路的戈壁上,我被顛簸,晃悠的脖子根快斷掉一樣,暈得想嘔吐也嘔不出,此時,我真想甘愿把自己喪失地利落點。我的眼角,不斷掠過的沙丘,瘋狂地往后跑,一片焦黃,還是一片焦黃,焦黃,焦黃,瞬間我的身體結(jié)構(gòu)也發(fā)生了變化,化為了一把焦黃的塵土。
顛了幾個小時之后??ㄜ囋谝蛔品孔痈巴O?。
宋明把我攙下車時候,我的腿腳失控,像一只喝醉了的猴子。我坐在大房子門邊的一塊石頭上,口水、鼻涕、眼淚、汗水一起匯集在臉上。我感覺自己輕若羽毛的軀體從遙遠的焦黃色地平線上漂浮過來。他們在卸東西。
卸完東西,卡車開走了。宋明過來問我,小胡,怎么樣了,好點沒。
我暈得聽著這聲音,像來自很遠的地方。我把頭深埋在卷曲的膝蓋里,搖搖頭。
嬌氣、嬌氣、太嬌氣,這能干啥。黑子的大嗓門扯起來。
我把這話聽得很清。心里暗暗罵了一句,你去死吧。
休息一陣后,俠客打開那個破損的門扇。窗戶全部被磚塊堵死,里面很黑,我們探著步子走進去,燥熱空氣摩擦著我們的肌膚。我不由得打個寒顫,感到正有無數(shù)的蚊蟲和老鼠正云集我的頭頂和腳下。
宋明說,這是鉆井隊廢棄的食堂。
待我們眼睛終于適應(yīng)這里面暗淡的光線后,便明晰了方向。我朝四周巡視著,這里面,干草、鐵板、廢木料、塑料品、糞便以及鋪天蓋地灰塵,散落滿地。窗戶縫隙被舊報紙糊得沒有透出一點亮光。食堂中間立著一個大火墻,像一只龐然大物站在那里。
宋明朝食堂旁邊的耳房走去。對我說,小胡,你住這里邊。我和俠客、黑子住在外面。
我沒有吭聲。我的身體就像一匹瘦馬,神情還沒從一種狀態(tài)中回過來。我的每一根骨頭都仿佛是繃緊的琴弦,不停地顫抖,發(fā)出絲絲拉拉的聲音。我還沒住,就感受到了環(huán)境的窒息。
把里面的雜物大概清理一個角落之后。我們把堆積在門口的東西,一件件地搬到食堂里。什么修井工具、鋪蓋卷、干糧、咸菜、十幾桶用塑料桶裝的水等等。
搬運東西時候,俠客和黑子總是為一點小事吵架。不是黑子嫌棄俠客帶的武俠書多了,就是俠客嫌棄黑子帶酒太多;不是黑子抱怨俠客身子骨弱了,就是俠客抱怨黑子嗓門大;宋明熟視無睹,那兩個人吵成怎樣,宋明似乎就聽不見。我一點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纯偸窍矚g大喊大叫呢?為什么不能心平氣和地講話呢?我內(nèi)心厭惡這種不著邊際的爭吵及吵架的人,他們在我的腦子中閃現(xiàn)最多的一個詞就是:粗俗。
傍晚,夕陽西掛。我們圍成圈,蹲著吃著涼饅頭就著一點咸菜,算是晚飯。宋明去到距離食堂百米之外的井口去看看,明天一早就開始施工。我是在聽著俠客和黑子的斗嘴聲中,收拾完食堂的。
俠客抽取掉了窗戶頂部的磚塊,嘴里不停地問我這問我那的,我不想和他多說話,就三言兩語簡單回答。
抽掉幾塊磚后,食堂里斜射進來一縷陽光,也送進來了一縷風,使黑洞洞的食堂有點活躍感。
我問,為什么不把窗子的磚塊全部去掉呢?這樣不是更亮嗎?
