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和/ 黑龍江省賓縣工業(yè)信息科技局
生產(chǎn)隊、筒子房,
炕上地下人歡暢。
說書講古楊家將,
十冬臘月暖洋洋。
這四句順口溜兒,說的是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以前,冬季村民聽唱大鼓書的一個場景。那時,就時興這個,大鼓書、大秧歌、二人轉(zhuǎn),是人們大碴粥、小米飯之外的精神食糧,也最為喜聞樂見。
我打小就喜歡聽大鼓書,可能是受爸爸的影響吧。我家有兩個人會唱東北大鼓,五大伯和爸爸,我非常崇拜他們。說起他們學(xué)唱大鼓書,這還要從頭兒說起。我爸爸行七,他們哥兒七個,加上爺爺奶奶,一家9 口人,日子過得吃上頓沒下頓的。爸爸讀過幾年私塾,建國后,又上了幾年高小,也算個讀書人??赡苁亲x書人挑剔、愛干凈、吃不了農(nóng)村的苦吧,他干農(nóng)活兒拈輕怕重、悄手躡腳的。奶奶說,他生來就不是莊稼人那塊料??墒撬芨墒裁茨??爸爸聽過人家唱東北大鼓,覺得這個行當(dāng)不錯,就央求奶奶讓他學(xué)大鼓書。奶奶尋思這門兒技藝學(xué)好,以后也不愁吃穿,就同意了。于是,就把江北巴彥的老鄒先生請到家里來,又給他們倒出來一個屋子,每天跟先生學(xué)東北大鼓。五大伯也不愿意干活兒,看這玩意兒挺好的,征得奶奶同意也跟著一起學(xué)。
每天天不亮,鄒先生就教他們背誦大鼓詞兒,有《楊家將》《呼家將》《三俠明武藝》等俠客、傳奇故事。還教他們唱腔、道白、走臺步、眼神、動作、擊鼓、打板,以及和彈弦人配合、與聽眾互動等一整套的東西。貪黑起早整整學(xué)了三個月,又派人去滿井街南邊的崔家屯,把會彈弦兒的崔二先生請來,和爸爸搭一副架兒。爸爸開口一唱,鄒老先生一聽,嘿嘿一笑,高興萬分,可以出徒了,總算又培養(yǎng)出一個徒弟!臨走,老先生把他用了多年的大鼓、手板、鼓架子、鼓鍵子、驚堂木等家什都送給了爸爸。奶奶用五斗小米作為酬謝,爸爸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大鼓書學(xué)好了,這回爸爸可忙起來了,他每天拎著大鼓和崔二先生一起東西南北村地給人說書。開始是他們主動到各個村子流動唱。后來,名聲傳出去了,不少生產(chǎn)隊趕著大馬車上門兒來請。爸爸說,他最難忘的是在滿井靠山屯說書。他們剛一走進(jìn)村頭兒,隊長就領(lǐng)人把他們迎接到一個干凈的人家兒,火炕燒熱,茶水倒上,殺雞熱酒,好生款待。飯后,生產(chǎn)隊的大筒子屋早已收拾好,屋內(nèi)打更喂馬等人睡的火炕也已經(jīng)燒好,炕上坐的地上站的,滿滿一大屋子人。爸爸站在一個小方桌前,一旁坐著的是彈三弦的崔二先生。只見爸爸右手拿起驚堂木,往小方桌上一拍,說書開始。那天他唱的是《楊家將》,講的是老令公楊業(yè)率領(lǐng)楊家七郎八虎去金沙灘赴宴、后來如何沖出遼兵重圍、楊七郎去搬兵遭奸臣迫害、楊六郎去找弟弟、老令公撞死在李陵碑前的故事。他一手敲鼓、一手打板兒,時唱時說,說唱結(jié)合。唱詞時,在臺上款款走動;道白時,站在方桌前,面向觀眾。手勢、步伐、表情、動作隨著劇情而進(jìn)行。如講到楊業(yè)父子三人突破遼軍重圍時,爸爸欣喜萬分,哈哈大笑;唱到爺仨被困二郎山虎口交牙峪時,爸爸惶恐不安,憂心忡忡;演到潘仁美不發(fā)救兵,三人眼看著被活活困死、餓死時,爸爸又氣憤至極,義憤填膺。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驚心動魄,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觀眾,他們或反響熱烈、鼓掌吶喊,或鴉雀無聲、悲傷流淚。
