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
一
槐花說,這兩天會下一場雪?;被ㄊ窃诖迩f的磨盤邊上對一群站著閑聊的人說這番話的,可沒人搭腔,也都站著不說話。氣氛有些冷?;被ㄊ谴迦诵睦镆粋€拎不清的結(jié),總有好事的村人閑漢試圖接近槐花,試圖解開那個結(jié),但都失敗了?;被ㄩL相洋氣,笑聲媚人。村人對其有愛有煩,多半歸咎于她的風(fēng)花雪月。過一會兒,村人再次嗡嗡起來,但不是槐花說的那個話題?;被ㄕ玖藭?,扭身回去了。
槐花說過之后的第二天,蓮堡村的上空薄云一層層厚重,是下雪的兆頭。下雨的云和下雪的云不一樣,久居村莊的人都曉得。下雪的云像是凍結(jié)似的,緩緩地,先是薄而透,然后像揉饅頭時撒的浮面一層層實(shí)沉起來;而下雨的云風(fēng)起云涌,像一個莽漢,抻胳膊踢腿,很快鋪陳滿一個天空。或許是冬天太燥了,整個冬天只下了兩場薄雪,俯身吹幾口就沒了。忽然間,在一個夜晚,雪花從空中揚(yáng)灑下來,越下越大?;被ㄒ淮未沃鄙碜?,擁著被,把一個身體彎向窗子跟前,冰涼的雪渣隔著窗玻璃舞蹈,那種“嚓嚓嚓”的響動,讓人想起村莊里的一種鳥兒。
槐花擰亮床頭燈,組合柜子上的座鐘時針指向半夜兩點(diǎn)多?;被ūе蜃訌谋桓C挪下地,披了件衣服,站到屋檐下。碎雞毛似的濕雪鋪天蓋地灌了她一身。院子里的一棵杏花,白多粉少的花瓣浴在雪絮中,分不清哪個是雪,哪枝是花,槐花看得心驚肉跳。
第二天早上,雪仍然細(xì)碎著往下掉,由于氣溫升高,表層是白白的浮雪,底層卻是水?;被ù┥嫌暄ィ鲩T往東走去。趟兩條街道,再下一道坡地,五百來米遠(yuǎn)的路上,一個鬼影都沒見著,倒是撞見兩只花喜鵲,起個大早,忙碌著搬家?;被ㄕJ(rèn)得它們,它們是一對夫妻,在這棵老楊樹上生兒育女有幾年了。而此刻,它們“咔咔咔”地呼喚著對方,一起拆除楊樹上舊窩,銜到不遠(yuǎn)處的另一棵楊樹上筑新巢。那只羽毛齊整,個頭稍大些的,可能是妻子。妻子嗎,操持家務(wù)總歸要勤快些,它低下頭,一頓啄弄,卻就叨不起一根粗壯些的樹枝,雌鳥弓著腰身,自顧自埋下頭左一腳,右一腳,頭一會兒擺向左面,一會兒側(cè)向右側(cè),急得羽毛奓立。它忽然想起該找丈夫求助,可那只雄鳥抓在不遠(yuǎn)處的枝杈上縮著腦袋賣呆。雌鳥平耷著尾巴,沖雄鳥“咔、咔、咔”地嚷叫,對方不理不睬無動于衷,雌鳥一個起落沖雄鳥啄去,“咔咔咔、喳喳喳”,兩口子拌了一陣子嘴,自知理虧的雄喜鵲訕訕地過來幫忙,夫妻合力叨起一根樹枝飛走了。
槐花走得急,她立在溝沿邊上,待喘息平復(fù)后,方探頭左顧右盼,傾斜著延伸到溝底的小徑不算長,但二十度的坡度總歸是有的,晴天還行,濕滑天不是鬧著玩的。前些年,村里的二羊倌齊營,在一個雨天和羊滑倒,情急之下二羊倌抱著羊一齊跌落。溝底全是沙石灘,大的有幾百斤,小的也有斤重。羊摔殘了,人嚇個半死。
隔著溝的對面是槐花家的杏園子?;被ㄊ跋乱桓@把粗的楊樹枝,小心地探著,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蹭,下到溝底,整個人放松下來,緊張的緣故,槐花粉白的脖頸沁出顆顆水珠。還得上一道坡。槐花沒有猶豫,將接近頂部時,憑感覺頭頂移過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槐花頭都沒抬,很隨意很自然伸展胳膊,如同約好了似的,上面也伸下一只胳膊,兩只手握緊了,槐花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拉上去。是一個男人,兩人相視笑笑?;被ㄕf,我就知道是你,這一道上我就想你肯定早就到了。
男人五十出頭,胖胖的,光著腦袋,像一尊彌勒佛,拿著一根纏了布條的柳條,男人是用樹枝拍打杏樹上的積雪,做些搶救工作。男人身后是一趟杏樹,緊挨著的十幾棵樹下是疙疙瘩瘩的雪塊。槐花伸手替男人撣掉落在頭上的雪,嗔怨道:“也不知道戴個帽子!”