不能全部拆掉。如刮大風,它可以擋風。如不刮風,可以擋蚊子。再說,沙漠里白天熱晚上可是涼啊。
班長說,這個里間就是你的窩了。我們?nèi)齻€爺們在外面。俠客指著耳房說。
我看著大灶臺,被熏黑的墻壁上涂鴉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這些畫我模糊看到,是一個飛行物在黑黢黢的墻上浮動,一點一點地變換著圖形,一點一點地向我漂浮過來,形象越來越清晰。
我說,我不住這里。我害怕。
那你住哪里。俠客眉毛快豎起來了,問我。
我說,和你們住在一起。
這……這……這怎么可能。大熱天的。
反正我不睡這里。我眼淚快急出來了。
好好好好。等班長回來再說吧。
天色暗了下來。蚊蟲在我們頭頂上像偵察機似的旋轉(zhuǎn)來旋轉(zhuǎn)去。黑子打開一聽午餐肉罐頭。對宋明說,咱們喝兩杯吧。
宋明說,今天不喝了。吃完早點休息。明早天一亮就施工,中午太熱時候,我們可以休息一會兒。逮著空就喝酒,要命啊。俠客撇著嘴說。
管你屁事,也沒讓你喝。黑子大嗓門又吼起來。我告訴你啊,今晚你在點著蠟燭看武俠小說,我就把你的書扔出去。
我看我的,也沒礙你的事。俠客也不讓爭執(zhí)地說著。
有亮光我睡不著。
我就點,怎么著吧。
啪——黑子把罐頭往地下一甩,伸腿就踢俠客。俠客趕緊站起來,也把武俠小說扔出去好遠。兩個人扭打起來。
宋明對他倆的扭打似乎沒看見,起身對我說,走,小胡,給你搭床去。聽俠客說,你不敢在里間伙房睡。是,班長。我撇了一下嘴。
食堂里面黝黑黝黑的,我不由自主地揪住宋明的袖口。在這里的黑不像家里的黑,這里的黑像電流一樣在我血管里來回竄動,有一種麻嗖嗖的震顫。
宋明說,小胡,你站在原地別動,我去點蠟燭。
蠟燭點亮。忽明忽暗閃著。我和班長的影子也在忽閃忽閃的,像在夢里游走一樣。宋明倚在火墻邊,巡視著四周,自言自語地說,怎么安排合適呢?最后,他的眼睛落在火墻邊的爐臺上,說,小胡,我把伙房的那扇門卸下來,給你支在爐臺上,你睡火墻這邊。我們?nèi)齻€人睡火墻那邊,這樣又能隔開又能在一起,你覺得如何?
太好了。我有個安全的窩感到高興。宋明卸下門板,安放在爐臺上,抽取一條很厚的毛氈,鋪在門板上,又鋪上我的被褥。瞬間感到融融暖意。
宋明他們?nèi)齻€人挨成一排,在火墻另一邊打地鋪。
從這天開始,我就在火墻上記錄天數(shù)。臨睡前,我在火墻上用棍子劃了一個1。
天蒙蒙亮,我還沒入睡就被叫醒。宋明讓我里面單衣外面再套上棉衣,我納悶。我看著班長他們?nèi)齻€人里面都是單層,外面套著厚絨衣,我也沒多問,怕黑子又說我怪話??吹剿麄兲自谏砩嫌湍伳伒囊路?,油痂結(jié)了好幾層,像木殼似的裹在身上,我就覺得我身上發(fā)癢。我好奇地問了問俠客,這么硬的衣服穿在身上好受嗎?