由于唱腔優(yōu)美、道白動人、聲音洪亮、劇情生動精彩引人入勝,爸爸的大鼓書非常成功,一炮打紅,在靠山村整整說唱半個月,村民們都不放他們走。那時媽媽正從巴彥到靠山村親戚家串門,正好趕上爸爸說書。媽媽喜歡上爸爸的英俊瀟灑和說唱功夫,經(jīng)人撮合,她就隨爸爸來到了他所居住的那個小山村。據(jù)說,五大伯也是在哈市韓家洼子說書,把五娘領(lǐng)回來的。
爸爸一輩子熱愛東北大鼓。農(nóng)閑時在家,有時哼唱,復(fù)習(xí)大鼓詞兒;聽收音機(jī),也專聽評書、東北大鼓;干農(nóng)活兒歇氣兒,給村民唱一段大鼓書,解解乏兒;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像小子結(jié)婚姑娘出門子,他也去給人家唱一段兒,圖熱鬧、聚人氣、招待客人。人家給他錢,他就會說:“幫你家撈忙,要啥錢!”
不過,爸爸說書也真的賺到了很多錢。他常說:“我家的那三間新草房,就是我在巴彥說書掙錢蓋起來的?!蹦窃?,在生產(chǎn)隊干活兒,基本就不掙錢,我們一家七口人(后來分家七口人)的吃穿家用、我和姐姐妹妹上學(xué)讀書,也是靠爸爸說書掙來的錢供給。
爸爸在說書的過程中,結(jié)交了許多同行的朋友,有說《羅成掃北》的李發(fā)、說《小八義》的武順,爸爸還帶了一個徒弟梁青山。他們有時就聚在一起切磋技藝。每年冬季農(nóng)閑的時候,我家就來好多藝人,又說又唱的,我們都喜歡聽。媽媽每天給他們蒸黏豆包、做豬肉酸菜燉粉條吃。我因為受爸爸的影響,也會說評書、唱大鼓、上網(wǎng)K 歌,給朋友們表演。
關(guān)于東北大鼓的起源,據(jù)說是清乾隆年間,北京弦子書藝人黃輔臣來東北獻(xiàn)藝,吸收當(dāng)?shù)孛窀栊≌{(diào)發(fā)展而成。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到經(jīng)濟(jì)復(fù)蘇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些家庭班組,專門說唱傳統(tǒng)大鼓和新編的曲目,如《紅巖》《烈火金剛》《林海雪原》等。現(xiàn)在,由于老藝人或老、或死、或改行,后繼無人,面臨失傳。尤其是沒有舞臺、場地,受電影、電視、卡拉OK 等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沖擊,將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和記憶。
最后交待一句,五大伯、崔二先生已病故,李發(fā)改行算卦,武順年邁落魄、流落街頭拾荒,梁青山務(wù)農(nóng)種地,爸爸因為從藝時落下的咽喉炎、氣管炎而不能說書,他的大鼓、手板等家什還在。爸爸說,留著做一個念想兒。
提起吆賣,人們往往會想到老北京那地道的帶著京腔京調(diào)的叫賣聲。其實,只要你留意,東北大街小巷的吆賣就很有韻味兒。
清晨,天剛蒙蒙亮,乏困的人還在酣睡之中,就隱約地聽見從窗外傳來:豆腐,大豆腐——,漿子,果子,豆腐腦兒——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猶如晨雞的啼鳴,叫醒了夢中人,也喚醒了東方的黎明。
