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敘事理論視野下張煒《九月寓言》的文化意義

辛鳳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江西景德鎮(zhèn) 333403）

1 敘事倫理與個體敘事

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提出敘事是“一種社會的象征性行為”，將對敘事的研究引向了社會、文化層面。詹姆遜指出，觀點對于敘事作品并不起決定性作用，比觀點更為重要的是轉(zhuǎn)調(diào)、半音過渡，電影的淡出或蒙太奇等發(fā)明。在敘事闡釋中，詹姆遜堅持了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的雙重視角。在歐美理論界，敘事學(xué)(narratology)，通常指的20世紀60、70年代興起于法國，后擴展到歐美的嚴格意義上的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xué)，但敘事理論本身，歷史卻要長得多，且仍在進一步發(fā)展。早在古希臘時代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中，就己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敘事的研究。至20世紀，在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xué)之外，又有以亨利·詹姆斯和盧伯克等為代表的現(xiàn)代敘事理論，及眾多的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等。20世紀90年代以來，敘事學(xué)有了進一步拓展，它與已經(jīng)取得大量研究進展的其他的研究方法相溝通跳出了將其自身限定在敘事本文內(nèi)在的封閉式研究的局限。敘事學(xué)在保持其自身的理論特征和學(xué)術(shù)范式的同時，與諸多外在要素相關(guān)聯(lián)在文化研究背景下所出現(xiàn)的敘事學(xué)研究，有著明顯的變化趨向。

與此同時，敘事理論的研究在國內(nèi)紛紛開展，取得了很多成果。劉小楓將現(xiàn)代敘事倫理分為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和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兩種，具體體現(xiàn)在其《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一書中的《敘事與倫理》一文中：

“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中，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和想象，是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痕印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p>

透過作品對大敘事和個體敘事的觀察，可以看清作家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的價值。美國學(xué)者艾布拉姆斯在他的《鏡與燈》一書中提出文學(xué)是一種活動，由作品、宇宙、作家、讀者四要素共同構(gòu)成。作品來自于作家，為讀者提供閱讀的機會與感受，提供一種體驗的力量。顯然，在這里張煒的敘事已超出了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了，在困境中弱者的生存超越了一切人民倫理，個體生存的意義成了作品最重要的表現(xiàn)。作品通過個體生存困境來否定烏托邦，又反向?qū)跬邪畋憩F(xiàn)出關(guān)注，兩者相互溝通顯示出了作家對個體生存合理性和群體烏托邦夢想的雙重關(guān)注，這正是張煒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型期持有的精神姿態(tài)，也形成了韓少功、莫言、李銳、余華等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共同的傾向性。

在此，筆者將從兩個方面來闡釋張煒創(chuàng)作中表達的個體意義和彰顯的個體敘事的魅力：

首先，是個體敘事的道德理想主義以及與個人敘事的區(qū)分。陳曉明在《表意的焦慮》一書中提及：“無根的苦難是因為宏大敘事的解體?！眰€體敘事中著力去表達個體生存的價值和意義所在，把歷史表現(xiàn)為個體無法超越的生存困境，這是對宏大敘事的一次解構(gòu)。在上世紀80年代末，當先鋒小說崛起，迎來新的文學(xué)高潮，評論界對先鋒小說異常關(guān)注和熱情稱贊，然而到了90年代初，實用主義、經(jīng)驗理性、工具理性甚囂塵上，主宰著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時，中國文學(xué)乃至整個思想文化界掀起的道德理想主義思潮就是努力為價值理性爭得一席之地。在作家隊伍中，張煒便是道德理想主義思潮的重要代表。

其次，張煒是一個歌頌民間理想的代表人物和時代先鋒。陳思和《民間的還原—文革后文學(xué)史某種走向的解釋》一文中提出：“民間在當代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元因素，一種當代知識分子的新的價值定位和價格取向?！痹凇毒旁略⒀浴防?，張煒通過對大地的贊美和融入民間的忠誠，表達了一種純美和無上的真誠。這種真誠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社會是孤獨的，也是一道光芒無限的理想之光。作家在描繪了個體生存和群體夢想的悲歌，他們的這種關(guān)注是一場“無根的苦難”。