肯定不好受啊。俠客笑著說。
這話問的,好受不好受,你穿上試試。黑子又吼叫起來。整個食堂都有回聲。
我心里又嘟囔了一句,人家也沒和你說話。
等立好架子、搭操作臺、搭油管橋、連接地面管線及安全檢查等工作進行完之后,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太陽毒辣,我們脫得只剩下單衣。在干活時候,黑子和俠客兩個人配合很默契,沒有過多的話語。
午飯。我們是在食堂門口陰涼處,吃著涼饅頭,喝著塑料桶里的涼水,就著咸菜和罐頭吃了一頓。一吃飯黑子和俠客就開始打嘴仗,仿佛這是他倆的唯一溝通方式。
宋明利用時間看了會施工記錄,就去迷糊去了。我盡量把注意力吸引到歡快的螞蚱上,欣賞滿地蹦得很高的螞蚱并不是因為好玩才欣賞,而是趕快分解掉無聊的時間。
避開中午最高溫,我們都稍微休息之后,抬開井口,繼續(xù)提下油管。直到傍晚。
隨后幾天,我們像機器人似地機械重復提油管、下油管、提油管、下油管。
我在火墻上劃下了6。
在第六天時候,我就開始覺得時間似乎奔跑了很多年,已經(jīng)疲倦,凝滯下來。它凝滯在空曠的食堂里。時間仿佛累病了,在我這里停止不前。我感到無邊的空洞和貧乏一天重復一天地從我的腳底升起,日子像一杯杯淡茶無法使我振作。我不知道我還需要什么。
第七天晚上,我被老鼠咬了一口。
宋明給我碘伏,讓我抹上消毒,并跟我說,再堅持一天,我們就完工了。我把頭埋下,偷偷地笑起來。
遠處有云朵在漂移。第八天一大早起風了。宋明三人最快速度坐好井口。我問,班長,是不是我們就可以回隊部了。
宋明說,我們按施工計劃提前兩天完成了任務(wù)。按隊部約定應(yīng)該是后天調(diào)度室派車來接我們。中午時分,忽然下起雨來。三個人嘮叨著,覺得奇怪,在這一帶上井幾年了,很少見雨滴,今天怎么雨水說來就來了。而且是瓢潑大雨,就像天邊漏了一個口子似的,雨水灌澆下來的。
我安靜地躺在灶臺的門板上,靜聽雨聲。火墻另一邊的宋明在看著照片。黑子獨自就著幾粒咸菜在喝酒。俠客看著古龍小說《無情劍客多情劍》。這種難得清閑,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雨聲,也是一種情致。俠客和黑子的安靜,倒使我覺得少了些什么。
班長,那照片的人是你愛人吧。我斜躺著看著屋頂上葦把子說。
等了好半天我只聽宋明“嗯”了一聲,就沒下文了。
班長,你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啊。我還是沒話找話地問。
宋明長嘆了一口氣,半天蹦出“男孩”兩個字。
班長……我還沒喊完班長,在一邊的黑子沖著我大吼起來。你有完沒完,班長,班長的。我趕緊坐起來,我瞪著憤怒的臉,對著黑子。
你別問了,班長正難受呢。黑子聲音稍微低聲了點。我從火墻這邊探過頭看班長,宋明正在緊閉著眼睛,拿著照片的那只手在顫抖。
班長,我……我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我的兒子。宋明說。沉默一陣。
宋明告訴我說,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愛人,因心臟病在孩子半歲時候就去世了。孩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只見過兩面,現(xiàn)在由姥姥帶著。距現(xiàn)在有一年半時間沒見了。愛人臨終前,最想就是我能擁抱著她走,可是……可是……我沒有……沒有在她跟前。宋明說到這里停住了,我流下了眼淚。
宋明繼續(xù)說,每每想起來她臨終這個要求,是我最心痛的,我永遠欠她一個擁抱……在野外從南到北跑了幾十年,自己再苦再累也不及家里人支撐著一個家累。我卻什么都為家做不了,過去愧對了愛人,現(xiàn)在又愧對孩子……宋明用手掌抹了一下臉。轉(zhuǎn)過臉對我笑笑了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我一點沒笑意。我說了句,向真情致敬。