男人目光溫柔,笑笑:“今個早上走的急,忘家里了?!蹦腥似匠4髅弊?,戴那種鄉(xiāng)下男人慣常的藍(lán)呢子軟帽,平塌塌的壓在頭上。
槐花家的杏樹園掩在低矮的土墻里,都是二十年往上的老樹,有序地分成兩個林帶,一塊在地勢高出兩米的壟坡;一塊在較低的山坳,這些杏樹已走完盛果期,如人走向暮年,要歇息一年養(yǎng)精蓄銳,來年才能多結(jié)些果子。林子全是大杏扁,熟透后剝?nèi)ネ馄ぃ么罅?、桂皮、花椒、小茴香等十幾味香料鹵煮兩天,就成了開口杏,當(dāng)?shù)赜忻男〕?。蓮堡村多的是山地,山地上皆種有這種經(jīng)濟(jì)杏樹,各家每年能賣下幾千塊錢貼補(bǔ)家用。如今,村人搬走的搬走,去世的去世,大片的杏樹也很少有人打理了,任其自主荒著,地下的杏子腐爛了一層又一層。只有槐花家的杏樹園子依然蓬勃著,村人的說辭是槐花家兩個閨女都嫁到城里,早就勸槐花搬去同住。鬼知道槐花咋想呢,有福不去享受,孤身守著一個院子和一片林子。多年來,村莊里散漫著各種猜測和話題,但槐花不急不躁,不爭不講,像一株長在空谷里的山野花,終是靜默地存在著。
今天早上,綴滿花瓣的枝條被雪霜沒得密不透風(fēng)?;被业男訕鋱@子由東至西,拿尺子測量有四十八米,取寓意四平八穩(wěn)。當(dāng)年,全家種植這些樹時,槐花還取笑自家男人窮講究,打趣憨直的丈夫那榆木腦袋也有開竅的時候,咋就能想出這些名堂。
二
“又想茂財(cái)了”?男人在前邊落槐花兩身遠(yuǎn),回身望見槐花呆呆的神情。
“嗯”!槐花淡淡點(diǎn)頭算作回答。
雪停住了,空氣更加濕重,纖細(xì)的枝條如同裹了厚厚的棉花。男人在和一棵杏樹較勁,這棵樹開的花比往年都密實(shí),沉沉地壓彎枝條。
“茂財(cái)走二十多年了吧?”男人淡淡地說。男人的兩只鞋糊滿泥巴,每抬一次腳,都沉沉下墜。坡下的八十多棵杏樹,被男人起個大早拾掇好了,只余壟上的一百多棵了。
一如既往,男人離槐花兩身遠(yuǎn)。
“是陽歷七月走的,快二十二年零三個月了”,槐花轉(zhuǎn)出杏樹,沒了遮擋,兩人說話方便。
男人啪啪地拍打樹身子。眼見著又越過一棵樹,槐花興滋滋地沖男人說:“昨個蘭子發(fā)來微信,閨女說多寶倆生日了,”槐花翻出手機(jī),打開微信,讓男人看。蘭子是槐花的大女兒,在城里機(jī)關(guān)單位上班,“小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兒,小模樣真喜人?!被被ㄏ裁夹ρ鄣囟⒅謾C(jī)看了又看。