張煒是一位對時代極其敏感的作家。張煒說過，“在一望無際的海灘平原上，在一片片的稼禾和叢桿中間，我總是感到了令人至為激動的東西。它溫厚無私、博愛，它寬宥了人們的所有行為。在這里，我常常呆上很久。我可以在這個時刻里回憶很多往事，總結(jié)我的生活。這時我開始變得寧靜，很清澈，也很能容忍?！痹诋a(chǎn)生于90年代初的《九月寓言》中，他堅定地舉起“道德理想主義”大旗，將姿態(tài)埋進土地，“融入野地”，耗盡心力地去捕捉部分知識分子和人民大眾對時代的某些隱憂和不安。莫言提及，“一個有良心有抱負的作家，他應(yīng)該站在人類的立場上進行他的寫作，他應(yīng)該為人類的前途焦慮或是擔憂，他苦苦思索的應(yīng)該是人類的命運，他應(yīng)該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升到哲學(xué)的高度，只有這樣的寫作才是有價值的?！闭\然，張煒以他特有的魅力和特色屹立于當代文壇，不管是對原始生命力的贊歌，還是深度挖掘生命和人性，他以在文壇堅實的地位和固有的姿態(tài)，始終堅持崇高意義上的寫作，關(guān)懷巨大的歷史與社會主題，懷抱殉道者的理想，關(guān)懷人的生存命脈和人的終極價值意義。

2 《九月寓言》敘事的文化意義

《九月寓言》作品的兩個元素：理想之光和對土地情結(jié)的執(zhí)著，給當代文壇帶來了一股樸實和樸素之風，為文學(xué)作品的鑒賞帶到更深的文化意義。

2.1 作品凸現(xiàn)的理想之光

1987年到1992年，張煒用五年的時間，隱居在山東龍口的農(nóng)村，完成了這部《九月寓言》的創(chuàng)作。他說，“寫完之后，我覺得自己身上被挖掉了一塊，而且很難補上了?！笔聦嵶C明，這部著作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因為小說中敘事時間的獨特魅力，文本中的追憶、憧憬、憂慮、困惑，非但沒有過時，反而在當下的境況中更加耐人尋味。評論家陳思和曾用“還原民間”一詞來概括九十年代某些風格的小說作品，《九月寓言》便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陳思和指出文革后的小說家，更像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具有改革的精神，他們親身經(jīng)歷這段歷史有強烈的使命感，他們希望能在作品中傳達改革之意，這就使得他們即使在寫民間時都具有先天的思想優(yōu)勢。

在《九月寓言》里作家以詩化的語言，描寫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村，以寓言的講述方式建構(gòu)了一個烏托邦似的理想村莊。這是一個遍布著寓言色彩，有著自己獨特的喜怒哀樂的村莊。所有的村民在祖輩留下的土地上辛苦而又快樂地度過充實的一生，依賴著土地繁衍生息，不依賴于任何外在的力量，他們是簡單的，除了生活就是生活；他們是純樸的，他們自帶最自然的價值觀。這是一種天地境界的生存方式，他們與天毫無爭執(zhí)，與地和平相處，與工業(yè)社會的生存方式不同，它不是在對對象化世界的征服、利用中把自已變成了榨取財富的工具，而是把尊重生命自身作為生存的目的。

從表面上看，《九月寓言》這部長篇主要是講了一個“奔跑”和“停留”的故事。但是，小村人無論“奔跑”還是“停留”，都是在土地之上?！毒旁略⒀浴犯且粋€關(guān)于人和土地的故事。地瓜是小村的主食，是生命的能量源地。在《九月寓言》中有多處關(guān)于地瓜的描寫，有很強的年代感和指代性。張煒這樣說“地瓜”：“在貧寒凄苦的歲月中，它給予村里人最后的安慰和保證?！薄拔覜]有想到它的象征，我只是愛它。”紅的地瓜是最基本的食物，對莊稼人來說，填滿肚子就是福氣。在渴望吃飽的同時，則是小村人對饑餓的恐懼。比如肥的父親是饑餓而死的，母親因為饑餓而被兩塊煮地瓜噎死。提到地瓜的意象，張煒說：“小村里的人試著將地瓜做成各種各樣的食物：水餃、餅、饅頭，還有煎餅。這除了出于無可奈何而外，也還包含了一種親情暖意。在貧寒清苦的鎖鑰中，它給予村里人最后一個安慰和保證。我被這種又普通又奇特的關(guān)系給感動了。”

地瓜給予小村人生命的激情，奔跑是這種激情的發(fā)泄。小說描寫了一群年輕人趕鸚、肥、三蘭子、香碗、爭年、龍眼等的生活和斗爭。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貧窮、落后壓抑不住年輕人們的火熱，他們奔跑、爭斗，釋放著自己體內(nèi)的能量。《九月寓言》中也展露出小村人流浪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是作品中各個生命乃至于希望得以存在的關(guān)鍵，好像只有去流浪和奔跑才會實現(xiàn)小村人的生命追求和生存價值。比如閃婆和露筋為了愛情而流浪、金祥千里尋鏊子、獨眼義士三十年如一日地尋找負心嫚兒等等，都是在奔跑和流浪中展現(xiàn)出生命的價值和過程。作者多次描寫到年輕人和田野、大地的融合，通過人與大地的融合，找到生命最原始的沖動和力量。在張煒看來，大地能夠承載人類所有苦難，守住大地，是人類的精神救贖。