宋明又接著給我說,小胡,咱們二班是個先進班組,不僅在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上,一直在所有隊的前列。在家庭里,也都是好樣的!黑子的媳婦無法忍受他不在家的日子,撇下兩個孩子,跟一個男人私奔到浙江去了。但是,盡管這樣,黑子也從不怨恨媳婦,他對兩個孩子百般疼愛,幾十年了孩子已經(jīng)長大,對他也孝順,黑子為此感到很滿足很幸福。
俠客都快37歲了,還在單身。光去相對象都不下幾十次了。人家相中俠客,一問工作是野外的,只得搖頭。她們總認為野外的人不懂生活,沒有情調(diào)。宋明說累了,就瞇了一下眼,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野外呆久了,不單純也得單純,單純的一般人都無法理解。
從宋明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對家人的想念。俠客在一旁也停止了看書,把書攤開著蓋住了臉。黑子像沒發(fā)生什么似的,喝著自己的酒。
從他們各自城府的表情中,我是無法參與、滲透到他們情感當中去。但是,我隱約感覺到俠客和黑子每次斗嘴、打架,就是他們本身發(fā)泄情緒的方式。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更加理解他們,遠離人群的心境。在三個人的多維度的空間里,我看到了一切我所看到的東西,看到了他們內(nèi)心閃爍最多的是對親情的渴望。
傍晚時分,雨停了。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沒有任何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太陽從云縫隙處探出它的目光。沙漠的濕氣里夾雜著野草的味道,透出一股擋不住的旺盛生命力。我走出大門,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宋明也出來了,站在我身后,對我說,今天我們?nèi)齻€帶你去抓野兔子和沙斑雞,明天回去可以有野味吃了。
我高興的連聲說好啊好啊。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涌現(xiàn)出了快樂。
我們帶上干糧,走了好遠。一路上俠客和黑子爭吵不止。看到他們這樣開心地斗嘴,我為他們高興。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一種離群索居,孑然獨處的爭執(zhí)有意思了,因為它充實了寂寥的空間。所有遙遠的愁緒抑或甜蜜,都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是在嘈雜的人群里,并不一定能感覺到這些。
一個整天,我們才逮著一只兔子,而且是受傷的。黑子說,放了吧。我和他們?nèi)齻€所感受到放了野兔子的快樂遠遠大于抓到兔子的快樂。人,或許就是在得失之間平衡著自己的心理。我腦海中冒出這個想法,之前這些話,都是上大學時候和同學隨便說的一句話,但并不理會其真正的內(nèi)涵。在此刻,我發(fā)現(xiàn)我在頓悟,在頓悟中理解我的班長和我的班組。
一陣轟隆聲傳來。我們相視對望的幾秒鐘,心照不宣地朝廢棄的大食堂方向跑去。眼前的情景讓我們驚呆了。洪水以巨大的沖擊力,像秋風掃落葉一樣,一下子沖垮了食堂。遠遠望去,食堂屋頂?shù)娜敯炎臃艘粋€滾,眨眼不見了。所用的東西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愣住了。宋明說,別說見過這么大的洪水,聽也沒聽說過。一定是昨天下雨,上游的山坡上積聚的洪水下來的。
我們猛跑一陣。邊跑邊回頭看看。看見足有十幾米寬的水勢朝另外方向奔流而去,我們才定住腳。
黑子眉頭皺著,完了完了,玩完了,什么都沒有了,都沖走了。
俠客瞄了黑子一眼。我看那架勢,又要吵架。
他眼神很神秘地對黑子說,你沒覺得,我們都很幸運嗎?
黑子扭著頭看著俠客說,遭遇洪水了,你還說幸運?