男人停下等槐花攆上,對槐花說:“你早就該去大女子那生活了,何苦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個破大院?!?/p>
槐花嘆口氣,望著空闊而又起伏的山地,灰白的濕霧一縷一縷在地上游走,大葉的植物葉脈上閃爍著天光?;被ú[著眼吸口新鮮的空氣:“咱們村我是放不下一個人呀?!?/p>
男人手中的柳條遲滯了,下去的力道虛弱不堪?;被ㄍ蚰腥苏Z調(diào)溫軟著:“你說我啥時走,我就啥時走”。
男人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又繞回來,面向槐花:“你自已個的生活,自個說了算。我的想法是,你早該去城里生活,這個破山溝再呆下去,我都對不住你?!?/p>
槐花忽然就生氣了,細(xì)長的眼眉聳動著,“要是俺家茂財(cái)還在,我根本不會給你機(jī)會來問你?!?/p>
男人像被人突然襲擊了,捂著腹部蹲下去,男人表情有些扭曲,僅僅是一會兒功夫,男人慢慢站起來。彼時,槐花從一棵樹上轉(zhuǎn)過來,男人剛才的痛苦她沒瞧見。望著滿地零落成泥的花瓣,還有槐花紅閃閃的面容,男人胸中忽地一暖,心思兜轉(zhuǎn)了會,脫口而出道:“槐花打杏花,槐花香杏花甜?!痹偻?,男人吭哧著接不上來,尷尬地抓起了頭。
槐花哈哈哈地樂著挖苦男人:“半吊子文化,還想顯高雅。”
槐花笑了會,心中聳動著別的話題,槐花想對男人說些別的事,這事在她心里最當(dāng)緊。
約摸十點(diǎn)多,天依然陰沉著?;被ê湍腥说那邦^是溝,人和溝的中間還剩余四十幾棵杏樹的雪沒打?;被聛碚f:“我餓了?!?/p>
男人放下柳條說等著。不一會兒,男人從地頭走回來,塞給槐花五個煮雞蛋,還有一瓶水?;被ㄔ缇蛽赋鰞蓧K青磚,并排擺著,用草抹抹,一屁股坐下去,不忘招手讓男人也坐。男人坐下了,似覺不妥,抽右手拽住磚角,身子一欠離槐花遠(yuǎn)了幾十厘米。
槐花瞟了男人一眼,挖苦道:“我還能吃了你?”
男人把最后一口雞蛋塞進(jìn)嘴里,咽下去,再拍拍手,點(diǎn)上一顆煙,背靠向杏樹,才煞有介事地思考女人的嗔怪,不過舌頭一卷,男人說出的話語不對心:“坐那么緊,多熱?!?/p>
槐花往耳后掠了下亂發(fā),眼尾蕩著笑意:“我還不知道你,”槐花拍拍地,“離我近點(diǎn),有說話跟你說?!?/p>
男人又扯著磚角往槐花身邊靠了靠。槐花旋開瓶蓋灌了一大口,喜的眉毛都掀起來叫:“甜酸的?!?/p>
男人抻抻身體:“加了白糖和檸檬汁”。
“這是專為我備下的?”