我家居住在東北的一個小縣城。城市不大,總共也就十幾平方公里。嘹亮一點兒的吆賣,能從城東傳到城西,從城南傳到城北。而且,有互相比試的味道。別的不說,單說這賣水豆腐,就有各種版本,不同的腔調(diào),迥異的聲音:斗啊,斗啊——逗佛,逗佛——都發(fā),都發(fā)——打豆腐,打豆腐——這聲音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一波接著一波,一浪高過一浪。時間久了,你不用看面孔,就知道這一聲吆賣是誰家的豆腐,是用鹵水點的,還是用石膏做的。
縣城里有一條百年的商業(yè)老街,叫廟胡同。據(jù)考證,清代王大人(王紹元)建賓州府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店鋪林立,攤床成排,雞魚肉蛋,瓜果梨桃,餅子粥飯,日用百貨,應(yīng)有盡有。這里也是吆賣的聚集地,大型的叫賣場。城里人都喜歡到這兒散步、遛彎、買早點。一路走,一路聽,吆賣聲非常誘人。先是一兩聲的“獨唱”:大西瓜,新開園大西瓜,又甜又起沙——包子,饅頭,花卷,糖三角兒——如同唱戲,有人開了頭,接著就匯成了吆賣的“大合唱”:大碴粥,咸鴨蛋,黏苞米,黃米飯——馮家大麻花兒,純豆油炸,五元錢給你倆——馬四廣牛羊肉,無水牛羊肉——這還不算完,你從菜市場往里走,眨眼間就到了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兒的吆賣聲更有特色。因為,這里賣的都是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哎,新甸大煎餅,入口即化,不咯牙,好消化——寧遠(yuǎn)干豆腐,薄如紙,用火一點就著唉——白石燒雞,秘方熏制,吃一口想一輩子——寶泉小米,燜飯馇粥滿口香——
如果你有興趣兒走進(jìn)賓州城的旮旯胡同,那吆賣聲就更是五花八門:冰棍兒,冰棍兒,小豆子冰棍兒——鋸盆鋸?fù)脘彺蟾住ゼ糇訂?,戧菜刀——收破爛兒,廢銅爛鐵換錢唻——總之,你走到哪里,這一聲聲帶有地方韻味兒的吆賣聲就跟隨你到哪里,像一首首民謠,帶著醇厚味兒。
東北人的吆賣很有特點,有的還編成順口溜兒。你仔細(xì)聽,他們賣的是什么:南來的,北往的,大慶的,鶴崗的,這居仁大米是黑龍江電視臺上榜的——呼蘭的蔥,阿城的蒜,賓縣的菇娘殺口甜——松花江的魚,二龍湖的蝦,黑龍江的大馬哈——這像詩一般的吆賣很有魅力,也最討人喜歡。
如果你聽著還不過癮,那就請你去賓州的早市,那里有人唱著吆賣:朋友啊,你停一停,你站一站,你不買我不要錢;你聞一聞,你看一看,味道不香我倒給你錢——原來,這是一個小青年戴著耳麥推銷十三香。
酒香不怕巷子深,美酒也要勤吆喝。吆賣,是廣告的原始雛形,是做小買賣的生意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是招攬生意。同一行當(dāng)?shù)倪嘿u約定俗成,行業(yè)不同、口音不同、音韻各異。我爺爺?shù)倪嘿u最有特色,山東音調(diào)里摻雜著東北味兒。他是一百多年前從山東逃荒來東北的貨郎子,每天走街串巷地吆賣:洋針洋線洋胰子,煙嘴煙桿煙袋鍋——由于他嗓門兒亮貨品好,一撂下貨擔(dān)子,總是圍攏一幫人。
過了山海關(guān),都是活神仙。關(guān)東人骨子里與生俱來的樂觀,再配上黑土地歷久形成的獨特的口音和方言,那一聲聲的吆賣就顯得詼諧風(fēng)趣兒。每一聲都透著老東北的豪爽、幽默、豁達(dá)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