如果,我們今天不出來抓兔子,像昨天一樣都窩在食堂里。結(jié)果怎樣……你想想。
經(jīng)俠客這么一說,我也感到有點后怕。
宋明說。走,去井場看看去,看水的流向,估計應(yīng)該沒淹吧。
井場和我們是幸運的。洪水迅猛四個多小時后,水勢減弱下來。我們在井口邊看著對面的洪水,想著怎么辦。
宋明說,隊部按原計劃明天來車要接我們的。來接我們,也要想辦法去對岸,黑子說。
等明天來車再說吧。我們現(xiàn)在想一想,我們今天怎么過。
天很快黑了下來,我們又冷又餓。在井口百米之外的平坦地上,點燃梭梭柴取暖,吃了點中午沒有吃完的干糧。黑子開始嘮叨,不應(yīng)該放了那兔子。
一晚上,我們背對背圍成圈,臉朝不同的方向。以免遭遇狼的襲擊。弄來的梭梭柴摞得很高,輪流值班加柴,以免晚上熄火。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之后,我是倚在宋明的腿上睡的。俠客倦臥在地上睡的。宋明和黑子一直在添柴。
熬過了一個平安夜。我們現(xiàn)在就期待著隊部來車接我們。
宋明望著幾十米寬的河道。他說,黑子說的對,即使來車接。我們也要到對岸去。趁我們現(xiàn)在還有些體力,想辦法自救。這樣也可以給接我們的人減少風險。
說的有道理。黑子說。
我們能飛就好了。俠客說。
盡說屁話,我看你看武俠書看瘋了。黑子罵道。宋明指著墊油管的方形枕木說,咱們一起抱著枕木橫渡過去。
三人一致贊成這個辦法。俠客看了看我,對宋明說。小胡能行嗎?
我說,行。此時。我的嘴巴已凍得發(fā)顫。早晨的沙漠涼氣襲人。
宋明像指揮官一樣布陣。黑子在右邊前面,小胡在他身后。我在左邊前面,俠客在我身后。接著又專門對我說,小胡,你一定記住了,無論什么情況,你的手不能松掉枕木,死死地抱住。
我猛猛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把身上衣服扣子扣緊。一步一步開始挪下水,我頓時開始緊張起來,手開始不停使喚地發(fā)顫。宋明叮囑身后俠客說,看好小胡。
俠客說,放心,有我在就有小胡在。
我的另一只手被前面的黑子大手猛抓住,往他的腰帶里塞,大嗓門說,小胡,抓住我的腰帶。我能靠得住——
我抓住寬寬的腰帶,感覺到了這個集體的力量。
水勢雖然緩和很多,但是,還是湍急。我們慢行,俠客的幾次滑跤差點沖倒我們。我們默契的平衡力度,在平穩(wěn)中行進著。離岸邊還有四五米時候,俠客真的滑倒了,身子直溜溜地往水中沖,他的手已經(jīng)只能勾住枕木根部的一個鐵絲扣,水稍微一點沖力,手就會松開。
我們的枕木也開始順著水流傾斜起來。
這時,宋明一個背轉(zhuǎn)身,面對俠客。松開一只手抓住俠客的手。在宋明抓住俠客手的同時,枕木開始順著水方向直沖。我抱木頭的那只胳膊也麻木,開始松勁,水的沖力,直直地把我往下沖。宋明雙手使勁地支撐著順水走的木頭,他不能松手,三個人的身體都在順著水流方向倒著。
我被水帶走了。被水帶走那一刻,我覺得我身體像飛一樣輕,我耳鼓忽隱忽現(xiàn)聽見有叫我的聲音。不知道沖了多久,我的腰被一只大手摟住,拖著我朝一個地方游去……
我清醒了??匆姾谧酉衲嗳嗽谖遗赃吪恐?,我的手還在拽著他的褲腰帶。我趕緊叫著,黑子黑子,醒醒,黑子黑子。黑子趴著沒音。我氣若游絲地顫抖著叫他,黑子——黑子——
黑子突然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嘴里還含著一窩草。那笑聲,嚇了我一跳。他說了聲,我沒死吧。接著又大笑,指著我的鼻梁說,看你模樣,泥巴糊出來的一樣。
宋明和俠客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趴著,四雙手仍然緊緊抱著枕木。黑子攙扶著我,走向宋明和俠客。過一會,宋明和俠客像兩尊未干的雕塑,一前一后游弋過來。
我們相遇,互相無語。泥塑一樣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