“你就喝吧,咋就堵不住你嘴巴?!?/p>
槐花點(diǎn)頭如搗藥,眼皮垂的更低了?;被ǖ拈|女有時嘲諷自個的媽,在男人面前發(fā)洋賤,不知道自個快五十了?槐花并不反駁閨女,她好象習(xí)慣了這一切,閨女說的多了,槐花偶爾辯解一下:我倆干凈著呢,大人之間的事,哪能一句兩句說得清楚。閨女呆膩煩了,就要開車回城,讓媽跟著走,槐花總有理由往后拖。閨女火氣騰上來,硬梆梆扔下一句:隨你,愛咋咋。
有一陣子,兩人的眼睛不對光,用余光互相觸碰。這情景,讓槐花想起年輕時?;被ㄕf:“茂財(cái),你和我咱們?nèi)齻€人那時多瘋癲呀?!被被ㄐ跣踹哆兜卣f著,他們?nèi)齻€是一個村的,都住蓮堡村,歲數(shù)一般大,一年上的村小學(xué),又一年升的鄉(xiāng)初中。再后來,槐花和男人畢業(yè)回村務(wù)農(nóng),茂財(cái)上了高中。念完高中一年級,茂財(cái)尾隨著也回了村莊。這件事當(dāng)時在蓮堡村鬧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都說是槐花勾引茂財(cái)失學(xué)的,還說兩人偷偷戀好幾年了。茂財(cái)?shù)牡锉局竿麅鹤用撾x山溝溝,自然認(rèn)為是槐花扯茂財(cái)后腿,對槐花恨的牙根疼,天天去槐花家央求槐花放過茂財(cái),說他們家的兒子吃不得農(nóng)村的苦;兒子學(xué)習(xí)好,算命先生說過將來肯定在城里混個一官半職的,如此種種種?;被ǖ蚧被ǎυ谠鹤拥臈顦渖铣??;被锪R槐花小小年紀(jì)學(xué)會瞎騷情,也罵嚼舌頭的村人,生下孩子沒屁眼, 還罵槐花爹,那是你種下的種,你就下得去手狠心打。罵得起勁了,啪啪地拍打自個的屁股?;被ǖ蚶哿?,坐在房檐下,咬著牙告訴全家人不準(zhǔn)解開槐花的繩子,就那么一直捆著,啥時想明白了啥時吃飯睡覺……
哎!是一聲尾音帶卷的嘆氣。是槐花出的聲。男人揪一把草捏出綠水,丟掉,又薅了一把攥在拳里。
男人接續(xù)著往下回憶。男人一開始藏著私心,他巴不得茂財(cái)出事,出事了他倆就不能好,那他就有機(jī)會了。其實(shí)男人也很喜歡槐花,但男人始終覺得槐花喜歡茂財(cái)多些。當(dāng)然這些是他心底的秘密,連槐花也不能知道。但后來,槐花被她爹捆著抽打,槐花一聲不吭。不吱聲就算是默認(rèn),至少男人這樣認(rèn)為,為此男人偷偷躲在一個角落流眼淚。他晚上把槐花解開領(lǐng)到家里,槐花的爹沒有再追趕出來?;被ㄔ谀腥思茵B(yǎng)傷,男人縮在一旁傷心落淚。杏樹底下的那些事,有多半是真的,槐花和茂財(cái)相好,也多半是真的。男人憤怒了,一個人在莊稼地里飛奔,跑虛脫了一頭栽倒睡死過去。茂財(cái)拗不過父母和村人,又去上學(xué)了,兩年后連個中專也沒考上。茂財(cái)回村后,槐花還沒聘下人家,她像是在等?;被ê兔?cái)又好上了,這回村莊再沒有人反對和說三道四?;被ê兔?cái)辦喜事那天,男人在采石場上班趕不回來,托人捎回來一份厚禮。
男人不想往下說了,男人推推槐花:“該干活了”。槐花也點(diǎn)頭說好。在樹趟子里走著,槐花說男人:“你也該成個家了?!?/p>
男人還沉浸在剛才的回憶里,嗡嗡著:“都大半輩子了,還找啥呀,一個人過清靜。”
槐花繼續(xù)勸:“你身邊有個說話的,溫被窩的,我就是去城里也沒啥牽掛了?!?/p>
男人停?。骸澳阕吣愕陌?,”頓了頓,冷不丁男人又梗出一句,“是茂財(cái)?shù)?,過去我沒掂記,今后我更不會掂記?!贝执掷?,若帶毛刺的綠色植物。
女人被刺疼了,拍打樹的力道大,大枝的雪花連帶杏花唰唰往下掉。似又嫌不夠,槐花發(fā)著恨聲:“咋不把這些樹全凍死,掙不下幾個錢,還總讓人操心?!?/p>
男人走過來,與槐花面對面,瞪著眼:“只要你答應(yīng)離開這個山溝,到閨女那生活,我就尋個人家一塊過日子。”男人別過頭甩過一句話,顫著尾音,“就這么定了,你去城里,我找個伴?!?/p>
話說到這份上,槐花緊皺的面皮松散下來。兩人繼續(xù)拍打著杏樹上的積雪,有節(jié)奏的“嗒嗒”聲此起彼伏,松軟的雪應(yīng)聲而落。槐花看看前面,尚有二十幾棵。男人忽然扭頭問槐花幾時走?槐花說:“你就這么催我早走呀?”