對城市工業(yè)文明的厭倦、對鄉(xiāng)村民間生活詩意的向往，一度貫穿了張煒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張煒借由《九月寓言》的創(chuàng)作，提出了“融入野地”的理想，實現(xiàn)了其價值立場的轉(zhuǎn)向?！耙粋€神思深邃的天才極有可能走進民間。從此他就被囊括和同化，也被消融。當他重新從民間走出時，就會是一個純粹的代表者?！?/p>

張煒是一個歌頌民間理想的典范，在《九月寓言》里他通過對大地的贊美和融入民間的忠誠，訴說了一首純美和無上的真誠之歌。有人說過，小說家是專門在人文、人性、情感這塊園地上耕耘的人。人文關(guān)懷是真正的文學(xué)永遠的追求。正如張煒所說：“一個知識分子的墮落往往就是從迎合世俗力量開始的。一個冒牌詩人從來不會在世風里守住什么。好的作家總是更多地考慮他讀者的價值?！睆垷樥悄瑘猿种@一信條，用自己的真誠來書寫一首永恒的大地之歌。雖然，這種真誠在物欲橫流的當今現(xiàn)實社會注定是孤獨的，但同時也是一道光芒無限的理想之光。

2.2 對土地情結(jié)的執(zhí)著

哲學(xué)原就是懷著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去尋找家園。文學(xué)亦是如此?！毒旁略⒀浴返拇笥洝度谌胍暗亍分?，張煒說，“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睆垷樤谶@篇代后記中，不斷地重申著這個真實，這個本源，那便是土地。在《融入野地》中，張煒多次提到土地、大堤、泥土，他說：“做夢都想像一棵樹那樣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睆垷樧髌窐?gòu)建的基礎(chǔ)就是是那塊生生不息、卻又永久保持沉默的大地。

關(guān)注作品深層的蘊涵，是研究者不斷開掘的動力?！毒旁略⒀浴肥钱敶L篇小說的重要收獲之一。在《九月寓言》中，張煒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躍動著生命與激情的大地。陳思和先生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中稱《九月寓言》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的殿軍之作，對其進行了充分的肯定。

在《九月寓言》中，張煒將“大地”這一意象，以哲學(xué)與詩的語言予以充分展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

首先，張煒在敘述這個世界時，心中充滿了對土地的溫柔與依戀之情，用拒絕城市和融入野地來尋找真實和原來。在《九月寓言》中，作者描述了一群不斷奔跑的小村人，奔跑這一特征更能深切地體悟出大地對于生命的意義。村莊里的每個人的生命都與大地充分的融合，把個人命運都寄放在對大地的想象和期盼中。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在代代相傳的漫長的苦難歷史中，對命運、生命、生活都建立了自己的價值體系。在土地面前，生命變成一首熱烈的歌，一個充滿生命魅力的寓言。小村莊人的命運都交付給了土地，都交付給了最純正的奔跑。作品中對于“奔跑”有很多處的描寫，比如趕鸚的瘋跑，肥在雨中的迷茫，三蘭子的慘死，少年龍眼的耀眼的白發(fā)，用憶苦來排泄痛苦的老輩人，乃至于整個小村人不斷奔跑的宿命。從這個角度看，作家依賴著對土地來書寫生命，來獲得人生的意義。因此，張煒通過最切實的人生憂患，卻敘述出最超越的神意的歡欣。

其次，在敘述的語言上張煒顯露出對于大地的某種不可抑制的好感乃至迷戀。在《九月寓言》中，張煒展示了一個躍動著生命與激情的“烏托邦”的大地，并詳盡描寫了小村人的生活。半夜里男人的摔打、女人孩子的尖叫、劉干掙、方起的悲壯的“起事”、金祥千里尋鏊的故事等等，這些都是小村人為求得生存而做的拼搏。張煒對現(xiàn)代文明顯然是排斥的，對小村代表的傳統(tǒng)文明的轟毀充滿了挽歌式的留戀。作為理想主義者的張煒一直想尋找可以棲息他靈魂和希望的“野地”，但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苦苦尋覓，張煒似乎依然沒有找到這塊“野地”，也可能永遠找不到。張煒是孤獨的，也是勇敢的。

3 結(jié)語

張煒說過：“水土可以養(yǎng)成一個人的血肉，也同樣可以養(yǎng)大一個人的靈魂”。他用自己厚重的創(chuàng)作表達了自己的認識與取向，小說寄予了作家的思考和追問，創(chuàng)造出了超越故事本身的內(nèi)涵，這對當下文壇和現(xiàn)實社會來說，其意義是深刻而遠大的。