男人說:“又來了不是,我就是隨便問問,不犯錯吧?!?/p>
槐花站住,說:“歇歇再干,沒剩幾棵了?!?/p>
男人和槐花相隔兩棵樹,男人還是拉槐花兩身遠(yuǎn)的距離。濕冷的空氣有些沉悶,男人和槐花都想對方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可大腦好像都短路了。然而幾乎同時,兩人都沖向?qū)Ψ剑骸澳阆胝f啥?”
兩句話沒有縫隙地撞擊在一起,叮叮的響著?;被妨艘魂?,又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想問問,茂財(cái)走二十多年了,你就沒想過和我一起過日子?”
男人的臉色變的很難看,陰郁著。男人知道槐花在等他回話,男人緩緩說道:“我不敢,茂財(cái)要不是因?yàn)槲?,也不至于死掉,我有罪,我對不住你。?/p>
槐花很大聲地喘息著,因?yàn)樗男馗鸱鼊×?,噴出的熱氣在清冷的曠野纖毫畢露。槐花說:“那不能全怨你,沒有你,茂財(cái)也……也會出事的,那天的事。這是命。人能跟命爭?”
槐花和茂財(cái)成親后,生了兩個閨女。男人相了兩門親,都沒成。想想原因都好笑,第一個,男人嫌女方家彩禮要的多,一萬六,且不算雜七雜八的衣服錢、摩托車等等,這么核算下來沒有三四萬根本娶不到家。男人心疼錢,也看不慣女方家像賣閨女發(fā)財(cái)似的。第二個沒成的原因有些悲傷,女方家想和男方家換親,就是女方家的弱智兒子娶男人的妹妹,做為交換,女方家的二女子嫁給男方家的男人。男人的妹妹那年才十九歲,死活不同意,男人也不愿意妹妹跳入火坑。在往后,男人就斷了這個念想,一門心思出門在外掙錢。
三
傍中午,厚重的云彩滾著浪一層層往遠(yuǎn)處卷,太陽一段段占領(lǐng)著,天放晴了。槐花家的杏樹園子僅剩下的最后兩棵樹上的積雪被打掃干凈了,男人搓搓手說:“災(zāi)年是定了,能搶回來三分之一。”
槐花說:“這多虧你?!?/p>
沒事可干,兩人拿眼神觸碰了一會兒,槐花說:“坐一會兒,喘口氣再回家?!?/p>
男人掏出一支煙點(diǎn)上,深深吸一口,瞇著眼很享受的樣子?;被ㄖ钢笌资镞h(yuǎn)高高的燕山山脈上的電線輪廓,說那下面就是閨女生活的城市。男人一回頭,瞥見槐花清瘦的臉上漾過一絲朗麗的表情。
男人再次說:“你哪天走?”
“也就這兩天,閨女來接我?!?/p>
男人默著,望望槐花,又想起了茂財(cái)……
某一年春節(jié)過后,茂財(cái)主動找到男人家,想和男人去采石場,家里十幾畝地忙個把月就沒事做了,一年當(dāng)中閑下來的日子太多了,他得出去掙錢養(yǎng)家。茂財(cái)跟著男人去了三里外的采石場,男人讓茂財(cái)和他一個組,方便相互照應(yīng)。
那個夏季雨很多,雨多潮濕,放炮炸石的火藥和引線受潮不好燃,有時半天不炸響,就得上人去查看,這是個技術(shù)活,還危險(xiǎn),男人是組長,一般是男人親自去。
那天上午,他們幾個剛在一個山頭打好幾個眼,休息時,男人的侄子突然來了,說男人的老娘在家里突然昏倒。男人起身走時,交待一個工友看住茂財(cái)。男人在時,茂財(cái)總想鉆眼點(diǎn)炸藥,想多掙錢。男人不依,茂財(cái)做事冒失,精細(xì)活做不得。走出幾米遠(yuǎn),男人又回來,喊過茂財(cái),捏捏他的肩,盯著說你有妻女啊。茂財(cái)不習(xí)慣,肩膀掙了掙,沒說話,也無表情。
老娘無大礙,但需調(diào)理些時日,男人就住在病房里。有幾天閑散日子,權(quán)作給自已放幾天假。男人上衣袋卷一本雜志,和母親說話累了,就扯出看幾頁,有時瞇在椅子上昏沉著,直到那天,一個工友跑來說茂財(cái)被砸了。
那個工友說,那天,他們裝好三個炮眼,點(diǎn)燃引線后,躲在遠(yuǎn)遠(yuǎn)的安全距離。不遠(yuǎn)處的“嗵嗵”的爆破聲,震的他們藏身之處的山石簌簌往下落。等灰青色的煙塵散盡,工友說:“不好,還有一個炮眼沒炸,得重新裝藥爆破?!?/p>
他們從藏身處轉(zhuǎn)出來,捋著引線一路察看,確系安全后,都松了一口氣。茂財(cái)三兩下將未引燃完的引線扯斷后丟棄在一邊。然后在旁邊重新鉆眼裝藥,其他人都撤下來等茂財(cái),茂財(cái)裝完藥捋著引線往下走,沒有任何預(yù)兆,突然就炸裂了,扶搖的煙塵挾帶著碎石轟然傾下來,茂財(cái)被碎石淋了。工友又補(bǔ)充說,茂財(cái)被抬到就近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翻翻茂財(cái)?shù)难燮ぃf沒救了,拉回去吧。
等男人趕到八里遠(yuǎn)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人已經(jīng)拉回村了。那年月在采石場干活的都是農(nóng)村的村民,沒有現(xiàn)在所說的各種保險(xiǎn)什么的。最后,承包采石場的經(jīng)理賠三千元錢。男人也丟了工作,回村后過的很棲惶,他難以接受村人的另類非議和質(zhì)疑。村民說茂財(cái)娶下槐花,男人一直耿耿于懷?,F(xiàn)如今,茂財(cái)突然就死了,那么多人偏就他讓鬼催了?既然茂財(cái)死了,那孤著的槐花能便宜誰呢?不算久遠(yuǎn)的記憶相片,再次被村里的人抹去舊塵土,從箱子里翻出,村人的目光再次對準(zhǔn)男人。
男人是痛苦的,但他對痛苦的唯一阻擊是沉默和不屑一顧,是清是濁,男人寄希望于時間的拉長再拉長,總會稀釋直至淡無的。男人又常自責(zé),他覺得是他讓茂財(cái)賠上一條命的。
男人后來外出打工,一年中只有年節(jié)回來個把月,在家也是獨(dú)著,不上街跟一幫村民扯閑話。爹娘活著時是這樣,爹娘去世后,男人愈發(fā)喜歡獨(dú)處。歲月流轉(zhuǎn),草枯草榮,男人依然沒有娶親。再后來,槐花沒另嫁,守著一座院子,理著一片林子,也鎖死一顆復(fù)雜的心,誰知道槐花在守望什么。正如男人判斷的那樣,若干年后的現(xiàn)今,當(dāng)初的質(zhì)疑已寡淡至消絕,再興不起一絲風(fēng)塵。男人自回到蓮堡村,或明或暗地幫襯著槐花,村人也變的寬舒了,竟有人主動撮合兩人組成一家,當(dāng)年他們本是郎情妾意來著。槐花聽聞嘴角上翹,彎成一抹好看的月牙兒。
在男人家的炕上,男人梗著脖子對那人說:“那樣做我能對得起茂財(cái)?那不正說明我這多年單著,就等著盼著槐花死丈夫,我好娶進(jìn)家?好趁火打劫?那是男人該干的事?”男人說出的話如同三枚鋼釘,刀刀入肉。媒人自討無趣,老鼠般逃了出來?;被ǖ眯藕?,咬著牙罵男人是驢日下的,這個黑驢日下的。
四
一夜大雪,讓男人和槐花因?yàn)橐粋€正當(dāng)且耽擱不下的理由,足足呆了大半天時間。至正午時分,兩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毛糙起來?;被ㄒ蛄艘コ鞘猩畹木壒?,胸里有只鹿在沖撞。男人預(yù)感到一段歲月終將離他而去,是禍?zhǔn)歉?,何去何從,悲喜無懼。
兩人坐在溝沿邊,都沉默著。大朵大朵灰白的疙瘩云在頭頂上空翻翻卷卷,來來往往,日光某一刻被云遮住,在某個地段小站一會,投照下一大塊殘破的暗影,日光有時從云朵邊緣瀉下來幾條光柱,讓地上的萬物恍惚著變得溫寧?;被ê湍腥俗跍涎氐纳眢w久久未動,仿佛與身邊的草族長成一體,上空的云彩和光線的變幻,也讓他們的身體一時明朗,一時昏暗。
槐花幾次望向男人,男人如泥塑的木胎?;被ㄐ乜诔閯恿艘粫?,重新調(diào)整呼吸。
槐花說:“有件事,我憋快二十年了,我聽那個工友說,是茂財(cái)他自個出的錯,他沒把炸藥和引線弄干凈,他還劃火柴點(diǎn)柴禾了。可村里人指責(zé)你藏壞心。我不明白你為啥不替自己個爭辯?你哪有錯呀!”槐花說的極快,像放機(jī)關(guān)槍,放完了,槐花蜷回右腿,兩手交叉伸直抱著,盡量弄的讓自己舒服一些,同時,槐花臉上方始涌動的潮紅也逐漸褪去?;被ㄕf完后,沒敢去看男人,勾下頭想別的。
男人呼吸粗重,面孔青冷著,交替著憤悶、痛悔、自責(zé)的表情。男人沒理槐花,也許是故意晾著,周圍靜得能聽到風(fēng)掠過草梢的響動,他不可能沒聽到槐花說話?;被ㄒ残闹敲?,男人揣有心事了,故意這樣子的,都大半輩子了,熟悉的像是自己的手指。槐花欠了欠身子,朝男人的方向偏頭,男人卻始終遙遙望向溝谷的某一處,槐花追隨著男人的目光,也望向某處,彈射回來的回響是“空空”的聲音。
男人沒偏頭,說:“你說啊,人有時挺奇怪的,一件事不管是好是壞,習(xí)慣了就離不開了,”長長吸口氣,男人接著說,“就像我,這么多年寧愿孤著,讓人誤解著,清冷著,反而不覺哪里不對,如果改變了原樣,反而受不了?!?/p>
槐花說:“不說出來我心里難受?!?/p>
男人說:“你說出來我更難受?!蹦腥擞盅a(bǔ)充道,“這大半輩子就這么習(xí)慣著走過來了,我們誰都不提這事,你裝聾,我作啞,這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還能一起往前走”。
槐花突然流淚了,也許是為男人,也許是為她自己,也許是因?yàn)槟腥苏f的那些話。
某一個夜晚,男人在自個家院子放煙花。不年不節(jié)的,男人的舉動很奇怪。禮花彈一個接一個在高空“砰啪”炸響成一簇簇彩色花束,如同流星,閃閃爍爍著,很快就遁隱了。隔墻的鄰居蔡平嬸子在自家院子聽到男人莫名其妙地吼喊:太靜了,炸炸。然后蔡平嬸子又在院角廁所蹲著時捕捉到男人一個人喃喃自語,都活大半輩子了,還說出來弄啥呀,接著就是一陣長長的呼氣。我就從沒聽過喘氣還有這么長的,蔡平嬸子后來跟人說,蔡平嬸子極為夸張地吸氣直腰,再彎胸緩慢呼出去,就是這樣子的,蔡平嬸子又補(bǔ)充。
男人是在一個清早走了,任誰也沒告訴,誰都不知道去哪了,走了很久,在也沒回過村?;被粝铝?,沒去城市和閨女生活,而是一個人繼續(xù)孤著,守著一座院子,還有那一片林子,也許還在守望著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